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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诫之杀人短片】十诫之爱情短片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3 04:32:44 点击:

      优雅的女人白夕月有一个特殊的职业,她已经处死了16个人,这16个人无法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她能够正常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吗?她的职业带给了她什么?小说用最为切近的方式面对人的终极问题,这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
      
      白夕月给四岁的儿子洗脚,她蹲在儿子面前揉着他的脚丫。儿子自己胡乱刷着牙。
      白夕月不到四十岁,举止优雅,我们还不了解她,印象就是这样,她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女人。
      妈。有了七色花,我到了七岁牙能不掉吗?
      不能。
      为什么呀?
      人都要换牙,换上结实的牙。
      你的牙结实吗?
      结实。
      白夕月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门牙,儿子笑了。
      七岁,你就上小学了。
      我上小学回来你还在吗?
      在。
      你不死吗?
      白夕月看着儿子,儿子认真地等着她回答。
      不死。
      你什么时候死呀?
      不知道。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人都不知道呀?
      哦。有的人知道。
      谁知道呀?
      白夕月不说话。
      那些死囚犯,判决书放在衣袋里,清楚地知道明天必须去死。即使判决书没有下来,在看守所里戴着与人不同的“案情链”,也隐约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死罪。
      那他怎么办呢?知道的人?
      没办法。
      再加一点热水吗?
      加一点儿,一点点儿。
      儿子把脚搭在盆边上,等白夕月续了热水,又小心地放了进去。水洒出来一些,石砖湿了,颜色变得不一样,很好看。
      那你会死吗?
      会。
      你死在哪儿?
      不知道。人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儿。
      为什么呀?
      有些事,人决定不了。
      那,你会在哪儿死啊?
      你说呢?
      你死在路上。
      不。我不想死在路上。
      那你想死在哪儿?
      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
      不。我不让你死在家里。
      为什么呢?
      你会把家弄脏的。
      儿子坐在那儿,说话的声音有些颤,眼睛湿了,但他忍着,脸上努力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和坚决。
      你是不想我死,是吗?
      是。儿子一下子释然了。
      我会陪你长大的,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
      那,你不会死了吧?
      不,我会死。
      哦,人都会的。
      是。
      
      这天是腊月初八,特别冷,白夕月一个人睡,一个人的卧室就更冷些,人更容易惊醒。
      夜里,醒的时候,离死最近,身体没有了,只有胃在,又凉又有点疼,主要是凉,紧紧地贴在死的脸上,这真让人受不了。
      白夕月坐起来,慢慢走到儿子的房间,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听孩子飞蛾般的呼吸声。
      小孩子的身体是香的。
      垂死的人不同,生命的气味已经嗅不到了,只等着第二天早上法官来“验明正身”,“昨天对你们的判决,今天要执行了!”听到这句话,犯人满脸惊恐,稍后,有人可能会故作镇定下来:“昨晚想了一宿,都想开了。”更多的人则气数散尽死了没埋一样。
      “验明正身”后,手铐脚镣就被打开,女警为女犯穿外衣、梳梳头,然后捆上法绳。
      白夕月每次都不会忘记将女犯脖根处的纽扣系上,把领子翻起来,这样绳子就不会直接磨着她们的皮肤。其实白夕月也知道这点皮肉之苦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简直微不足道,但每次她都会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道程序。
      20分钟后,死囚被押出去,人几乎是被拖上车的,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人连迈一小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夕月记得她们每一个人。
      第一个是一个不堪虐待而杀夫的中年女人,她看着白夕月:要上路的是我,你怕啥?她近乎耳语,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白夕月嗅到临死的味道。
      那女人穿了七件衣服:
      人结婚的时候要穿双数,死的时候要穿单数。
      不能算帽子和鞋子。
      鞋子要穿青布的,好投胎。
      那几分钟,空气似乎凝固住了,没有人打断这个将赴死的女人。
      白夕月不知道别的女警是怎么面对执行完任务后的心理问题,她们对此避而不谈,决不交流这个问题是她们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是禁忌。
      白夕月也不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感受,那部分生活完全不能拿出来与另外的人谈论,对亲近的人也不能说。甚至不能在经历之后回想。面对那一部分生活,只能当它没有发生过。不去想,好像也没感觉了。这样好,这样简单,简单就可以忍受。
      身体恢复了知觉,失眠又来了,白夕月撑起头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儿子,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白夕月读简•奥斯丁的小说《傲慢与偏见》或者别的什么,随便从哪儿开始,很快进入那些细碎的日常生活,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
      想想上高中的时候她是多么厌烦奥斯丁,厌烦她的絮叨,在日记里写下了那么多反对她的话。人真是奇怪,现在白夕月喜欢上了奥斯丁。“直到这一刻,我从来都不了解自己。”伊丽莎白•班奈特小姐意识到她错误地判断了求婚者―――傲慢的达西先生时,发出了这样的自我反省的叹息。奥斯丁真是一个机智的女人,具有自省精神。
      失眠时白夕月对奥斯丁有了新的认识。
      
      可能是白夕月身上那种寡淡的气息让婆婆终于起了疑心,在老太太的追问之下,白夕月说了实话。
      你儿子想离婚。
      为什么,他跟你说是为什么了吗?
      他说,他还没有玩够,让我再给他两三年时间,然后就回来和我复婚。
      你呢?那你怎么想?
      要不就由他,让他去玩。
      你还真信啊?他是我儿子,我都不信,他玩够了还能再回来和你结婚?
      他外面有人了?
      他说不是因为她,他离婚不是为了和她结婚。
      他就是想看一眼那张离婚证,看一眼他就踏实了,他觉得自己自由了。
      简直是放屁。
      从今儿起,把你儿子留在这儿,我给你看着,你们俩回你们自己家住着,你得负责把我儿子给抢回来。
      那以后丈夫几乎每天都回家,他回家就是磨着白夕月和他离婚。
      我不是不爱你了,我心里对你还和以前一样。我只是想离婚,你就让我离婚吧,我还会回来和你结婚的,你就让我看一眼离婚证什么样。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不了解她,她前夫找过我,他说,现在的女孩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傍上一个有钱的男人养她,他说他老婆就是这样的女人。他在MSN上跟我说的。
      那你呢?
      我爱你呀,我不爱她,我爱你。
      你和我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说过这么多你爱我,现在想离婚了反倒这么爱了。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
      离婚证就对你那么重要?
      我就想看一眼,我现在想的就是看一眼咱们俩的离婚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所有的钱,我的公司,孩子,都是你的,我扫地出门都行。
      我要你证明你的确爱我,你说过的。
      怎么证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做爱也可以?
      当然。可以。我的确是爱你的。只要你同意离婚。
      
