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将一部文学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其难度不亚于重新创作一部新作。而且,愈是经典的作品,改编愈难。伟大的莎士比亚剧作常被雄心勃勃的电影导演搬上银幕,却难得有几部青胜于蓝。莎剧丰厚华美的语言,强烈的舞台戏剧性,多重意象与主题,似乎都是电影难以呈现的。中国作家张爱玲,尽管不像莎士比亚那样,巨人一般地巅立在世界艺术之林,但改编其代表作,依然遭遇着同样的情形。张的作品在大陆为人所知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相比之下,在海外,她拥有着更多的知音与声誉。致力于她作品改编的多是港台导演,但也不过是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许鞍华的《倾城之恋》、《半生缘》等区区几部,而且评价普遍不高。张爱玲小说难以改编成电影,究其原因,是小说中繁复的意象,细腻的心理描写,隐喻的故事内核与电影叙事需要的线性思维和直观动作性的视听语言总是相悖。那种特殊的韵味,即使改编成小情节影片(麦基的分类法)也颇为困难。然而,大导演李安却决心啃啃硬骨头,而且挑中的是其中最诡秘,几乎谜一般的短篇小说《色戒》。据说这部不过万言的短篇小说耗去了张爱玲二十年的心力,内情不得而知。而小说看上去,似乎处处皆是不经意的闲文泛笔,又似乎处处留有隐情,让人颇难拆解。
《色戒》故事大致如下:上海,日伪时期。几个热血青年施下美人计,以王佳芝为诱饵去接近特务头子易先生,以图除掉他。可是在与易先生的接触过程中,王对自己的角色产生怀疑,在最后一击时放过了易,终使自己与同谋罹难。这是小说和电影同时表现的基本故事内容,但是表现方式却大为不同。在小说中,这个故事几乎是"藏"起来的,隐蔽在张爱玲所擅长描写的人情风俗和意向朦胧的暗示之中,显得晦涩暧昧,要将其"摘"出来并不容易。电影是取材于这个故事的,它剥去了那些繁杂的外衣,将这个故事直接展示出来,并且挖掘了潜藏在这个故事之中的戏剧性,使这个故事变得好看起来。 从结构上看,小说《色戒》之所以让人读起来感到困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结构。它虽然不是以第一人称叙述,却基本上以主人公王佳芝为视角来完成整个流程。于是大量篇幅表现了王的主观心理感受和情绪的铺叙(处决了王后,最后一个段落,又变成了易先生的视点),甚至对于外部环境和人物的描写也带有强烈的主观性。细节描写精致和情绪幽微是张爱玲所擅长的,情节进展也极其缓慢;另外,通篇基本没有客观描述性文字,在空间转换上,也没有明显的过度段落和语句,直接以人物情绪变化作为转换。在对刺杀事件的回溯中,张爱玲更是落墨谨慎,将其穿插在对主人公心理状态的描写之中。于是,读者是在体会主人公情绪的同时,逐渐了解了这个故事的因果和形态。可以说,由于作者刻意避免营造冲突,消解人物关系和场面,这个故事本身的张力几乎完全丧失。
从时间来看,小说《色戒》没有明显的时间交代(这对电影却很重要),只是在第二段着力描写麻将者的衣饰时带出一句“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时装”,算是点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通篇来看,明确的时间交代更少,但仍显示,这基本上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这一天,这个蓄谋达数年的刺杀事件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关口。后面易先生处决完王佳芝和她的同谋,重回公馆的时间,应是第二天,因为“黑斗篷”还在等着王回来打牌。
小说的空间,基本上是以易公馆,咖啡馆,另一家咖啡馆,易的专车上,珠宝店,珠宝店外街上,易公馆来安排的。除了最后的空间,前面正是王一天去过的几个地方。缕出时间和空间是改编的基本问题,所以容我赘述。
可以看出,小说单一的时间和空间,和小说的情绪基本统一,但是给改编者带来很大的难度。
另外,这篇小说暗写的地方不少――我觉得这也许是这篇小说的一个特点――有些地方关涉到情节的发展和最后结果,非常重要。首先在人物上,王佳芝是明写,易先生是暗写。小说里他三次出场,在写法上一次比一次更隐蔽,笔墨节省之至,第一次“进来了”;第二次“一辆汽车开过来”;第三次根本不写他出场,干脆直接是别人口里说“易先生回来了”,简直像个幽灵。最后,在喧笑中,“他悄然走了出去”,注意“悄然”二字。王的同谋也是暗写,只在回忆中交代,并不登场亮相。另外是事件的暗写,最重要的就是王和易的肉体关系,(因为涉及到小说和电影的主题,再容摘出)至少有三处:1、在易公馆。王瞬间的回忆:“易的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说‘两年前还不是这样呢’”,这是指她的乳房。2、在车上。“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的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消魂,一阵麻上来”。3、在珠宝店。王瞬时想到“权势是一种春药。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三处曲笔看似随意,其实大有深意。暗指两人的肉体关系,是逐步升级的,现在,已到了难以分离的地步。暗写的事件还包括王及同谋被处决(通过易回忆来展示)。通过上述分析,我们感到《色戒》不是部普通的小说,至少不是一部平铺直叙的作品。它虚实结合,曲笔甚多,解读甚难。
那么这样的小说,电影该如何改呢?
