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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的尽头温暖或冰冷]在这冰冷的世界,愿你温暖如初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9 04:36:50 点击:

      1      从灵堂出来,学民他们三个一直在争论,郭辉从楼上摔下去的时候想着什么。立强坚持说他什么也没想,小毛说,那怎么可能,起码有点害怕。学民没吭声,立强就接着说,三楼!那么短的距离,他哪里想得到什么!
      那天他们几个都在加班,在生产课的厂房里搬机器,后来学民先听到“砰”的地一声,等他向外走廊一看,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打开着,红色的手拖车半挂在阳台边上,来回地晃。学民知道出事了,一边喊不远处的立强,一边先跑过去。
      三楼的阳台没有安装护栏,学民探头向下望去,郭辉呈大字趴在地上。在学民看的瞬间,手拖车突然倾斜,“轰隆”一下,直砸下去,砸在郭辉头上,郭辉似乎动了一下,然后有浓稠的血从他的头上涌出来。
      学民不愿想,想一次都会恶心一次,当时他整个人瘫在阳台上,立强拉了他好几次才把他的心神拉回来。
      出公司的大门,立强说,去喝酒吧。
      小毛看了看学民,他是老大。学民点头,三个人就往公司不远的食杂店走。
      刚好是下班的时候,一群群女工叽叽喳喳地围在食杂店前面,学民认识其中几个,打招呼,笑、闹,他的笑有点夸张,其他两个人都看出来了,猜他是想忘掉灵堂里面色惨白的郭辉。
      买了啤酒,又买了两袋花生,三个人坐在马路边上开始喝,少了郭辉,三个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话就不多,绕着郭辉的名字和他过去的影子。
      工厂的夜班开始了,机器轰鸣,把夜色搅得有些浑浊。学民像被机器的声音惊醒了,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厂房,厂房扁平的,像个巨大的棺材,这个念头一涌上来,酒都喝不下去了,手提着酒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
      立强大概觉得闷,随便找了话题,问学民,今天怎么没看到橙子?
      橙子是郭辉的女朋友。
      学民看了立强一眼,肯定地说,没看到!
      学民又跟了一句,反问,你说她现在在哪儿?
      立强说,谁知道!和我们一样吧。
      立强要说什么,和我们一样难受?一样喝酒?还是一样无话可说?
      学民突然觉得立强的话像一个黑洞,他心里反问,我们?
      他们几个人是一起给招进这个工厂的,再早以前他们是同学,然后成了同事,在同一条流水线旁忙碌。他们那么要好,好到什么都可以分享,有义气,像梁山好汉一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然后,突然,有一个人没了,就这么简单。
      学民说,橙子上夜班。
      立强喝了口酒,说,难怪。
      这话敲打着三个人的心,都知道难怪是什么意思。橙子没去,多少让他们三个觉得心安,那种场面还是不去看的好。
      学民把啤酒瓶子扔在地上,站起来说,我去公司一趟。
      小毛问,干嘛?
      学民不耐烦地回答,你甭管。
      学民也不管小毛的脸色,转身往公司大门走。起风了,春天的夜风,有点凉,喝下去的啤酒此刻被风吹得像凉水一样,泡得他全身肌肉发紧。他打了一个冷战。
      流水线,绿色的流水线。
      日光灯下,绿色的流水线像不知疲倦的长龙,不停转动,伴随着轰鸣声。进车间,学民很远就看到橙子,她的个子高,还戴了和别人不一样的黄头巾,很显眼。橙子是班长,管三条流水线上的员工。
      学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晚上没有日本主管值班,学民就不怕自己的满身酒气,他的头很晕,眼睛也有些发花,可他忍着,心里有很多话想和橙子说。
      学民喊橙子。橙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继续和流水线上一个女孩说话。
      学民在流水线尽头等了一会儿,橙子还是没理他,学民又喊,橙子回头,声音很大地说,喊什么,等会儿!