      那天一早白夕月就觉得不对,去七处(城西的看守所)提人,男男女女警察来了好几个。其中有一个是新人,白夕月不认识,可能是新从别的部门轮过来的,他自我介绍他叫鞠红林,鞠红林的眼神让白夕月浑身不自在。白夕月他们都面无表情,唯独鞠红林眼里闪着光,他特别兴奋。
      嘿,哥们儿,打活靶子过瘾吧?
      话虽是对着那些男警说的,鞠红林却不时扫上白夕月一眼。
      见没人搭茬,鞠红林也不扫兴,更可能是他根本不需要答案,他自有答案,他继续说着:
      我哥他们那会儿赶上“文革”,他有一杆气枪,原来打鸟的。后来天下大乱,也不上学了,改打人了,瞄着人脑袋打,人都怕他。他整天扛着个气枪满大街转,人见了他老远就跑开了。真他妈太过瘾了。你说我怎么就没赶上啊。
      要赶上了你丫小命早没了。
      到了看守所后,没有人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切就绪,犯人们被转到白夕月他们手上,那里面有一男孩,他非常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显然已经被将要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他还是个孩子,生命之路还没有来得及在他面前展开,就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他杀了人,现在轮到自己被杀,被枪毙,行刑的人已经在眼前了。那孩子惊慌失措的眼睛让人不忍对视。白夕月真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脸,告诉他,孩子别怕,很快就好了。没有人说一句话,这个时候谁都不能说什么,很多人,认识但不相熟的人在一起,大家都紧裹自己,不说一句话。
      他们和犯人们一起下楼,犯人的腿上绑着细麻绳,走不快,一般这种情况,谁都不会说什么。但这次不同,新来的鞠红林说了好几遍“快点儿、你快点儿”。白夕月听着挺心烦的,走到最后一段台阶时,谁也没有想到,鞠红林一脚把那男孩踢下了台阶,看着男孩顺着台阶滚下去,大家都站住了。那孩子试图爬起来,因为被捆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让你快点你不快点。瞎磨蹭什么!
      鞠红林居高临下地指着那孩子说。
      白夕月大脑里一片空白,当她看到鞠红林被自己一脚踹下了台阶,滚落在那孩子旁边时,还在疑心自己怎么抬的脚,踹到他哪儿了。
      所有人都停住不动,也没有人说话。鞠红林滚落到死犯身边,他一骨碌爬起来,他怒视着白夕月,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是被白夕月踹下来的。鞠红林眼睛里的光像冻住了,阴冷地盯着白夕月看,白夕月也盯着他看。最后,鞠红林拍拍裤子上的土,什么都没有说,扭身走了。
      那天夜里白夕月和丈夫做爱,丈夫非常尽职认真,白夕月的呻吟声逐渐变为抽泣,然后她失声痛哭起来。最后泪无声地流淌,像失控的水龙头。白夕月哭了一夜,哭累了睡过去,醒了又哭。丈夫从未见过白夕月这样,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渐渐地他在茫然中睡去,那以后他很久没有回家。他跟白如冰说:你姐姐真让人绝望,绝望的女人真让人绝望。
      
      发生这件事情,所有人都觉得白夕月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才做出这样非理性的行为。
      丫也就是一个女的,我也不能和一女的一般见识啊。鞠红林逢人便说。
      从刑场回来以后,鞠红林人一下就蔫了,但却更爱说话了。很多人都从他嘴里知道了他那天晚上的情形。这在这个圈子里可不同寻常,以前没有人知道别人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是怎么样的,鞠红林却毫无保留,或许他是在用不停地诉说来缓解焦虑?
      哥们儿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值班,风吹得门嘎嘎直响,真他妈挺吓人的,我起来几次,用桌子、椅子顶住,还总觉得有鬼,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吗?
      那以后几天哥们儿都不敢喝一口汤,一想就觉得那是他妈人的脑浆子。真不知道你们丫干这么久,是怎么挺过来的。
      幸亏要改注射死刑了,要不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人们原来还以为出那种事情,白夕月肯定干不下去了,但最后调走的是鞠红林,他回原来的部门去了。他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那祥林嫂式的诉说都厌倦了。
      白夕月照常上班、下班,队里试点注射死刑,她也按部就班地参加培训,回家抱着大厚本的医书研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有一天她怀疑自己可能怀孕了。
      虽然有思想准备,但化验结果呈阳性,白夕月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拿着那张盖着红色加号的化验单:
      就是怀孕了。做了吧。
      后天吧。医生没等白夕月回答,很快又说。
      回到家,白夕月简直不知道怎么对家人说起,这事听起来真是奇怪,你丈夫不是死了心要离婚吗?怎么闹离婚闹出个孩子来?是啊,白夕月也在想,这桩离婚案中该是那个第三者怀上个孩子更加贴切些。
      去医院做手术那天有丈夫陪着,白夕月依然觉得自己面目可疑。按理说白夕月是个已婚妇女,育有一子,在这个计划生育的国度,白夕月目前的状况,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但白夕月就是觉得自己此刻面目可疑,她想前天去检查,如果用一个假名字就好了,也许那样她会心安理得些。
      白夕月和丈夫路过西海,西海水面已经结冰了,一只黑皮鞋被冻在冰上,鞋带儿已不知去向,鞋大张着嘴在那儿,像一只求生的鱼。白夕月站下来盯着它看,丈夫站在她身后,等着。
      白夕月记得上次她和丈夫来这儿的时候,西海还没有结冰,风很大。那是个周末的中午,兰黛酒吧里没有客人,他们按了门铃叫开了门,靠窗坐着,沉默不语,看着外面,西海水面干净极了,丈夫第一次跟白夕月提了离婚的事。
      走吧。丈夫在白夕月身后轻声说。
      好。
      
