他一出生，就命运多舛：父亲是残疾人，1岁不到，母亲又弃他而去。他哇哇哭着，手臂前伸，想抓住一些温暖和依靠。终于，一双大手紧紧拥住了他，那双手枯瘦而温暖，像老树一样坚硬，那是奶奶的手……
那夜，妈妈在他的哭声中离去
1995年，一个冬日的清晨，李令芳做了一个梦，媳妇举着菜刀向她砍过来。她吓得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又有点刺鼻的煤气味。她挣扎着抱起身边半岁多的孙子，往外面冲。在卧室门口，赫然看见那个原本放在厨房的煤气罐阀门大开，正��地往外冒气。她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关掉阀门，跑到儿子媳妇的房间去敲门。果不出她所料，开门后只见儿子蔡德龙，不见媳妇徐秀华。李令芳双脚一软，抱着孙子瘫坐在地。
李令芳是南京下关区人。她是文盲，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老伴蔡有生文化也不高，年轻时在郊区某砖瓦厂当工人。老两口育有五个儿女。最小的儿子蔡德龙是结巴，长大后继承父业也在砖瓦厂当工人。两年前，他们求爷爷告奶奶，为蔡德龙说成了一门亲事，娶回了在环卫所当清洁工的徐秀华。没想到小两口婚后就开始吵架，孩子出生后，更加变本加厉吵得厉害。李令芳为他们愁白了头发。就在昨天，两口子还大打一架，甚至动了菜刀，家里一片狼藉。很显然，是媳妇徐秀华制造了这起“煤气杀人事件”。
几天后，徐秀华以“感情不和”为由，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李令芳央求徐秀华看在孩子的分上留下来，但她的泪水于事无补。一个月后，法院判决了徐秀华和蔡德龙离婚，徐秀华净身出户，孩子归蔡德龙抚养。
徐秀华离开家的那天晚上，天空下着小雨，10个月大的蔡登皓仿佛知道妈妈要离去，他躺在妈妈的怀中，吸着最后一次奶水，两只手死死抓着妈妈的衣襟，仿佛有无限的依恋和不舍。李令芳伤心不已，人生多么漫长，可怜的孩子何时才能盼到黎明？
半年后，蔡德龙下岗了，每天忙于四处打零工，自身难保，根本顾不上儿子。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境况也不太好，想帮也帮不上忙。蔡有生几年前就患了老年痴呆症，生活不能自理。李令芳成了家里唯一有能力照顾孩子的人。这时的她，已经69岁。全家每月靠蔡德龙打临工挣的三四百元钱生活。
69岁的李令芳又当起了爹妈，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着孙子。买不起奶粉，她就煮米汤给孩子喝。孩子营养不足，她就四处打听哪有正哺乳的母亲，然后抱着孩子找上门去，央求对方给孩子喂几口奶。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姐妹来看李令芳，想拉着她一起到中山陵去散散心。在李令芳家门附近一个菜场，她一眼就瞥见了李令芳――她太显眼了，头发花白的她推着一个推车，车里坐着孙子，车尾挂着她沿路捡来的塑料袋、报纸和捡的菜叶。原以为好姐妹晚年应该苦尽甘来，没想到还生活得这么苦。老姐妹不禁眼眶潮湿。
蔡登皓3岁时，李令芳托人将他送到了东门街托儿所，这样白天她就可以腾出时间安心捡垃圾了。这天，老师带话，让家长们到托儿所里参与活动，做一项与孩子们互动的亲子游戏。当时李令芳正在外面捡破烂，她来不及换衣服，就直奔托儿所。当她背着一大包捡来的破烂赶到托儿所时，老师们先是惊讶，继而是感动。李令芳年纪大了，做不动游戏，所长当即决定，派一名细心的女老师当蔡登皓的“代理妈妈”，与他一起参加游戏。活动结束后，“代理妈妈”还继续行使着职责。此后，托儿所老师们轮流当起了小登皓的“代理妈妈”，每当值班的时候，就把他带到家里与自己的孩子一起玩，一起吃。蔡登皓终于体会到了母爱的温情。
生活虽难，好在孩子见风就长，2002年5月，蔡登皓快7岁了，李令芳拉着他在南京小市中心小学报了名。她高兴地为孙子缝了一个书包，把希望都缝进了密密麻麻的针线里。
6月12日，蔡登皓突然发起了烧，市儿童医院当感冒给他治疗了两天，不但烧没退，化验时竟连血也抽不出来了。李令芳带着孙子转到市人民医院，很快检验结果出来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李令芳抱着孙子往回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真想跳进车水马龙的大街，扑向飞驰而来的车轮，那样她和孙子就再也不用在这个世界里受苦了。回到家里，李令芳把虚弱的登皓放在床上，泪水“啪啪”地掉在他的脸庞上：“皓皓啊，奶奶实在是奔不动了啊。”小登皓望着奶奶的眼睛，懂事地说：“奶奶，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听你的话，再不生病了。长大后我挣很多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李令芳“哇”的一声，抱着孙子痛哭一场。