      周围的女孩都扭头看学民,这让学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聊,又找不到什么方式发泄一下,便转身出来。
      工厂走廊很长很幽深,雪白的日光灯把白墙映照得十分刺眼,学民在走廊里慢慢地走,走到中间,不由抬起双臂,撑开,刚好可以摸到两侧的墙壁。走廊尽头就是郭辉摔下去的阳台,门已经被封条封上,旁边的窗子却开着,沉沉的夜风就从那里涌进来,吹在学民的脸上、身上,然后绕过他的胳膊,这时,学民感觉自己像长了一对翅膀。
      学民流了眼泪,在风里。
      一个人死了,那个人是自己的好朋友,可学民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好像他已经化成了空气,飘飞在自己身边,甚至可以呼吸,但却不能复现和还原,学民的头开始疼起来,周围的一起都变得模糊、发暗,他的身体倾斜向一侧的墙壁,然后他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他的脸狠狠地砸在墙上,疼,让他似乎马上昏厥过去。
      这时,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学民用力转过头,是橙子。
      学民有气无力地说,我回去了。
      橙子没吭声,在走廊的尽头一动不动,强烈的日光灯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她的脸全部沉在大块的黑暗中。
      学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实在不知道要和她说点什么,他挣扎着扶着墙壁站起来,好半天才抬起右手,向她挥了挥。
      
      2
      
      学民每天都要趴在流水线下面,在很多女孩的脚下钻来穿去,他要修这些机器,这些贴着日文标牌的旧机器,都是几年前运进来的,常常出毛病,而学民他们的维修工作,其实就是简单地敲敲打打。
      唯一让学民喜欢的,就只有流水线的味道了。那是一种奇怪的、微微有些刺鼻的味道,混合了机器的铁锈味、机油的浑浊味,以及周围女孩身上各种化妆品的味道。学民向立强和小毛描述过这样味道,立强笑话他说,你是中毒了,上了毒瘾。
      学民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依旧喜欢那种味道,那种渗透到他衣服里和他身体里的味道。
      还有一点,学民不曾告诉立强和小毛,那种味道给他一种安全感。
      流水线上的日子可长可短,长得看不到边,短得一切如流水,匆匆而过。
      下班的时候,日本课长喊他们几个小技工去喝酒。日本课长五十多岁,这次回国就要正式退休,所以回国的意义变得异常复杂。平时这个日本小老头就喜欢喝上几杯,闲着无事,经常请周围的年轻人一起喝酒。
      他们去了工厂附近最豪华的酒店,以往学民他们几个只是远远看看,进去喝酒还是第一次。日本老头很客气,要了很多菜,还点了清酒,别人不喝,他自己喝,喝多了,就唱,最后喊来服务员,让她去找几个小姐。
      几个小技工当然知道叫小姐的意思,都有些紧张,彼此对视的眼神都有些躲闪。不多一会儿,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拥了进来,一律超短裙、低胸的花制服,每次探身都会露出大半个乳房。
      日本老头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每人一个,每人一个,我请!
      学民已经有些头晕,分给他的女孩胖胖的,眉毛画得很高,笑起来却十分妖媚,甜甜地喊学民“哥哥”。
      学民有些紧张地笑,说,我怎么是你哥哥?
      女孩是见多识广,看出学民露怯,笑得更灿烂了,嘴巴都要凑到学民脸上,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荤话,接着就是一次次干杯。
      酒会到了尾声,日本老头吩咐结账,刚才还热情的女孩,马上起身离开,走的时候仍然客气地鞠躬,说,请多关照。语气已经十分平淡。
      学民这时才意识到这些女孩骨子里看不起他们这些人,只是看在日本老头拿的那些钱的面子上,才对他们刻意奉承,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异常羞耻。
      学民真的醉了,在酒店大堂里,他让立强和小毛等他,他想吐,问清了洗手间的位置,他直冲过去,拐过楼角,他撞到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学民有个瞬间是清醒的,因为他的手触到了那人的乳房。他笑了一下,被他撞到的那个女人却被他的坏笑激怒了,恶狠狠地骂。
      学民站住,仔细看那女人,不年轻的一个女人,化了很重的妆,穿一件很轻薄的连衣裙。
      学民说,对不起。
      女人不依不饶,说了一大堆话。
      学民说,姐姐,你不要说了,我什么也听不见。
      说这话,学民脸上有了无赖相,女人停下话,使劲地看他,看出他醉了,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高跟鞋响了一路。学民站在那里,眼睛还在那女人的背后,跟着,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他心里在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很多年以后,学民抱着莉莉的身体时,喜欢捏着她的乳头,直到她尖叫起来,使劲打他的手,骂他变态。
      学民嘿嘿地坏笑,说,第一次见你就摸的这儿,真肉。
      莉莉白了他一眼,这一眼也是熟悉的,和那天晚上一样。
      学民遇到莉莉是在他离开公司以后。他因为身体原因被公司劝退,身体的原因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学民接受了这个概念,虽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那些日子他被各种陌生面孔的人找去谈话,被追问或被迫做这样那样的检查,最后他厌倦了。
      离开公司,学民不想回家,那个家是继母的家,从来没有他的位置。于是他开始在公司附近找房子,那时莉莉离婚不久,正想把自己另外半间房子租出去。
      那段日子莉莉特别缺钱,她自己开了一家很小的出口公司,勉强维持,唯一挣钱的渠道来自进出口集团公司内部一个小科长的恩惠,当然她也要付出自己的身体。
      学民第一眼就认出了莉莉,认出她就是酒店里那个很凶的少妇。学民不动声色地先租下房子,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莉莉的离婚和那个小科长有很大关系,当初科长对莉莉信誓旦旦,等莉莉真的变成一个人了,那个男人又开始躲躲闪闪起来。愤怒的莉莉闹了一次又一次,但都没什么结果,白天闹够了,晚上回到家,莉莉就找学民哭诉,这给了学民接近莉莉的机会,陪她聊天,陪她喝酒。
      那段时间莉莉恨不得那个小科长马上被车撞死,她和学民说了很多昏话,只是真的有一天那男人被人当街打了一通之后,她又难受,问学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学民心里有气,觉得女人是最不可理喻的。莉莉去医院那天,刚好遇到小科长的妻子,两个人在病房里大打出手,小科长最后说了狠话,对莉莉,就一个字,滚!