      在医院,白夕月看到那么多年轻的面孔,那些故作镇定的男孩分散地站在计划生育门诊外面的走廊里,彼此甚至不看上一眼。都是些面目可疑的男女。
      手术室的门开了,女孩子一步一挪地出来,她脸色惨白,弯曲着身体,双手捂在肚子上。一个男孩冲过去扶她,手忙脚乱地什么忙也帮不上。
      白夕月看着那个男孩,想,他们永远是被隔离在女人的痛苦之外,即使有一天他们是做了丈夫和父亲。
      其他的男孩显然也是被这样的场景惊动了,他们的身体更加僵硬不听使唤,他们无法想象里面的情景,因此可能更加感到恐惧。
      护士大声叫白夕月的名字,她吓了一跳,忘了应声。丈夫碰了她一下,替她答应了一声,然后帮她脱大衣。
      白夕月跟着护士走进了手术区。这是里外两间大屋子,外间屋横竖摆着几张床,白夕月向空着的那张走去。里间就是手术室,手术室的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一个护士站在门口。
      把下身都脱光,盖着被子在床上等着。
      她声音很大,隔着口罩听起来有些闷。
      白夕月脱了外裤坐在床上,她估摸着轮到她还要有些时候。
      萧北京准备。萧北京。萧北京!
      护士叫了好几声,见一个女孩答应了,才返回手术室,她没有关门。
      护士的声音消失之后,外屋一片静寂,大家都不说话,里屋手术器械碰撞发出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里面的女孩叫了起来,白夕月吓了一跳。
      这时候知道疼了,早干吗去了,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天啊?一个中年白衣天使的声音插了进来,女孩叫喊的声音立刻小了。
      我不怕这种疼,我觉得和怀孕比起来,这不算什么,我上次做完一下子就觉得清爽了,你不知道我怀孕反应有多大,恶心、吐、睡不着觉,做完流产这些症状都消失了。这疼忍一下就过去了,一想到怀孕那种难受要10个月,我就不想活了。你是第几次做?
      第一次。不过都生过孩子了,这点儿罪就不算什么了。
      白夕月转向说话的两个人,她们也很年轻,但显然不一样,她们是少妇,有结婚证书,可以合法堕胎,她们在这里有一种优越感。白夕月发现屋子里除了她转头看她们之外,其他的女孩动也没有动一下。
      显然她们俩的对话在白夕月被叫进来之前就开始了,没有做过流产的少妇向做过的请教经验。白夕月陆续知道那个有经验的是个老师,她的丈夫也是老师,他们住房紧张,且都正忙于学术,近年不打算要孩子,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要。
      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孩子。女教师说。
      屋子里只有她们在对话,其他人像塑像一般,凝固着。
      和白夕月相邻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她紧裹着被子,曲身躺着,长发掩着她苍白的年轻的脸。两个少妇对话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就会把眉头皱得更紧些。
      年轻的护士又出来了,她多走几步,走到白夕月旁边对那个躺着的女孩说话,她声音小了一些,像是商量的口气:
      你,时间差不多了,到外面休息吧,刚才进去的马上要出来了。
      那女孩顺从地起身,看得出她还是很疼,她坐在那儿慢慢地穿裤子。护士转向那个叫萧北京的女孩说,该你了,进去吧。
      时间过得太长了,白夕月也懒得动一动了,两个少妇的谈话变成了耳边的风,只是一些声音,已经不能在白夕月的大脑里合成词义了。
      20分钟一个手术,一个上午十几个胎儿就被计划掉了。很快,那些年轻稚气的脸又会恣意高兴起来,重新荡漾起春光。很简单,这个小手术很简单。
      终于轮到白夕月进入手术室了。被叫进去之后,白夕月站在门口附近,等着。
      找找,有没有脊柱。大夫坐在那儿等着。
      有了。已经断了。护士看了一眼,手术床脚地上的盒子里有一大团黏稠的血块。
      好了,下来吧。
      要是脊柱不全就还得刮。大夫对年轻的护士说。
      手术床上的女孩无力地翻下来,她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歇会儿吗?护士问。
      叫下一个吧。大夫说完从手术床前站起来,两个护士过来,准备器械。
      没有人理会蹲在地上的女孩,女孩蹲了一会儿,起身挪着步子出了手术室。
      白夕月上了手术床,躺下,她感到冷得发紧,头也木木的,没有反应。
      屁股往外点儿。护士不耐烦地说。
      就怕这个,连个棉球儿都塞不进去!你到底结没结婚啊?
      白夕月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白衣天使本来也没打算听她的回答,她们已经转而唠叨她们的孩子的趣事了。孩子是妇女永恒的话题,对于天使们更有一些可以炫耀的理由。
      鼓肚子。随着天使的一声命令,“哗”一杯冷水浇了下来,白夕月抖了一下,脚有些抽筋儿,她后悔该穿着袜子。
      水怎么凉得这么快。
      天使轻声自语道,听起来似有些歉意,白夕月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开水。护士又补充道。
      你千万别动啊,再疼也别动。
      又一个声音说,是那个大夫。大夫的到来让白夕月一下子很绝望,那孩子的死期到了,她心里大喊着不,但人却顺从着大夫,她点点头,手更紧地抓住手术床两侧的铁环。
      当白夕月感到那个金属的长杆碰到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的身体醒了,她反悔了,她不能忍受那个铁器伸向她的孩子,那孩子的脊柱已经发育完好了。
      不!我不做了!
      白夕月毫不迟疑地关闭了通向她孩子的大门,她迅速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你这人,让你别动,出了事故算谁的啊?老护士大叫一声。
      大夫制止了老护士的发作,她看着白夕月轻声地说:
      你可想好了。过了4个月就要引产了,你会更受罪。
      哦。
      白夕月含糊地答着,走出手术室,她听见护士在她身后高声说:
      下一个。脱衣服。
      
      丈夫看着白夕月健步走出手术室觉得奇怪。
      怎么了?
      我不做了。
      你不做了?
      对。
      那怎么办?
      我要这个孩子。
      你怎么要?你生了二胎工作就没了,你想过么?
      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要把你的钱都给我吗?我不需要工作。
      没这么简单,你想好了。你不是真的吧?
      白夕月没有说话,她是认真的吗?要这个孩子?那么多现实问题,怎么解决?那个第三者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肯定不开心,这样想着白夕月笑了一下。
      你还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每天都想什么?我真是太不了解你了。
      你了解你自己吗?你说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怎么想就怎么跟你说。你不是,我从来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不想。
      白夕月说的也是真的,她是那么不了解自己,她不去想。
      
