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二叔正在桃园忙着。最后一茬晚桃采摘净了，卸了重负的枝条紫红紫红的，在微微的秋风里还颤上几颤。几片叶子将落未落，为抚育桃子耗尽了营养，已显得几分憔悴了。二叔一棵树一棵树地扒坑儿施肥，那份儿精心，真像侍候亲生儿女。
这时，村主任风风火火的跑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喊着：“二叔，二叔，快、快跟我到乡里!”二叔直起身，揉揉眼，看清是村主任，忙问：“啥事?”村主任一胡拉手，“甭问了，到那儿您就知道了!”
二叔心里纳闷：无缘无故找我干啥?我一没欠钱，二不犯法。可乡里找，走吧。当他跟着村主任走进乡长办公室，见几个乡长分坐沙发上，各个是一脸的严肃，就预感到今个儿的事肯定非同小可。旁边两个椅子空着，他明白，一个是留给村主任的，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他的了。村主任自恃人熟，不住的向每一位乡长点头哈腰，然后欠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上。二叔瞧不惯村主任那副熊样，乡长也不是老虎，莫非吃了你不成?瞥一眼村主任，用手掸掸衣襟，面对着乡长，坦然坐下了。
愣了几秒钟，谁也不说话。二叔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单等着乡长大驾发问呢。而乡长在乡里工作多年，已经油儿了，知道怎么对付农民，尤其是刁民。乡长首先就把二叔想象成刁民了。于是，有意识摆开架势，要震慑一下二叔。所以，一时空场了。静静里，就闻几缕粗细不同的呼吸，虽然细腻微弱，还是听得很真切。这倒弄得村主任有点六神无主，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总算先开口了：“乡长，二叔来了。”
乡长抽出一支烟，并没有让别人的意思，只顾径直叼在自己嘴里，随手“啪”地一打火，举到嘴前一点。这一切，一气呵成，极利落。乡长待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后，终于说话了：“知道找你干什么来吗?”口气很硬。二叔摇头。乡长一努嘴，“给他说说。”一副乡长便朝二叔欠欠身，顺便咳嗽一声：“他二叔，县里开会，要咱们搞种植结构调整。”副乡长故意不用“我们”，而说“咱们”，以拉进距离，“县长那可是亲自坐阵，那阵势，您老没见，谁要说半个不字，得，小孩儿拉屎挪挪窝儿，没说的，就地换人。”
二叔心想，说这干啥?换人不换人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关我屁事?
另一副乡长喝一口茶水，故意不咽，在嘴里顿两顿，以至左腮一鼓，随后又鼓了右腮，这才咕噜一声咽进肚里：“二叔啊，您是明白人，这次呢，就调整到您那儿了。”点破了窗户纸。
二叔一惊，睁大了眼睛望着乡长。乡长故作深沉，眼皮一挑，随着深深的吸一口烟，并把白白的烟灰朝空中一弹，那烟灰就纷纷的落了地上。此时无声胜有声，二叔知道了，找他来，就是这事儿了，难道改不了么?他努力的向乡长说道：“那几百亩桃园正进入盛果期，上边一句话，不能说毁就毁了?”
乡长狠劲摁灭烟头，手指敲击着大写字台而：“他二叔，别急。”乡长口气也渐缓，并把“你”改成了“您”，“您老听我说，”乡长一咳嗽，恰巧咳出一口痰，紧溜从宽大的老板椅上起来，转身吐到后面的痰盂，边吐还边呜呜着，二叔根本不知道他呜呜的是啥。吐完痰坐好，随手抹一下嘴巴，慢条斯理的又接着说，“上边这次统一调整，搞经济作物，种大棚蔬菜，昨天组织拉练去看邻县，人家全搞得热火朝天。测算测算，一座大棚起码增加收入五千元，全乡一万人，仅这一项就可纯收入五千万，咱乡实践‘三个代表’，提前步入小康，绝没问题。”乡长讲的情绪激昂，唾沫纷飞，“再说，我们这里，山青水秀，没有污染，上边讲了，非常适宜种菜，而且保准是‘绿色’蔬菜，现在干什么不讲绿色?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打出‘绿色’品牌。”乡长稍稍停顿，也是略作喘息，吸口烟，“实话说，我们种菜，不是自销，是供应首都用菜，那叫一千多万居民，我们总不能让他们碗里没有菜吃吧?所以，二叔，这可是政治任务。”
乡长讲着，瞧一眼二叔，故意拉长了声音，“怎么样?我想您老不会有问题吧。”―种先试探旋即又肯定的语气，“别人都是三亩五亩，小打小闹，您是全乡大户，只要您调整好了，咱乡任务是板上钉钉，肯定完成。”乡长很为自己的这番高屋建瓴精辟透彻人情人理的言语得意，得意之余，禁不住又找补一句：“二叔您是明白人。”然后微笑着，用殷切的眼神盯着二叔，以为二叔一定通情达理，痛快答应。
没想二叔闷头不言语。
这多少使乡长感到有些意外。为圆场，乡长转了转眼珠，缓和一下口气：“二叔啊，我们很理解您，知道您有损失，这样吧，我拍板了，”说着用眼睛环顾一下四周，示意征询另几位意见，另几位副乡长顺着乡长的目光，扫描到谁那儿谁赶紧点头，以示同意。到底同意什么呢?其实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乡长还没有说。乡长眼睛转了一圈儿，最后归落到二叔脸上：“我们多给您一点补贴，让您少损失一点。啊，您是党员吧?关键时刻，个人利益可要服从党和人民的利益呦?”