      那天晚上,莉莉大醉,然后和学民睡到了一起。早上学民醒来,看到莉莉呆看着他,整个人像木雕一样,问她,她半天才说,你要对我好,一辈子对我好。莉莉说的还是昏话。莉莉比学民大十岁,虽然没生育还有妖娆的身材,但什么化妆品都掩饰不住她脸上的皱纹。她是没信心的,偏想要学民说点什么,学民含糊地应承,抱着莉莉赤裸的身体,只有说不清的饥渴,心里想,如果他告诉莉莉是自己把那小科长给打了,那莉莉还会对自己好吗?
      学民最好的两个朋友还是立强和小毛。
      两个人下班以后常会过来看学民,说很多的话,但都不提他被劝退的事,那事在公司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两个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提,就怕学民在乎,学民心里清楚,也当没有那回事,三个人仍然只是喝酒,聊些散乱的话题。
      离开公司以后,学民在附近一家汽车修配厂找了一个活儿。他不喜欢那份工作,还有那里的味道,修配厂里他去得最晚,年龄又最小,所有的脏活累活都由他来做,他没有怨言,晚上回到家,人像要散架了一样。莉莉心疼他,劝他到自己的小公司里干,学民摇头,自己不是那行当里的人,学民不喜欢见陌生人、认识陌生人。
      其实学民的生活并不需要很多钱,他需要的只是有事情来做。
      时间久了,莉莉意识到了这一点,每个月学民都把他的工资都交给她,不多,但莉莉理解这种转交有着不同的含义,比如对她的信任,对她的依赖,这让她心里满足,经历过了感情的波折,她变得很现实。
      
      3
      
      有一天立强和小毛过来玩,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喝多了,立强的话多。几个月前立强结婚了,妻子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女孩,人厉害,两个人结婚没几天就开始吵架,吵够了又好,反反复复,每次喝酒都是他一个人在抱怨。
      说了一大段别的,立强说,橙子有男朋友了。
      这话是说给学民听的,学民抬头,疑惑地看着立强。
      立强说,是圣达的技术员。
      圣达是另一家合资企业。
      学民想了想,问,人怎么样?
      立强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
      学民“哦”了一声,没说话。
      小毛说,听说他们本来年初要结婚,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结。
      学民问,这事你们怎么才说?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两个人都看学民。
      立强说,没觉得这是大事啊,再说你现在有家了,我想你可能已经把她给忘了。
      学民没说话,怪罪他们是没理由的,他们一直在努力回避以前公司的人和事,这是他自己在拒绝回忆,和面前这两个朋友没关系。
      想起橙子,学民就有些失神。
      那时橙子喜欢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橙子有男孩子一样的个性,橙子喜欢穿学民的工装,那种质地坚硬的蓝色工装穿在橙子身上,又肥又大,袖子还长,甩来甩去,仿佛戏装。喝多了酒的时候,橙子就这样甩着袖子跳几个动作,学民他们三个便大声叫好。
      那段日子就是这般无忧无虑。
      每次橙子穿了学民的工装,都会拿回去帮他洗了,橙子洗过的衣服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不全是香,还有,流水线的味道。学民喜欢听到橙子在男生宿舍楼下喊他的声音,那时他跳到窗前,拉开窗子,就能看到橙子的脸在楼下像花儿一般绽放。
      橙子有时也帮其他人洗衣服,比如郭辉,郭辉脸皮很厚,不但拿了工装,还拿了他的被套和床单,他大概知道橙子不会拒绝,回来沾沾自喜地向学民他们三个炫耀,这时,学民心里总是没来由地泛酸。
      后来郭辉开始追求橙子。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橙子给学民打电话,说,我晚上夜班,两点下班,你等我。
      橙子的口气很硬,让学民没办法拒绝。
      自从郭辉开始追求橙子以后,学民已经很少见到橙子,郭辉也总是脱离他们这个小小的朋友圈子,一个人神出鬼没。放下电话,学民才觉得这样决定有些不妥,自己去见橙子,郭辉会怎么想呢?他心里很矛盾。
      那是一个夏天的清晨,学民等在公司黑洞洞的大门口。因为第二天是周末,大门口聚了很多男孩,大都是约会的。下班的铃声响过,工厂里的女工陆续出来。
      橙子夹在人流中,她已经换了连衣裙,以前只见她穿工装戴头巾的样子,现在突然看她换了连衣裙,学民不由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
      看他的眼神,橙子问,怎么?
      学民说,你……
      很想夸她几句,可学民觉得害羞,一时说不出什么。
      橙子似乎已经听出他想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起来,低了眼睛,干巴巴地问,你要说什么?
      学民尴尬地憋在那里,半天才问,去哪?