      白夕月一直在拖延,丈夫不再劝她,他几乎每天回家,他没有再提过离婚的事,但人总是一副闷闷的样子。
      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念叨着说,小朋友得得的妈妈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
      他为什么就可以有小妹妹啊?
      白夕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儿子,丈夫张口就说:
      他妈是美国人,她当然可以再生了,她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她是谁呀?谁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呀?
      得得妈呀,美国人。丈夫说。
      白夕月赶紧插话:你都被搞糊涂了吧,这是大人的事。你去玩吧。
      私下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白夕月开玩笑似的问儿子:
      妈妈也给你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好吗?
      不好。
      为什么呀?白夕月有些吃惊。
      因为我现在感冒了,不能帮你照顾她。
      不用你照顾,你是小孩子,你还要大人照顾呢。
      儿子点头。
      那好吧,你就生吧,等我好了,和你一起照顾她。
      白夕月笑。
      你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我想要小妹妹。
      为什么呀?
      因为小妹妹还能给我生个小妹妹,那个小妹妹还能给我生小妹妹,我就老有小妹妹了。
      那小弟弟呢?
      小弟弟不会生小弟弟,女孩才会生孩子。
      白夕月笑了,怀孕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很暖心的支持,这种感觉是儿子给的。
      
      第二个让白夕月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大舅妈。
      白夕月的大舅和大舅妈从农村来玩,白夕月带着儿子回娘家去看他们。几年不见了,白夕月觉得舅舅和舅妈没有见老,可能是一直在农村劳动的缘故,他们像颗坚硬紧巴的果核,黝黑硬朗。
      你舅妈现在信了教了。大舅说。
      什么教?
      就是那叫什么,基督教。每天上教堂。
      你们村里有教堂?白夕月很吃惊。
      是啊,前年间大伙集资盖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像你舅妈就是出力的,筛了三个多月的沙子。那玩意儿真够虔诚的,盖教堂的沙子全是她一个人筛的,三个月,大夏天,胳膊都晒掉了皮。她一声没吭。大舅妈坐在一边听着,她腼腆地笑了笑。
      你信吗?白夕月问大舅。
      我还没信,没你舅妈信得虔诚。我有时也陪她看教堂,教堂晚上没人了,她负责看,有时我陪她,夏天晚儿那里头凉快。
      还是得相信党,我反正是无神论的。
      白夕月的妈妈忽然插话道。
      老姐啊,信那玩意儿不好使,信它有啥好处?
      你信基督有啥好处?你别反动。
      姐,你还是老脑筋。信教好,你看艳芹人精神多了,身体也好,不像前些年光生病。脾气也不像以前,以前光爱发脾气,生气。现在基督教你做善事,不计较吃亏。她心里敞亮多了。打信了教以后就没吃过药。
      那你怎么不信?
      我快信了,我还没太搞明白那里边的事迹,我笨些嘛。
      你真信你这人是上帝造的?
      妈妈和舅舅争执起来,大舅妈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坐在一边,安详满足的样子。白夕月想舅妈还真是不一样了。白夕月特别想和她说话,她转向舅妈,问:
      你们教堂里有神甫?
      没有。兴隆屯有一个,他各个村转。
      信教的人多吗?
      挺多的。
      每个村都有教堂吗?
      基本上都有,咱村去年才建了。
      上次来还没听你们说起这事。
      是,就这几年,远近村都有教堂了。
      上教堂,神甫都讲些什么呀?是叫做弥撒,对吗?
      是,弥撒。
      临走时,舅妈悄悄跟白夕月说:
      听你妈说你又怀上了小老二,你要真想要,生下来舅妈给你养。
      好。
      白夕月轻声答应着,她眼睛有些湿了,舅妈先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她们相视而笑。
      你不用担心没有人帮你。
      我知道,舅妈。
      
      春天到的时候,白夕月怀孕快四个月了。
      在单位运动会上,白夕月参加了400米比赛,她得了第三名。
      婆婆知道白夕月去跑400米,说她简直是疯了。
      白夕月说自己大小也算是领导,集体活动得带头。
      借口。带什么头啊,你有那么先进?当我不知道,要是真跑流产了,你就解脱了。
      白夕月不说话。
      你这是何必呢,多危险,会出人命的。跑的时候你一点感觉没有?
      是啊,这孩子命大。
      在跑道上奔跑的时候,白夕月就想,如果孩子还在就是他命大,那就把他生下来。这是天意。
      什么孩子,胎儿不能算孩子,你怎么就想不开?
      一条命啊。我想要她。我觉得是女儿。我真想要这个女儿。
      现实问题怎么解决?谁给你养?工作怎么办?
      我舅妈说帮我,把她送到农村去,没人知道。
      你舍得,让她一生下来就离开娘?这几个月怎么办?婆婆瞥了一眼白夕月的肚子。
      我不能杀她。我不能杀人。
      这怎么是杀人啊?我的老天爷。
      都一样。是一样的。白夕月说得很轻。
      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犹豫,你没有别的选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白夕月不说话,真的没有选择吗?那是谁替我作了选择呢?
      你不是用这个孩子要我儿子不和你离婚吧?你可别真闹得生下这孩子,你可怎么办啊?我都替你着急。
      你到底要什么呀?
      是啊,到底要什么啊?
      