孩子的求生欲望让李令芳鼓起勇气，打起了精神，要与病魔狠狠斗一回。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还有几个子女，凑够了2万元钱。在街道和社区的帮助下，她又贷款6万元，终于凑够了孩子的治疗费用。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穿刺治疗，医生告诉李令芳，孩子的病情基本稳定了，治上个三五年，兴许能好。但是这病不能摔着磕着，平日得严加看护。李令芳连连点头，此后像个影子似的，时刻跟在孙子的身边，不敢让他单独行动。
教室里来了“陪读奶奶”，
小鸟又有了蓝天
开学的日子到了，小登皓眼巴巴地看着同龄的小朋友背起了书包上了学，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羡慕。李令芳摸着孙子因化疗而变得光光的脑袋，安慰他：“咱把病治好了再去上学。”小登皓抱着奶奶的腿，哭着祈求：“您让我去吧，我要上学。”
李令芳何尝想让孙子像他的父亲一样没有文化，将来的人生过得加倍艰难。她打定主意，把孙子带到小市中心小学，径直来到校长室，请求道：“我孙子得了白血病，可头脑不坏，求求你们收下他。”和蔼的蔡明校长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她慎重考虑后决定收下小登皓，还决定：为防止小登皓在校出现意外，破例接收祖孙俩一同入学，并免除登皓一切费用。李令芳闻讯，双手作揖，连称：“蔡校长，您真是菩萨啊。”
2002年9月1日，小市中心小学开学典礼上，全校师生用真诚、爱心和6000多元捐款，欢迎小登皓和他的奶奶加入这个大家庭，鼓励登皓战胜病魔拥抱明天。当天，蔡明校长在日记本上写下一篇日志，题目就是“从此，小鸟又有了蓝天……”
从此，一年级一班出现了一位“奶奶学生”，她头发花白，与孙子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双人课桌上。和孙子一起念“a，o，e”，一起做课间操，一起放学。大字不识一个的李令芳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渴望已久的求学生活。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她大气也不敢出。可毕竟年纪大了，硬板凳让她坐不了几分钟就腰酸背痛，双腿发麻，翻几页书就犯困。可她怕影响身边的孙子听课，痛了就忍着，困了就掐自己的腿，咬牙坚持。
课间十分钟，是李令芳最紧张的时候。孩子总爱玩，蔡登皓有时忍不住要与同学一起玩。他一跑动，李令芳就心慌：“皓皓，你慢一点。”她蹒跚着脚步，上前一步把孙子抓住。时间长了，同学们都不爱和蔡登皓玩了。见孙子委屈又孤独的身影，李令芳又一一向同学们解释，请他们带着蔡登皓一起玩。热心的同学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把蔡登皓当小鸡，让他站在队伍中间，大家保护他一个。轮到他当老鹰时，所有人都争着给他抓到。蔡登皓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读二年级的时候，蔡登皓有一次趁奶奶不注意，跑到学校自行车车棚里去玩打玻璃珠。玻璃珠滚到了车底下，他伸手去捞，虎口被自行车铝板割了一道口子。李令芳闻讯赶来，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按住他的伤口，就往医院赶，一路上都不敢让手有丝毫放松。医生给她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蔡登皓不能受伤，他的血小板低于常人，伤口会很难自行愈合，甚至会造成病情急转直下。路上，心焦气躁的李令芳第一次发了火，在孙子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好在医生检查后，说因为李令芳处理方法正确，伤口已无大碍。李令芳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那只给孙子按伤口的手和胳膊都麻木了。