      橙子没想到他这样问,有点失望,说,随便走走吧,要不……去看日出。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顺着马路往不远处的公园走。公园就是一个小山包,被围起来,种了树和花,便成了附近工厂里男孩女孩约会的天堂。
      此刻,一切还在沉睡中,白天喧嚣的厂房在黑暗里如匍匐的野兽,高大的工人宿舍像雕塑一般耸立在黑色的背景深处,还有树,有草,有一些被他们的脚步吵醒的叫虫,露水很重,连呼吸都像是湿透了一般。
      橙子大约是冷了,慢慢靠过来,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那种熟悉的味道让学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警醒过来。学民把自己的工装脱下来给她,橙子穿上,转头感激地对他笑,橙子雪白的牙齿在模糊的昏暗里一闪,这让学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山并不高,他们很快就到了山顶。
      清晨的风有些清冽,是从远处的大海深处吹过来的,带了湿湿的水汽。天只是微微有些亮,城市还在熟睡,没有白日里的躁动,城市像顺从的动物,平铺开身体。近处黝黑的树林在风里卷动起波澜,风声如诉。
      两个人坐在山顶的台阶上,头顶的星星已渐渐隐没在黑蓝色的太空里,远方,是有一丝光亮的地平线,好像给这个昏黑的早晨镶了一道细细的金边。
      橙子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只是学民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后来他们说到了新换的日本课长,那是一个很帅气的日本男人,流水线上的女孩都在暗恋他,把他当某个电影明星崇拜。说到这里橙子轻声笑了。这时,一切细小的声响都会让学民有种隔离感,橙子的笑声也不例外。
      橙子在看学民,即使不直视,他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很温暖。
      橙子说,我在和郭辉约会。
      学民点头,表示他知道,他是不想说这个话题的。
      橙子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学民说,挺好的。
      橙子问,怎么好?
      学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学民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橙子笑起来,还伸手揉他的头发,揉得很乱,像学民的心思。
      两个人都无话。
      学民希望她再问点什么,又害怕她再问,她会让他无路可逃。为什么那个和橙子约会的人不是自己?学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天边那道金边越来越亮,越来越宽,风聚来一些云,积累起来,也被金边里透出的亮光照亮,那亮边变得异常刺眼,地平线下仿佛酝酿着一种力量,更多光芒几乎迫不及待地冲向天空,清晨来了!
      他们周围的世界一下子热闹起来,宿夜的鸟儿高声鸣叫,风突然止住,树却在颤动,叶片上的露水在亮光里眨着眼睛,因为晨光,一切变得生动起来。
      面对广阔的清晨,橙子轻轻“啊”了一声。
      学民转头看着橙子,光亮里,她的眉目清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的嘴唇红润性感,还有她的腰身,她那么美丽,而且,生机勃勃。
      一切都像一幅静态的画儿。
      很多年后,学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证那次他们真的一起爬山看日出了,那就是橙子穿走了他的工装,再也没还给他。
      
      4
      
      在黑暗里,莉莉的眼睛黑亮如葡萄。
      她问学民,你是谁?
      这是一个噩梦之后的问题,莉莉梦到了学民。
      她看到幼小的学民蜷缩着身体,躲在某个肮脏的角落里,他在发抖、在哀求,但莉莉听不到他在哀求什么。不久莉莉看到一个高大的裸体女人走到学民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她在笑,很难看地笑,然后说了些什么,学民哭了,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帘一样,女人生气了,面目狰狞,她扑到学民面前,抓住他的手指,按在地上,然后举起了锤子。
      莉莉疼醒了,下意识地去摸学民的手。
      学民还没有睡,他睁着空洞的眼睛,在想什么事情。
      莉莉贴近了看学民,然后第二次问他,你是谁?
      学民看着贴近的莉莉的脸,还没从回忆中醒转过来似的。
      学民说,我是学民。
      莉莉茫然地看着他。学民渐渐意识到她做了一个噩梦,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莉莉就这样在学民的怀里再次睡去。
      可梦还在继续。
      那个高大的女人把学民绑了起来,把他推出装满水的浴缸里,学民在挣扎,女人就用脚将他一次次按进水里……莉莉也感到憋闷起来,水似乎在她的鼻腔里泛滥,她喘不过气来,她难受得想叫、想喊,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发现自己就是学民,她在他的身体里寻找出路,可是她和他一样弱小,他们一样无处可逃。
      莉莉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学民还在酣睡,一些口水挂在嘴角,他的脸显出孩子气,这让莉莉忍不住伸手抚摸一下,心中涨满了母性的情怀。
      莉莉到厨房准备好早餐,便坐下来等学民。
      清晨的阳光从东面的窗子投射进来,阳光被厨房里扬起的蒸汽刻画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莉莉有些失神,她还在想那个噩梦,以前学民曾给讲过他的家庭,他软弱的父亲和残暴的继母,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清晰地看到学民的过去,她实在不明白那些梦有什么涵义,或者暗示着什么。
      没多久学民过来,穿了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睡衣,莉莉看他洗脸刷牙的背影,想着今天一定要去超市给他买件新睡衣。
      学民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远,出门时,莉莉嘱咐他晚上早点回来,学民没问为什么,一般他的夜晚都是莉莉的,几乎不要她特意嘱咐,学民答应着,蹲下身去穿皮鞋,并没多想什么。
      去修配厂是往北走,走到半路,学民往左拐了,那个方向通向以前的公司。
      时间还早,上班的女孩在街上穿梭,人那么多,都是一个方向,公司、车间、流水线。学民远远地就看到那条人的长龙,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找橙子?这个念头很快冒出来,可她在哪里呢?