      白夕月的妈妈问的是:你到底要干吗?我这身体这么不好,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人家能把孩子打了,你怎么就不能呢,孩子生都生过了,流产是个小手术,有啥可怕的。
      这样的话白夕月只是听着,一声不吭地听着,像小时候一样只听不说。
      这个周末,白夕月带儿子回娘家之前,儿子曾说:
      妈妈。我不想去姥姥家,一去姥姥家我就恶心,老想吐,你知道吗?我在姥姥家呆一会儿,像呆一百年一样。
      我知道你的感觉,但她是我妈妈,我得去看她,咱们在姥姥家就呆一会儿,好吗?
      那好吧。
      真的到了姥姥家,白夕月看儿子也玩得挺欢实,没有一点儿度日如年的感觉,白夕月都疑心刚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儿子的感觉印证了自己从童年以来的内心感受,她一下子释然了许多。
      他们在姥姥家吃过午饭就出来了,在出租车上白夕月还在想着妈妈的话,“我身体这么不好,可再经不起折腾了。”这话几乎是妈妈的口头语,在艰难繁杂的家庭事务面前,她都会拿出来说给肇事者听。
      儿子坐到白夕月旁边,他拍了拍她打断了她的思绪,儿子说:
      妈妈,你还记得箫箫姐姐说的话吗?她做的花是手工课上学的,箫箫说手工课老师做得也不好,是她姥姥帮她做了,箫箫才做得那么好看的。你还记得箫箫上次给我花的时候说的吗?
      箫箫是白夕月朋友的女儿,她送给儿子一束皱纹纸做的玫瑰花,做得非常逼真。箫箫妈说是跟手工课老师学的,箫箫马上说是跟姥姥学的,手工课老师做出来也没有这么好看,后来是姥姥帮她改进了,才这么好看的。
      你是觉得箫箫的姥姥好,对吧?白夕月问儿子。
      对。
      我也觉得她姥姥好。但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箫箫那样的姥姥的。对吗?
      对。
      停了一会儿白夕月说:
      我保证,将来要做箫箫姥姥那样的妈妈,让你愿意到我家来,好吗?
      好。儿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妈妈,箫箫说人能从耳朵里生出来,还能从嘴里面生出来。
      白夕月笑着没说话。
      我觉得人还可以从眼睛里生。儿子说着揪自己的眼皮,笑着滚到白夕月怀里。
      白夕月和他一起笑。
      妈妈,你什么时候才给我生小妹妹啊?
      快了。
      她在你肚子里了吧?儿子把手放到白夕月的肚子上,看着白夕月问。
      对,她在这儿。
      白夕月抚摩着儿子的头,一时间心里非常宁静。
      妈妈,那天我们在幼儿园发现了一只死鸽子。
      是吗?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我们散步的时候。
      你们在路边发现的?
      不是,在垃圾桶里。是杜沐发现的。
      是吗?它怎么会死在垃圾桶里?
      它的脖子断了。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把它埋了,是杜沐埋的,他戴着手套,我们都没有动,我们没有手套,我们怕细菌,死鸽子会有细菌的。
      老师当时在吗?
      在。
      她怎么说。
      她说杜沐你干吗不用鸽子当午饭。
      她怎么能这么说?
      老师是开玩笑。杜沐老挑食,他还趁老师不注意把饭倒进马桶里。
      白夕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安静了一会儿,又说:
      我和大丫丫听见它在嗓子里咕咕叫了两下,特别轻,咕咕。
      你觉得它没有死,是吗?
      只有我和大丫丫听见了,别人都说没听见。
      老师怎么说呢?
      它的脖子断了,老师说是被人拧断的。
      它死了。你们把它埋了,我觉得你们做得对。
      是杜沐埋的,老师叫他,他也不听。
      杜沐做得对。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我没有埋,我怕有细菌。
      如果有工具,或者你也像杜沐那样戴了手套,你也会帮他埋的,对吗?
      对。我们都没有手套,只有杜沐有手套,他的手套都破了。
      真够难过的。
      白夕月轻轻抚摩着儿子的后背。
      大丫丫哭了,只有她哭了。
      妈妈也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我没有哭。
      你们做得对,你们把它埋好了。
      儿子的手还放在白夕月肚子上,白夕月忽然觉得胎儿动了一下,有轻轻的敲鼓的感觉,儿子也感觉到了。
      我觉得你的肚子在动。
      她在打嗝呢。
      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也动吗?
      是。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我想起你在妈妈肚子里时候的事儿了。
      你是不是也有了好吃的就不哭了?给你糖吃,姥姥给我的。
      白夕月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妈妈。我想去玩,不想回家。
      好。咱们去植物园。
      出租车掉头向西,西山越来越近了,儿子指着窗外大声喊着:
      山。妈妈。我看见山了。
      春光明媚,山色如黛,白夕月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年对这些景色视而不见了,儿子的激动多少感染了她:
      多好的天啊。
      植物园的桃花都开了,游人如织,争相和绚烂的鲜花亲近合影。傍晚时分还陆续有人流涌入。
      白夕月和儿子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径向西走,回头望去,桃花渐渐浸淫成一片浅淡的粉色,每朵花的面目淹没在其中无法分辨了,显出大气之美。而由那一带浅粉色抬头望去,蓝天明净透亮,大朵大朵的白云就在头顶很近的地方悠闲地飘着,闭上眼睛,任温暖的阳光晒着脸,人不由得也飘飘然起来。慢慢再睁开眼来,黛色的西山环绕,树的嫩绿和天的宝蓝映衬得山色也透亮清爽。白夕月禁不住大声说:
      你看,多美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儿子大声说着从故事里学来的话回应着白夕月,说完他就跑开了。
      白夕月仰面朝天重又闭上眼睛,时间停滞了,阳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她感觉到光都集中到她的嘴唇上,她觉得自己会因此被点燃。我是谁呀?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做什么呀?我已经结束了16个人的生命了,她们不能再看到这样的蓝天和美景,生命终结得如此简单。她们到哪里去了?我呢?我将到哪里去呢?所有这些念头没有一点儿预兆地汹涌而来,白夕月措手不及,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忽然翻腾起来。她紧闭上嘴巴,使劲咽了口唾沫,但胃却更使劲地翻腾着,只一瞬间,胃里正在消化的食物如洪水一样冲了出来,食道、嗓子、口腔一起大开通道,食物的残渣喷了一地,白夕月鼻孔里堵满了酸臭的食物渣滓。白夕月一下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胃已经空了,没有什么可吐的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已经站到白夕月身边,他捂着鼻子向后缩着身子看着她。有几个游人加快脚步绕开走远了。
      白夕月收拾停当,拉起儿子要走,儿子轻轻但坚决地甩开她的手说:
      你先走。
      儿子躲开她几步远,边走边看着她。
      妈妈让你丢脸了吧?
      儿子没说话。白夕月觉得这话不对,她马上改口说:
      妈妈让你难过了吧?你第一次看见妈妈这样。
      儿子点点头,说:
      你特别臭。
      你小的时候还吐在妈妈身上呢。妈妈都没嫌你臭。
      白夕月笑着说。
      你是晕车了吧?
      就像晕车的感觉。
      你吐完就好了吧?大丫丫晕车每次吐完就好了。
      我也觉得好多了。
      白夕月又伸出手,儿子慢慢靠上来,拉住白夕月的手。
      很多天之后,白夕月几乎都忘了这事了,她接儿子从幼儿园回家,她又觉得难受,儿子立刻跑出几步开外:
      你又要吐了。你自己走。
      白夕月好不容易把儿子叫回来,白夕月忽然意识到自己那次的样子一定给儿子很大的刺激,他可能突然意识到原来大人也有很狼狈无助的时候。
      放心,妈妈不会再那样吐了。
      说这话的时候,白夕月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担心,更糟的事情或许还在后面呢。白夕月只允许这念头一闪,她夸张地挥挥手,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笑脸。
      