首先在结构上,编导进行了一翻大调整。第一,编导从那个叙述含混的小说里“摘”出了一个好故事,将笔墨集中在故事情节上(当然,这部电影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情节剧)。从设置情节、构置戏剧冲突和人物关系都进行了完全的改动,完全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剧情和人物命运上(当然,影调气氛也是这个电影的杰出成就,但此处不讨论)。
再看时空构成,电影第一个镜头明确交代了时间,1945年,易先生和一条狗登场,交代了身份,也有隐喻。接白公馆,一场麻将战后,王去咖啡馆等易,再接上一个漫长的闪回。闪回内容很多,几乎是这部电影的大部分情节,将刺杀事件的缘起交代得清清楚楚(注意,这与小说完全不同,小说对这交代只几笔带过)。闪回一结束,重回现在时,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次刺杀这个情节了。
比起小说,这个结构更清晰,精确。空间环境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由于生出的大量情节,电影已经完全摆脱小说狭窄的空间限制,展示了那个时代相对广阔的环境。
其次,电影在结构上最大的变化,是将小说中暗写的部分全部变为明写。王和同谋的线索被推了出来,小说里幽灵般的易先生也被推到了前台,于是人物开始较量,动作开始产生。另一条线更为重要,就是王与易的关系发展线。编导为这条线加了许多戏:易在雨地为王撑雨伞;易采用暴力强占王;王在妓馆为易唱歌动情;易为王送戒指(小说只是即兴赐予),也加得巧妙,相当有戏;王与同谋被处决的场面。从这些戏不难看出,王易两个人的感情是逐渐升级的。多条线就产生多重力量,随着情节的进展,多重力量开始了较量,一是易与王同谋的较量,一是王与易的较量。王与同谋的线索也加了许多戏:王假扮麦太太接近能摆脱。在这个环境中,不可避免的,一个弱女子只能成为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对象,最终毁灭。通过对比原作,我们看到,电影改编者似乎“随心所欲”,却处处“不逾矩”,处处皆有出处,在原作中找到依据。
那么主题的提炼呢?就不能不提到“色”。
长期以来,我们的电影因为分级制度尚未确立,所以,对于与“床戏”和“裸露”总是讳莫如深,这也造成了《色・戒》在内地播映的时候大面积床戏被删。许多电影业内人士甚至一些观众,为看到完整版《色・戒》,不惜辗转,到港台去看片,并且将其演化成为2008年文化界的一件大事。这里不去探讨中国电影是否应该分级和怎么分级的问题,那是另一个话题。仅从专业人士看过完整版之后对于被删掉部分的惋惜和删剪行为的质疑,不难看出,“色”之于这部作品的重要。在这部作品中,床戏绝不是招徕观众的幌子,甚至不是从商业价值出发的动力之一。而是解读一个女人心理路程的密码,是打开乱世中人性沉陷和救赎的通道,而这,恰恰是原小说所要诉说的。是的,这是一个乱世中一个美好女子被毁灭的故事,编导通过对原著的改动,打磨出一个扎实有力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令人叹惋的弱女子的形象。那么毁灭她的势力究竟何在呢?其悲剧的根源又何在呢?残酷荒凉的现实?心如蛇蝎的易先生?王的同谋?王自己软弱的内心?王不应在关键时刻动真情吗?她为什么动真情?是为了那只“鸽子蛋”(戒指)?还是不堪任务的屈辱?茫茫人海的孤立无援?还是贪欲后的自我救赎?或是忽然怜悯起易“米色蛾翅似的睫毛”?缘何一部一百分钟的片子,最后一个镜头,竟然是嗜血后的易先生矗立在黑暗中,凝视着那张宽大的床呢?床,在这里,难道仅仅象征着情色,它应该是人性中最柔软、最细致、最幽微的那一点空间的具体写照吧?它也应该是在乱世中,互相围猎、互相倾轧之下的不得已,不情愿,不可知吧?
其实,张爱玲谜一般的小说已经被李安破解了,而这谜底,也许正在这几十分钟床戏里。小说《色戒》中,最荒唐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辜鸿铭的“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句话,也为这个谜底做了注解。电影放大了对这句话的现实阐释。以删节本来说,目前仅存的第一段床戏里,易静坐一旁,王回避到窗前,看神情,以为她会自己宽衣解带。不料易忽然发作,象猛兽扑向猎物。这是一场空前的肉体强暴,看得人心惊肉跳,它十足的揭示了易色厉内荏的本性。而在其它被删掉床戏的描述中,我们看到那是一些展示肉体关系最纯粹、极端、敏感甚至软弱的场面。由肉体的强暴,挣扎到亲密的贴合,意乱情迷,再到婴孩似的相互依偎,抚慰。试想一下,经历了这样的肉体关系,孤立无援的王能在最后挽救易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在那个大动荡的时代,生命如草芥,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人(易当然也是被抛弃者),所有的悲辛,所有的彷徨,只有在两人极私密,脆弱,疯狂的肉欲中得到慰籍,这似乎是唯一的手段。终于在肉体的缠绵之后,动了真情。忠奸易辩,情色却难分。色是情的后防线,突破了色,也就钻到心里去了。张爱玲似乎不经意的一笔,实际点破了主旨。如此说,床戏真是这部电影的关键。删掉了床戏,尽管许多人用人性来诠释主题,解释人物,总觉得是隔靴搔痒,缺点说服力。如此说来,为了能正常播映而进行删减,对这部优秀的改编作品的伤害不可谓不大。从这一点说,要想让这种优秀之作不断涌现,只能寄希望于电影分级制度的尽早推出了。
(作者单位:西安市群众艺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