      学民继续往前走,这时已经有人认出他来,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他往男工宿舍走,想先找立强或者小毛。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班次,只是凭运气。
      这一天学民的运气很好,立强是夜班,还在宿舍睡觉,学民没吵醒他,一个人坐在对面的床上等他醒,无聊中,他拉开床边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翻得发黑的画报,都是泳装美女。学民百无聊赖地翻着,直到立强醒过来。
      立强没起来,懒懒地躺在床上和学民说话。立强告诉学民,这几天他们每天都在加班赶任务,日本总公司最近接了大订单,做不完,都拿到外面的分厂来加工。立强说这些时,学民显得心不在焉。
      因为几天没回家了,立强想自己的老婆了,抱怨了几句,不过在学民听来有点炫耀的味道,他无声地笑了。
      学民问,最近看到橙子没?
      立强沉吟了一下,看了学民一眼,学民马上看出立强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事不想说。
      学民追问,怎么?
      立强叹口气,说,她现在不好,怀孕、又流产了。
      这话像晴天里的雷声,学民头皮都要炸开了!
      学民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立强说,你坐下吧,这样走看得我眼晕。
      学民平静了一点,坐下,问,她现在在哪?
      立强说,应该在宿舍,昨天晚上我看到她了。
      学民站起来,说,我现在去找她。
      立强一下子坐起来,想拦他,可看学民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学民的脸色很难看,铁青。
      从男工宿舍出来,学民兴冲冲直奔对面的女工宿舍。那个熟悉的窗口似乎在召唤着他,站在楼下,他大声喊,橙子!橙子!
      上班的时间,宿舍区显得无比空旷,没人应答,学民又喊。
      宿舍的某一扇窗子突然打开,一个女孩愤怒的声音,喊什么喊!都睡觉呢!
      一句话,学民哑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5
      
      郭辉不止一次追问学民,那个看日出的早上,他有没有亲过橙子。学民坚决地否认,可郭辉不相信,他的不相信挂在脸上,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信任越来越重,他开始怀疑学民在几个朋友之间的老大地位,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学民挑衅。比如喝酒的时候,学民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某个问题,郭辉会突然冷冷地插话,推翻学民的所有论证,或者借着醉酒后的混乱情绪,逼问学民为什么总想当他们的老大!对这些,学民都忍了。
      让学民能忍下这些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郭辉再无理,也没把他和橙子一起去看日出的事说出来,这让他觉得郭辉还给他一点面子,这就足够了。
      但私下里,郭辉就没这么客气了。
      有一次,学民和郭辉一起爬进流水线下面修机器,郭辉再次追问学民,他有没有亲过橙子,有没有摸过橙子的乳房。学民几乎厌恶地看着郭辉,他梗着脖子拒绝回答,郭辉瞪了他足有半分钟,然后一下子从流水线下面翻身出来,飞快地跑到不远处的电闸那里,毫不犹豫地拉下电闸!
      流水线突然运转起来,学民猛地意识到了危险,他立刻缩紧身体,尽量将身体平贴在地面上,机器在离他的脸只有两厘米的地方转动,他看到那些巨大的齿轮仿佛就要压在他的脸上,恐惧感让他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
      在机器的轰鸣声里,学民感到了自己的颤抖,不只是恐惧,还有暗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那些在记忆里沉寂的往事,如洪水泛起,他喘不过气来,他浑身痛痒,他绝望地张大了嘴巴,从身体深处发出“嘶嘶”的求救声!他感觉自己身体就要炸开了!
      突然,周围的一切归于静寂。
      学民完全昏厥过去,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声地喊,学民!学民!
      他醒转过来,侧过头,他看到立强的脸,在模糊一片的泪水背后,立强伸过手来。
      那天,学民在车间走廊的角落里狠狠地揍郭辉,任凭他不断地求饶。在他们身后站着立强和小毛,两个人都没有过来劝阻的意思,他们明白,学民和郭辉之间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能解决得明白。
      出了那件事以后,很长时间里,学民和郭辉都不说话,但他们还在一起喝酒,一起上下班。四个人还像好朋友一样,但学民和郭辉要说什么,都要通过立强或者小毛转达,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对峙。
      后来的某一天,学民和郭辉在一起运机器,两个人都觉得别扭,当又一台机器被手拖车抬起来,郭辉突然扳住拖车拉杆,很正式地对学民说,我要把那件事说给他们听。
      这个他们自然指立强和小毛。
      学民呆了一下,看着郭辉。
      郭辉恶狠狠地说,我要说!我看你还怎么当老大!