      白夕月感觉到肚子里有小鱼轻轻漂动,几年前怀孕时的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白夕月不由自主地把手叉在后腰上挺起了肚子,忧虑和担心似乎也一扫而光。忽然之间她并不担心再次怀孕的后果,也不在乎别人看出她怀孕了。
      其实单位里早有人注意到了白夕月身体的变化,比如她的女上司邱红英。有一次办公室没有别人,邱红英忽然跟白夕月说起了这个话题,白夕月没有回避,她承认是怀孕了,而且她特别想把孩子生下来。
      要不然再过一个月你就休假吧,我跟他们说你去做引产了,引产按规定也可以休息三个月呢,做不做是你的事,你要是真想生,坐完月子你就上班,别人也发现不了。
      能行吗?
      我帮你瞒着,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呗。
      邱姐,那是让你替我担风险了。
      风险还是你担,瞒不住了,我也不管。白夕月说去引产,谁知道这丫头鬼大把孩子给生了,我怎么知道?到时候我有的是可说的。
      谢谢你,邱姐。
      谢什么呀,都是女人。
      如果不是自己怀孕的事儿,白夕月可能永远看不到邱红英这一面。在工作中邱红英给白夕月的感觉她是没有性别的,也许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刚性十足?
      邱红英的强硬在单位是有名的,比如在试行药物注射执行死刑的筹备会上,她不赞成增加隔离这一步(流动执行车或者在注射死刑室,犯人通过一个洞把手伸过去接受注射,中间是隔开的),她就一定会跳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不管有多少人反对:
      犯人看不到法警,法警也看不到犯人,有点太不严肃了,法律惩罚是要有承担者的,行刑必须面对面才有法律意义。
      惩罚者。有人小声嘟哝道。
      法律体现在判决上,执行是形式,死亡是真实的。不用太拘泥形式。看不见彼此,对大家心理减压都有好处。
      如果只是心理问题,还有一种做法,用4支液体量及颜色完全相同的针剂,由4名行刑法警随机取用,其中只有一针是致死性药物,一针为辅助性药物,另两针为生理盐水。法警并不知晓是谁推入了致死性药物。这样做有利于减轻行刑者的心理压力。
      邱红英很快地说出上面一番话,不容置疑的口气让男警们有压力,有人小声说:
      还是女人心理素质好。
      但另一方面来看,四个人都可能是推入致死性药物的人。
      只要死刑存在,行刑者就避免不了这个问题。这不应该在我们的讨论范畴。
      邱红英毫不迟疑地反驳道。
      我同意邱队长的意见,行刑的时候看不见犯人,安全上也是个问题。
      白夕月在这种场合一般不发表意见,这次她明确表态站在邱红英一边。白夕月很高兴有机会回报邱红英对她的关照。
      邱红英温和地看了白夕月一眼,补充道:
      对,安全因素我们也必须考虑。
      其实白夕月对邱红英关于惩罚的法律担当观点不以为然,她感觉更强烈的是犯人在最后那一刻独自呆在挡板后面,独自承担迫近的死亡,像是大活人躺进了棺材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生者与之最后交流。这是法律之外的惩罚―――恐惧。白夕月不敢和任何人交流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这么想是多么的政治不正确。她有时也怀疑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太反动了。
      
      直到这时,白夕月觉得生活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之内,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冲到下水道的死金鱼?老肥之死?也许早就开始了,只是她自己浑然不觉。
      小金鱼是儿子自己捞的,拿回家没两天,4条小金鱼就陆续死了,白夕月看到小金鱼翻了肚皮漂在水面上,心里又一阵恶心,她顺手把它们倒进了马桶,使劲冲了下去。听到冲水的声音,儿子跑了过来,他也许早就看到白夕月拿着小鱼盆往卫生间走,他跟了过来:
      妈妈,你干吗呢?
      他声音听上去非常紧张,白夕月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她慌忙盖上了马桶盖儿。但已经晚了,儿子立刻打开马桶盖儿,同时说:
      你把小金鱼冲到马桶里了?
      白夕月看到儿子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恐惧,白夕月瞥了一眼马桶,有一只比较大的死金鱼没有被冲下去,它转着圈儿漂着,白夕月知道自己是掩盖不住了,她说:
      对,我把它们冲下去了,我觉得鱼死了应该回到大海去。
      可下面不是大海,下面是下水道!
      你还记得《海底总动员》吗?小丑鱼不就是从下水道逃回大海的吗?
      白夕月看到儿子脸上恢复了平静,他相信了,不再追究。他去干别的了。
      白夕月近乎虚脱,她坐在儿子洗脚用的小板凳上,她心里在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细缝。
      那天夜里,白夕月梦到了枪,她在擦枪,但每次都抬不起手来,好不容易抬起手了,枪却拿不起来了,它像是热巧克力做的,化掉了,像在达利的画里面。子弹不在那里。一切都很无力的样子。忽然,一颗子弹向着白夕月的眼睛飞了过来,迅速而尖锐,她措手不及,她大叫着醒了。是个梦,但身体的体验都是真实的,身体在那一刻的确濒临死亡。她在梦里一定真的大叫过,醒来的时候嗓子冒着烟似的很疼。
      那以后,行刑的细节总会混入白夕月的梦里,这在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在这样的梦里,每次她都变成了那个被行刑的人,被枪毙,在判决书上签字,笔无数次地落在地上,或者化掉,像那只化掉的枪一样。每次白夕月都被吓醒,一身冷汗坐在黑暗中,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
      