[ 2 ] 李令芳除了给孙子“陪读”，还不能丢下捡垃圾的活，因为这是一项重要的家庭收入。每天放学回家后，她匆匆做好晚饭，等孙子吃完后，她也为老伴喂完饭、抹完身子。安顿好爷孙俩，她就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外出捡垃圾。往往过了凌晨，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蔡登皓一边上学，一边要接受治疗，每个月要化疗一次，每次化疗后都要休息两周，他对这种生活很无奈，而且奶奶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看护着他，成了一种负担，他开始流露出厌烦情绪。有一次，李令芳捡完垃圾回来，见孙子没吃完药就睡下了，她就把孙子喊醒，把药和水端着给他喝。蔡登皓看见那种红色药剂，突然生出无比的愤怒，他一把打翻了药，冲奶奶吼道：“我不要吃药，我要像其他同学一样正常上学，正常玩耍。你不要再像个老巫婆似地管着我了。”李令芳看着孙子稚气的脸涨得痛红，小嘴一张一合，她的心慢慢变得冰冷，竟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才能让孙子明白她的苦心。环顾家中，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她捡来的垃圾，散发出一种怪味；衣架上她的衣服全部是旧的，是姐妹街坊们送给她的，她已经有好多年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了；阳台上有一溜花盆，绿油油地长着菊花脑和葱，掐了炒菜吃，可以给孙子去火，她从来都舍不得自己吃；她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啊。她的心中感到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悲情。一气之下，她冲出门外，下了楼走到大街上……
直到凌晨一点，心境平静一点后，李令芳才迈着缓慢的脚步回到家中。她打开房门，发现家里悄无声息。她的心又悬了起来，该没有出意外吧？走进房间，动人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老伴带着孙子在一张床上紧挨着睡着了，孙子的脸上还有泪痕，老伴的手还轻抚着孙子光光的头皮。眼泪如珠，涌出了李令芳的眼眶。她无法想像，平时吃饭都需要人照顾的老伴，是怎么懂得安慰孙子的。其实，无论是有些痴呆的老伴，还是年少有时不懂事的孙子，内心对相依为命的她，都是充满了依赖的啊。在他们生命的深处，是如此深深地渴求着爱与被爱……
李令芳快步上前，紧紧将孙子搂到胸前，喃喃地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孩子，奶奶不对，奶奶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再也不了……”
掌声响起，
奶奶陪你一起毕业
南京市人民医院血液科龚在华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教授，她也是蔡登皓的主治医生。在她的高超医术和精心救治下，蔡登皓的病情越来越稳定。这天，她在接诊时看到奇怪的一幕：李令芳让孙子拿着挂号单在诊室外面等候，自己则手脚不停歇，把诊室和走廊里的垃圾筒清理得干干净净，把痰盂里的脏水也倒掉，洗干净，又换上清水，重新摆在原地。她不禁好奇地问：“老人家，医院有专职的保洁人员啊，您这是？”李令芳不好意思地一笑：“医生啊，我家孙子多亏了您的高超医术和认真负责的态度，才能闯过鬼门关。我能力有限，没有别的办法向您表达感激之情，只有做点自己能做的事了。”
龚教授这才知道了蔡登皓和奶奶的故事。她感动地拉着李令芳的手说：“老姐姐，以后啊，你带着孩子随时来找我复查，直接到门诊来，不要再挂号了，把钱省下来给孩子买药。”
真心最容易换来真情。2006年8月，龚教授罹患癌症，去世前，她一个劲地交代科室里另一位医生，一定要善待小病人蔡登皓，精心给他治疗，不要收他的挂号费，因为他的奶奶太不容易了。
李令芳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患上了老年心脏病、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等疾病，有时发病了，又舍不得去医院看病，就躺在床上硬撑着。她的“陪读”生涯也越来越跟不上趟了，经常要请假，即使上课，坐个十来分钟也腰酸背疼。好在孙子的病情趋于稳定，她可以松口气，不必天天坐在教室里盯着孙子了。学校还腾出一间储藏室，让她在孙子上课时可以进屋歇歇脚，也可捡些饮料瓶、废纸等放在这儿。时间久了，李令芳也闲不住，经常主动帮校园扫扫地、搞搞卫生，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家。