      学民还像没醒悟过来,呆呆地看着郭辉长满青春痘的脸。
      郭辉几乎一口气说道,你!你不是觉得自己最讲义气吗!你!怎么能欺负朋友的老婆!你干的那些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他们唾弃你这个伪君子!
      这些话说出来,郭辉像松了一口气,他没等学民说什么,赌气地拉动手拖车,往三楼的阳台退去,他并没注意到阳台上的玻璃门是打开的。
      后来学民向公司保安复述这个情节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天三楼阳台的门怎么会是打开的!
      学民最后面无表情地说,他退到阳台上,然后就摔下去了。
      回忆让学民痛苦万分,他抱着头,向橙子的窗口张望,他看到那个窗口挡着厚厚的绿色窗帘,那窗帘还是郭辉为献殷勤,拉了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去买的。学民不喜欢那种绿色,老土,可郭辉买了,因为便宜。
      学民离开宿舍区的时候,橙子一直站在窗帘背后,看着学民的背影消失在楼的拐角。
      橙子不想见到学民,她的麻烦够多了,多得让她心乱如麻。
      橙子的生活是属于流水线的,从偏远的乡下到工厂里,橙子和很多女孩一样学会了打扮,学会了说谢谢、对不起,学会了用银行卡取工资。十八岁过去,接着十九岁、二十岁,时间像绿色的流水线一样,涌动着,谁也不肯等。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
      郭辉没了,她难过,却不那么疼,学民呢?悄悄地走了,她的心里却刀绞一样,可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再次被动地接受了一个男人,而这次她付出得太多。橙子一直认为生育是多么可怕的事,可当那个孩子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她只觉得一切像一场梦,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些,尤其是学民,可当他在楼下喊她的那个瞬间,她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来了,又消失,又来了,却只能让他再次消失。
      橙子是从立强那里得知学民和莉莉在一起的,于是下了决心要忘记他,她接受了那个男孩的追求,和他有了第一次身体的接触,只有疼,然后是藏在肉体疼痛背后的心疼。她以为这就是一生了,没想到那个男孩其实只是想和她玩玩。
      玩的代价是她的怀孕。
      那段日子,橙子的情绪变得十分反常,有时哭有时笑,有时一个人发呆,她的脸,也有些变形,眼睛是呆着的。那段日子回想起来都让橙子不寒而栗。
      橙子想过各种方法杀死肚子里的孩子。她没有勇气去医院,也没有勇气和好朋友说起这些,她只能在时间的磨砺中痛苦挣扎。她努力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夜晚她却恶梦连连,肚子开始膨胀,她用长毛巾绑起来,生生把自己的身体勒成细长的一条。
      那个男孩在疏远她,这让她内心蓄积着仇恨,所有的仇恨会集起来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折磨,有时一边折磨自己,橙子一边在心里嘶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当那个孩子离开她身体的时候,正是清冷的凌晨时分。
      橙子异常清醒,她几乎是熟练地剪断了脐带,孩子是血淋淋的沉默的柔软的一团,黑暗里看不出形状。橙子挣扎着起身,从床下的箱子里随手摸到一件工装,紧紧地包住死去的孩子。等完成这一切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体下面的血像水一样流淌,她却全无知觉。她躺回到血泊里,听着周围女孩们均匀而健康的呼吸声,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天清晨,同房间的女孩发现了血迹,而橙子却在血泊里睡得正香。要好的女孩帮她请了假,努力帮她隐瞒这件事,那时公司里有规定,未婚生育是要被开除的。
      就是在那天下午,橙子拖着疲惫的身体,抱着用工装、用被单裹了又裹的死婴,去了那个男孩的宿舍,她要把这个结果留给他。那个男孩不在,这让橙子多少有些遗憾,她多么希望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包裹……
      学民的背影让橙子有些心酸,他来找她做什么?想听她说这一切?还是想听她亲口告诉他这些痛苦曾经存在?橙子对自己摇头,与其让这一切痛苦再次泛滥,不如拒绝。
      
      6
      
      从宿舍区出来,学民并没走太远,找不到橙子,他的心里空荡荡的,翻腾着伤感的情绪,还夹杂着一点点绝望,他在街头徘徊,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后来他转到街角的电话亭,给立强打手机,手机响了很长时间,立强才接,声音疲惫,是刚刚醒来。
      学民问他,橙子的男朋友叫什么?
      立强想了想,说了一个名字。
      学民问,他长什么样?
      立强说,我是没见过他,小毛见过,高高的,有点胖。
      学民问,他现在还在圣达?
      立强说,出了那事以后,他好像被处分了,谁知道呢!
      学民没说话。
      立强追问,你找到橙子了?