      老肥的死猛地撞到了白夕月心里的那道细缝,缝隙越裂越大,再难愈合。
      白夕月开始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老肥,因为她并不知道老肥的学名,判决书上的名字对白夕月是一个陌生人。
      在白夕月的记忆里,老肥永远是那个胖胖的男孩子,天冷的时候就拖着鼻涕,看见胡同里的傻子舅舅坐在古树旁的水泥高台上晒太阳,准会绕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下去,惹得傻子舅舅的外甥女小蓉追着老肥打。
      老肥家住在胡同口,听老人们说原来那儿一大片宅子都是老肥家的,后来家败了,就剩下胡同口几间矮房。
      老肥的爷爷和白夕月的爷爷同岁,他们大概是胡同里最老的两位了。在白夕月的印象里,老肥的爷爷似乎永远穿着毛料的藏蓝色中山装。而自己的爷爷则永远是白色粗布大襟衫,夏天就光着膀子。白夕月那时候虽然小,但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除了年龄一样老之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但他们俩的默契很深。白夕月不记得听到他们俩说过什么话,即使是爷爷在老肥爷爷的小屋坐上半天的时候,他们也不说话。
      老肥爷爷的屋子很小,黑色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雕刻着各种图案的桃核、杏核或者核桃,桌上放着几把大小不同的刻刀,刻刀上缠着的白胶布已经泛黑了。
      白夕月有时跟爷爷去那间小屋玩,爷爷坐在床上不动不说话,老肥爷爷坐在八仙桌旁就着窗户透过来的亮光雕刻他那些宝贝。白夕月转来转去抚摩那些刻好了的作品,那些刻上了动物、花卉或者其他一些白夕月叫不上名的图案的硬核,经过了老肥爷爷的把玩和琢磨,变得温润而有灵气了。遇到白夕月喜欢的,不用她开口,老肥爷爷就会说:喜欢就拿去玩。
      印象里老肥爷爷的屋子又黑又小,两个老人在沉默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时光。
      记忆终止在那年夏天,那年爷爷84岁,他身体非常好,白夕月清楚地记得他拎着凳子、光着膀子,跑着过马路的情景。后来爷爷死活要回老家,因为他说73、84是两道坎,他觉得自己活不过84岁,他要回老家入土为安。父亲拗不过他,就送他回去,在火车上爷爷染上了急性黄疸性肝炎,回家就病倒了。老人认为是他的命数,他拒绝吃饭,没几天就死了。爷爷走后,另一位老人的身影也在胡同里消失了,白夕月记忆里没有再留下任何关于他的印象。长大以后再想起爷爷,白夕月总会想到那位老人,她问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老头,无论白夕月怎么启发,他们都想不起来了。白夕月总会想起他们,他们肯定是彼此一生中的最后一位朋友了吧?让白夕月觉得可惜的是,老肥爷爷送给她的雕刻作品都被她丢失在成长的路上了,她不能向母亲他们证明老肥爷爷确有其人。
      你总盯着问这个干吗呢?母亲说。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
      肯定死了呗。那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下落?
      是啊。人的最终结果总不过是死啊。
      人死了还剩下什么呢?
      这是儿子的问题,白夕月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也许像儿子这么大时她也常为此困惑?
      人死后还留下什么呢?
      他们做过的事儿和他们的孩子。白夕月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让儿子满意。
      提到死,白夕月会常常想到爷爷,想到爷爷的朋友老肥爷爷,进而想起少年老肥以及他的恶作剧。
      白夕月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第一个实行注射死刑的犯人是老肥。
      白夕月被选为业务骨干参加第一次实际注射死刑,可能是男人学习注射比女人困难吧,4个警官中有3个是女的。
      白夕月是最后一位执行人,她像往常一样让自己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因为是近距离执行,他们都戴着口罩,白夕月找到血管,试图将针头扎进去时,她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姐,我是老肥。
      白夕月抬起眼来,看到了长大了的老肥,他又胖了不少,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白夕月觉得以前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老肥的眼睛,光记得他鼻涕邋遢的样子了。老肥的眼睛因认出白夕月而闪闪发光:
      谢谢姐送我。
      老肥用极小的声音说,白夕月几乎没有看到他嘴动。
      有什么问题?
      后面的刑警问。
      老肥看着白夕月,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恳求地看着白夕月。
      没事儿,犯人可能有点儿紧张。
      白夕月没有回头,她看着老肥的手臂,用食指按了按他的血管。
      人的血本来是蓝色的,只有流出来,遇到氧气之后,才变成红色的了。
      白夕月把针扎到老肥的血管里,慢慢推进去。
      一滴泪珠滴在老肥的手上,老肥松开了紧攥的手,闭上眼睛。
      
      白夕月看着心里那条细缝猛地崩裂开了,就好像一个人站在铁轨中间看着列车扑面而来,她本来是可以躲开的,不是吗?她可以根本就不在铁轨中间站着,不是吗?她为什么不离开呢?
      邱红英说,白夕月的崩溃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好,所以身体特别不好。邱红英到处散布白夕月休假是要去做引产。5个月后白夕月再回来上班时,看到每个人都非常怜悯地看着她,看得她也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恨不得揪住一个肩膀,扑上去大哭一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白夕月心里知道自己最终的崩溃是由老肥之死引发的,她昏厥倒地的那一刻,清楚地看到老肥的影像。在医院清醒过来之后,她搞不清她脑子里的那些事情是从判决书上读来的,还是老肥的灵魂向她诉说的。
      判决书上的说法是情杀。那个女的比老肥大8岁,和白夕月同岁。
      老肥一直以为她对他是真的,没承想她和原来的男人合伙欺骗他。老肥说他去找那个女的,只是想要回以前给过她的那十几万块钱,并没有要杀她。
      老肥被那女的扑倒在地掐住脖子的时候,也没有想杀她,他快要窒息了,随手抓到了一个哑铃,朝女人后脑砸去。女人掐在老肥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老肥看到一个讽刺的笑留在女人嘴角,他似乎听见那女人还在不停地说:也不瞅瞅你那肥样儿,谁真看得上你啊?
      一下又一下,老肥举起哑铃狠狠地砸在那个笑上面。血流淌出来,是鲜红色的,然后变成褐色。老肥不明白为什么血在人的身体里会是蓝色的。
      那些夜里,白夕月总是梦见一只疯狂的哑铃砸向自己。
      医生说,那是脑供血不足造成的。
      