小登皓一天天长大，他也越来越懂事。每天清晨，他推开房门，如果发现奶奶笑眯眯地坐在餐桌前等着自己，他就会很开心，因为这表明奶奶今天感觉不错，可以陪他一起去学校了；如果客厅里静悄悄的，则意味着奶奶身体欠安，他会快步走进奶奶的卧室，轻轻摩挲着奶奶因疼痛而冷汗不止的脸，懂事地宽慰：“奶奶你只管休息，我帮你请个假，我会好好听课，不会摔伤的。”放学后，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奶奶汇报学校的所见所闻，以及上的课程，给奶奶“补课”。他还在奶奶的指点下，学会洗菜、煮饭。他坚信，这会让奶奶的病痛减轻许多。
有一次上音乐课，老师教了一首口琴曲子，蔡登皓听得入神，李令芳就积攒了10元钱，为他买了一只口琴。蔡登皓如获至宝，只要有空，就拿着口琴琢磨。很多曲子，只要他听上一遍，就能吹出来。看着孩子这么喜欢音乐，李令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音乐老师觉得蔡登皓有音乐天斌，收他为徒，免费教他吹琴，还让他参加了学校的文艺队。
口琴是吹奏乐器，对肺活量要求较高。为了增加肺活量，蔡登皓每天按老师要求勤学苦练，早晚都要吹上一个小时。李令芳经常被吵得心浮气躁，但她还是坚持为孙子的吹奏时间计时。半年下来，蔡登皓一口气吹出的音长，竟由开始的5秒，达到了20秒。
2007年3月8日，南京市庆祝三八妇女节文艺汇演在南京剧院隆重举行。南京市教育局、南京市妇联及江苏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了解到蔡登皓和奶奶的经历后，邀请蔡登皓到现场表演。演出之前，蔡登皓含泪说了一段话：“我的奶奶已经73岁了，她的身体很差很差。她是为了我而累垮的。在我被妈妈抛弃，又得了绝症的时候，是奶奶没有放弃对我的希望，她用血泪把我拉扯大……今天，我要在这里演奏一曲《我亲爱的小马车》，祝奶奶健康长寿……”悠扬的笛声响起，如潮的掌声也响了起来。台下，与孙子同桌了四年，把孙子抚养了11年的李令芳心潮难平，想起自己独自与人生的黑夜抗争，终于盼来了一线曙光，已是泪湿衣襟。
2008年6月，周一的早晨，李令芳和蔡登皓身披“光荣升旗手”的绶带，代表全校师生升国旗。李令芳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讲话，她讲话的题目是《国旗，永远在我心中》。虽然台下是和她孙子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们，但李令芳还是觉得很骄傲和激动，感觉像电视里天安门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差不多。
2008年6月27日，小市中心小学举行了盛大的毕业典礼。如同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蔡登皓同学毕业啦!李令芳和蔡登皓坐在前排，没有说话，内心激动。蔡明校长亲自给蔡登皓颁发了“小学毕业证书”。同学们上台给他献歌，为他致辞，把一张张祝福卡挂在为他定制的许愿树上。卡片上，同学们赞扬他此前的勇气，祝福他此后的人生。
更让李令芳激动的是，经南京教育局特批，蔡明校长还亲自为她颁发了“小学修业证书”，这是该校历史上的第一份“小学修业证书”，这也是老人此生唯一的求学记录。李令芳老泪纵横，禁不住学着孙子，向校长敬了一个少先队队礼。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姿势不太标准，胳膊也举不过头顶，此时的李令芳74岁了，她老了，背驼了，耳聋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抱起皓皓，现在，她走路得皓皓搀扶着了。教学楼从一楼到四楼的六年级一班教室，共92级台阶，她爬不动了。
编辑 ／ 先宏明 ｘｈｍｔｔ＠１６３．ｃｏｍ
后记：
至发稿时为止，李奶奶又向记者透露了几个好消息，蔡登皓已经被南京市第一中学顺利录取，他的病情也更加稳定，今年还将进行一次骨髓复查，如果没有问题，就表示他彻底痊愈了；蔡登皓还把不履行抚养义务的妈妈告上了法院，经下关区法院调解，徐秀华同意每月付300元抚养费。
目前，老人的心愿是多活几年，看着孙子长大成人，自食其力，找个漂亮的媳妇。那时，她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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