      学民有些泄气地说,没。
      立强沉吟了一下,说,你要是见到橙子,别说我告诉你她的事。
      学民有些疑惑,立强解释说,她在宿舍里流产,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大家不愿说,怕她伤心。
      学民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学民半天才离开电话亭,往圣达公司走,他要去找他。
      圣达公司并不远,有高大的门房,和一些面目狰狞的门卫。学民说要找人,门卫直瞪瞪地看着他,问,找谁?
      学民说了男孩的名字。
      门卫问学民是谁?
      学民说,我是他哥哥,过来看他。
      门卫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放松,说,他现在停职反省呢,没上班,你去宿舍找他吧。
      说着指向附近的一排白楼。
      学民转身的时候,分明感到门卫讥笑的神情,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有些暧昧的表情。
      宿舍管理相对松懈一点,学民在守卫室里登记,就可以直接穿越草坪进入男工宿舍。那人住三楼。这里的宿舍和学民以前住的宿舍没有什么区别,都有长长的走廊,连续不断的房门,还有交混在洗发精香味中的男性荷尔蒙的刺鼻味道。
      学民很快找到那人住的房间,推门进去,没人。房间里很暗,窗开着,南风吹进来,掀动着肮脏的蓝色窗帘,房间里有三张床,上下铺。学民在几张床之间走来走去,他在找那人的床。
      每张床都很乱,散放着杂志和磁带,墙上都贴着画,有歌星,也有电影海报。学民走到靠窗的那张床时,停下了脚步,他看到角落里的像框,里面镶嵌着橙子的笑脸。学民坐下来,在下铺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张照片吸引住了。
      过了很久,学民才缓过神来,他四下张望,这是一张普通的床铺,没有布帘,简单的被褥。学民开始翻动被褥、枕头旁边的书本,什么也没有!这让他非常失望,他又低头往床下看,有一个小箱子,他拉出来,飞快地打开,这时,他的心跳加快了,毕竟是背着别人。
      箱子里有衣服,还有一些杂物,上面有几本书,推开,学民不由大吃一惊!
      那个男孩推门进来的时候,学民正准备往外走,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看到男孩,学民的心里甚至有些兴奋。
      男孩呆立在门口,他是关了门才看到学民的,很吃惊地问,你是?
      学民看了看他,反问,你是谁谁吗?
      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男孩点头,学民冷笑,说,你来得正好。
      男孩这时已经注意到学民手里的塑料袋,他一定是把学民当成了小偷,脸色有些变化,退了两步,再次问,你是谁?
      学民不再迟疑,一步冲到他面前,挥动拳头打向男孩的脸。男孩比学民高,但学民的拳头还是准确地打在男孩的鼻子上。男孩来不及惨叫,便向后重重地撞在门板上。学民又在倒地的男孩身上狠狠补上几脚,毫不客气。
      学民从宿舍出来的时候,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像可以被阳光穿透,成为透明,学民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好像完成了这一天的任务。他想去上班。只是没提前请假,他拿不准修配厂的老板会不会骂他。学民开始往修配厂走,他手里的塑料袋很轻,在温暖的风里轻轻荡着。
      那天晚上学民早早回家,他记得早上莉莉的提醒。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门竟是虚掩的,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喊着莉莉的名字,没人回答。后来他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锈钝了的铁器的味道,沉重而略微有些苦涩,学民恍惚觉得这就是那种不好的预感的味道。进了客厅,就可以看到卧室的一角,那股浓重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飘散过来的,学民伸长了脖子向那里张望。
      那天下午,莉莉一直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饭菜。这一天是学民的生日,学民只偶尔提过一次,莉莉却记住了,她要给他过一个难忘的生日,那种冲动因为前夜的噩梦而变得更加强烈。她去市场买了鱼和肉,买了蔬菜和水果,整个下午莉莉都在忙碌,她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一样,给学民准备着所有的一切。
      正在莉莉埋头厨房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莉莉很奇怪,这个时间学民是不会回来的。等她从厨房探头出来时,门已经打开了,她看到了那个小科长,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在家,呆了一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后来小科长先笑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莉莉心跳加快,她想过他会来找自己,从他们分开以后,她为了发泄,曾给进出口公司写过一封匿名信,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她做了,只等着他受到惩罚的那天。
      莉莉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恐惧,大声问,你,你来干什么?
      科长笑,说,我来找你啊。
      莉莉感到科长赤裸裸的目光,正在一件件剥光她的衣服,她心里发凉。
      莉莉说,我们完了,你还来干什么!
      科长却还在笑,表情有些尴尬。
      后来当那个小科长狠命掐着莉莉的脖子时,他回答了莉莉的这个问题。
      他说,我当然要来找你!你这个烂女人,为了你,我丢了工作,为了你,我离了婚,现在你倒要问我来找你干什么!我恨你这样的女人,像一条狗一样贪得无厌,要钱不够,还要感情,现在看你贱!