      后来,有一夜白夕月看见老肥站到她的面前,老肥说:
      姐,谢谢你,我能有这样的死法也是造化。托姐的福。
      那以后老肥再没有出现过。
      
      医生建议白夕月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学习画画儿,丈夫赶紧买来了全套的油画工具。白夕月把颜料挤到画布上,用力刮开,疯狂的色彩在画布上跳跃旋转,宣泄着她内心的狂乱和恐惧。白夕月画画儿时的状态让丈夫看着心里害怕,他从没见过白夕月这样,医生说她这样没事儿,只有发泄出来她才可能会好。果然,几次绘画之后,白夕月看上去平静了许多。
      单位里盛传白夕月疯了,鞠红林逢人便说:
      丫早就疯了,你想啊,丫要是一正常人,会把哥们儿从楼上踹下来吗?
      有一次鞠红林正说得起劲,让邱红英碰上了,她大声说:
      鞠红林,你小子别瞎忽悠了,你一大老爷们儿,人家小白干吗要踹你啊?我是没看到,早听人家传,我就没相信过,为什么呀?人家踹你。
      见鞠红林说不出话来,邱红英接着说:
      我看小白挺文静个女孩子,是不会打你的。你也别疯疯癫癫地到处说了。
      那以后,邱红英到处替白夕月散布她怀孕了要去做引产的消息,并且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所以白夕月心情特别不好,身体也不好。
      邱红英去看白夕月,并告诉她这一切,邱红英说:
      看,我把你名声毁了,我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
      你说的是事实。
      我不能让他们把你说成疯子,我不能让这些话毁了你。
      我觉得自己已经毁了。
      你不能疯。
      白夕月淡然地笑了一下,说:
      疯了好啊,我觉得疯的这阵子是我活得最轻松,最简单的时光。
      疯一会儿得了,也痛快了,可不能再疯了。
      我跟他们都说你休假要做引产,我还是那句话,做不做,你自己定。我替你瞒着,瞒到哪天算哪天。
      说完邱红英就去看白夕月画的画儿,邱红英说:
      这些画。我看得懂。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些颜色。就是这样。
      可我们不能疯了,我们是妈妈。
      想想孩子们。
      白夕月不说话,听着,她第一次看见邱红英哭了。
      
      邱红英走后,白夕月和丈夫谈起她小时候住过的胡同、胡同里的人,还有少年老肥。
      白夕月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打开心里最深的那扇门,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我一共杀过16个人,算上老肥17个。
      白夕月语气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她不看丈夫的眼睛,她不知道他听到这样的话的反应。她只是把这些话说出来。
      白夕月后来想,是老肥打开了她和丈夫之间的通道,让她能够把一些话说给他听,并接受不再能和他一起生活这个事实。
      我同意离婚。
      你去玩吧。
      白夕月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丈夫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说:
      我觉得你在讽刺我。
      没有。你该有你的自由。
      丈夫离开了,他没有和白夕月去办理离婚手续,他只是离开了。
      女儿出生时他没有在场,直到这个孩子死了,他这个被动的父亲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女儿满月的时候,白夕月给她断了奶,准备把孩子送到大舅妈那里去寄养,大舅妈亲自过来接孩子。
      临走前孩子病了。
      送去医院的路上,她烧得都抽了,所有人都吓坏了。
      你们都别慌,小孩能感觉得到的。必须让她保持平静。
      白夕月对着一车人说这话的时候,还觉得局面是她能够控制的。
      白夕月迅速解开她的衣服,同时让大舅妈打开水瓶沾湿小毛巾,白夕月接过毛巾为女儿擦着前胸,孩子的小脸呈现出非常紧张害怕的样子。
      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
      白夕月一边给女儿做物理降温一边看着她说了上面的话,她以为自己可以救她。
      白夕月看着怀里的孩子渐渐地不那么抽搐了,她面部肌肉松弛下来,她平静下来,她甚至看着白夕月微笑了一下。看到她那谜一样的微笑,白夕月一下子害怕了,她知道她留不住这个孩子了,孩子眼睛仿佛变成了一大片水,里面的光渐渐浮出水面,连同她那神秘的微笑一起漂远,消逝了。
      她死了。
      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报上户口的婴儿死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没有看见她的父亲一眼,就死了。
      白夕月不愿打掉的小女婴死了,她选择了离开,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在白夕月心里留下谜一样的微笑。
      
      怎么和另一个小孩子解释这样的死亡呢?
      
      妈妈,你以后别给我看这个动画片了,我怕那个变大的老鼠。
      黑暗中,儿子躺在被窝里说。
      你是怕它呀?白夕月撑起头,看着儿子。
      它在我脑子里不走。
      我帮你把它哄走。白夕月使劲吹了一口气。
      它走了吗?
      走了。儿子笑了,他快要沉入梦乡了,但还努力睁着眼睛。白夕月想哭,她翻转过身去。
      我不想睡觉。儿子说。
      我也不想睡。白夕月没有动。
      那你转过脸来。
      白夕月转过脸来看他。
      它又来了。儿子轻微地说,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白夕月又撑起头来,说:
      别怕。我看着,不让它回来。
      儿子摸到白夕月的手,紧紧地抓住,然后微笑着睡去。
      白夕月想起女儿临死前那谜一样的微笑。
      白夕月看不清儿子的脸了,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头亲吻着他的小脸。
      他的肌肤又香又甜。
      
      大舅妈告诉白夕月:
      主说,生命是件礼物,哪怕生命短暂。
      
      我不知道主是不是这么说过,我不知道这句话能给失去孩子的母亲多少安慰,
      时间都会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永恒的只有时间。
      对此我真是无话可说。
      时间在黑夜飞快地跑走,有人无法安眠。
      我在白纸上第一次写下白夕月名字的时候,想起当初去她在郊外的大画室看到的情景,那时候她已经辞职当律师很久了,挣了一些钱买下这个大画室。
      白夕月的画室里供着17个灵台,每个灵台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白色蜡烛,烛光柔弱安静地燃烧着,白色的绸子悬挂在两侧,没有一个字。周围凌乱地放着巨幅的画,看久了,那些诡异的颜色会爬出来缠住你。
      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
      几个月过去,她从这些文字中站起来,并将准备远去。即使我大声喊她―――白夕月,她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欣喜。
      
      另外,可以补充的是,邱红英非常赞同白夕月辞职,她希望白夕月开始另样的生活,但她本人不打算这么做。邱红英是我所见过的最有使命感的那种人,她觉得她是那些女犯临终前与这个世界相连的唯一道路。她不愿这条路上微弱的光亮被鞠红林那样的人的背影全部挡住,她要默默地留下来。
      
      白夕月是在重又回去上班的路上决定辞职的。
      走在上班的路上,白夕月看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一袭黑衣,打着黑色绑腿,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从白夕月眼前一闪而过,白夕月一惊:爷爷!白夕月定睛去看,只看到一个黑衣人骑车的背影,凭着他健硕的背影,白夕月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老人。
      恍惚如在梦里,但白夕月觉得明明是看到了爷爷,他那经典的有些上翘的白胡子。
      黑衣人彻底不见了。
      白夕月呆立在那里,泪流满面。
      那一刻白夕月决定改变。
      
      作者简介:
      古宇,女,1994年起在《青春》《中国作家》《十月》《当代小说》等杂志上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双月》《流年》等。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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