      开始小科长只是想把莉莉的衣服剥下来,但他遇到了激烈的抵抗,这让他恼怒万分,暴力的方向也随之转移。他看着莉莉的脸一点点变得紫红,看她的舌头慢慢伸出来,感觉她的挣扎,这一切让他心里有扭曲的快乐。
      就在小科长享受这种快乐的时候,刚才还在拼命挣扎的莉莉突然抬起右手,用尖利的指甲在小科长的脸上一路挠下去!小科长大叫一声,他随手抄起床头的瓷娃娃砸向莉莉的头。
      学民没有进卧室,他只在卧室门口停留片刻,便转身打电话报警。
      在等待警察到来的那几分钟里,学民似乎度过了他这一生最漫长的时刻,他不敢回头看卧室里的情景,他也不敢想那里发生的事实。他跌坐在沙发里,把自己的头埋在两条腿之间,尽量缩到最小的一团,像他小时候每次遇到继母的折磨时一样,他的脑袋里充满异常的色块,他的身体滚烫,他的心脏剧跳,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敏感,周围的所有味道都让他窒息、恶心。他开始大口呕吐,然后从沙发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死了一般。
      
      7
      
      学民住院以后,立强曾经去看过他几次,后来等他病情更稳定了,立强才答应带橙子一起去看学民。
      那天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刚好遇到来做调查的警察,得知他们两个是学民的朋友,那个年轻的警察又折转回来,单独询问橙子和立强。
      等问到橙子时,她有些心烦意乱,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警察的问题。
      那个警察提到了一件工装,带血的工装。
      橙子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工装?
      警察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变,说,在他家发现的,是他以前在公司穿的工装。
      橙子没吭声。
      警察问,你知道什么吧?
      橙子摇头,什么都不想和他说。
      警察狐疑地看着她,继续说,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有了血衣他可就危险了,那个女的就是被人打死的,要是找不到凶手……
      警察故意拉长了声音。
      橙子却笑,说,这样的事你不要和我说,我不懂。
      警察也笑了,显得有些尴尬。橙子想,他大约是新人,经验不多。
      这时那年轻的警察说,我知道他以前的事。
      好像是在提醒橙子,警察顿了一下,才说,那个叫郭辉的死,不是和他有点关系吗?
      这话让橙子心里沉了一下,生出很多厌倦。
      橙子冷冷地说,你不要说这样没根据的话!
      警察倒很有耐心,反问,没根据?没根据公司怎么会开除他?
      橙子不说话了,那些事都是她心里的伤,谁提起来都会让她疼很久。
      在橙子的心里一直都有两个橙子,一个坚持说学民是无辜的,一个肯定地说是学民把手拖车推了下去。两个橙子的争论让她无从确认自己的立场,只有不去想!
      警察终于不再问什么了,留了橙子的电话,说等有时间再给她打电话。橙子写给他,却把电话最后一位改了。橙子知道这样也没用,他想找自己,怎么都能找到,不过橙子还是想让他费些周折――因为他怀疑学民。
      警察走后,橙子心里疙疙瘩瘩的,很不踏实,她想到了那件工装。
      那件工装是学民的,看日出的那个清晨之后,她留下了有关学民的唯一纪念。如今那衣服成了某个事件的一个环节。橙子知道那上面的血迹绝不是莉莉的。
      那个不堪回首的时刻,橙子随手抓起的衣服,就是学民的工装,慌乱中,她用那件工装包裹住死婴的身体,这是巧合吗?还是某种暗示?橙子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是这个细节随着那个男孩被人打、被公司开除,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当初只是想多保留一点对学民的记忆,谁知到最后,他的工装竟成了她耻辱的包裹布。
      橙子终于相信一切都是命中安排。
      学民从病房里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医生,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学民换了病号服,有些大,袖子在风里荡着,人显得十分瘦弱。
      学民看到橙子了,笑,和往常一样温和。
      这一笑,让橙子热泪盈眶,但她忍着,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坐下来都是立强和学民在说,立强喋喋不休,似乎要让学民在最短时间里听完他所有的话。后来学民脸上有些疲惫的神色,橙子在下面踢了立强一脚,立强却领会错了橙子的意思,以为橙子想单独和学民在一起,便站起来,嚷着要去厕所。
      立强走了,只剩下橙子和学民相对而坐,两个人都有些局促。很久不见,应该有很多话说,只是找不到话头。
      橙子勉强地问,这里还好吧?
      学民点头,说,他们让我吃很多药。
      橙子苦笑,学民的声调和表情都像个大孩子,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老大,在他面前,每个朋友都像小孩子,要他关照,所以他会很讲义气,可以为朋友打抱不平,可以为朋友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
      橙子有些心酸,她不愿意相信学民是一个疯子。
      橙子伸出手,去摸学民的手,学民的手很瘦、很凉,还有些湿润。
      学民羞涩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缩回手,眼光直落在橙子的脸上。
      他说,我想起来了。
      橙子问,你想起什么了?
      学民表情专注地说,我想起……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一个从高处掉下来的动作。
      他接着说,他对我说,我疼。
      一句话,让橙子再也忍不住眼泪。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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