冠冕堂皇。二叔咽一口唾沫，按捺着心里的不平，本来他不善言辞，不曾想一开口，就是一大串，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这也是实在憋闷的不得不说了：“我说乡长，当初也是你们说县里让发展桃产业，不惜把好端端的土地都挖了，谁也不许种庄稼。那几百亩山场没人包，你们三番五次动员我，掰开了揉碎了轮着番的给我讲，说这里如何适宜栽种桃树，发展大桃产业如何前景美妙，种庄稼又如何的不行。你们这两片嘴，死人也得叫你们说活了，”二叔使劲拍一下大腿，“听你们的。你们不是就代表党代表国家吗?这么多年，老百姓入社搞集体化，后来又解散集体，土地承包到个人，一步一步就这么过来的。上面说咋弄咱就咋弄，我是个本份人，认定上面不会给咱坏果子嚼，不会给咱瞎驴骑，得，拉饥荒背债，地我包了!才几年，好容易该见收成了，咋着?又要毁了?”
乡长们一时无言以对。末了，还是乡长打破了尴尬：“二叔，”乡长不自然地一笑，“说句玩笑话，您老甭介意，不为别的，也为我们这哥几个想想吧?您不可能眼瞅着把我们就地橹喽吧?”乡长说罢，长舒一口气，随着气连鼻子带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
“你们，”二叔不由得气往上涌，还带着粪肥的粗糙大手一挥：“都怕丢了乌纱帽，就不怕百姓遭殃?百姓鼓捣那片土地，没白天没黑夜，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容易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人民服务，哪儿?纯粹是为你们的纱帽翅儿服务!”二叔喘口气儿：“要说绿色，我们这儿啥不绿?种粮食没污染，栽桃树也没污染。成年到辈在这山圈儿里爬滚，我们还不知道咋种地了?老是你们指手画脚，说弄啥就弄啥，你们说啥适宜就适宜。你们那，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二叔朝上一指，“上面吐个唾沫就是钉儿，急功近利，搞政绩工程，根本不管百姓实际。你们折腾的起，百姓折腾的起吗?!再说，你们这儿折腾完了，拍拍屁股走了，别处照样当官，甚至越当越大，百姓咋办?!”
村主任一边使劲搓手，悄悄捅二叔大腿：“胳膊拧不过大腿。”
二叔越说越气：“咋就拧不过大腿?告诉你们，”二叔从怀里掏出两份材料，“啪”的摔在乡长的大写字台上，“这是你们签的三十年合同，这是我跟人民大会堂签的大桃供应国宴的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呢，别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咋说咋办，实诚待人。你骗人家，啥时候了?谁让你骗?”二叔不等乡长拿起，又麻利地把合同揣进怀里，“你们当不当官，百姓管不了。我，你们可以开除我的党籍，嗨，你们真有本事，索性一块儿开除我的球籍!”
二叔说罢，一甩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用力过猛，门使劲地逛荡了几下。路上，秋风有些寒冷的吹着，他赶紧扣上不知啥时解开的衣襟的扣子。这时，他就觉眼里一阵朦胧，朦胧中但见漫山遍野的桃树们在秋风中纷纷向他招手。
孙
子 [ 2 ] [ 3 ] [ 4 ] [ 5 ] [ 6 ]
孙子，真他妈孙子!
这几年，二叔以桃闻名乡里。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惹眼招风，市里县里说来人就来人，这个视察，那个检查，这个要总结经验，那个要树立典型，人一成事儿这马后的都来了，弄的二叔整天迎来送往，甭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谁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得罪。这不，今儿又什么处长来，告诉下午，突然上午就驾到了。欢迎的横幅还未挂上，果盘也没摆上，整了个措手不及，尤其二叔，清早就叫邻村果农请去了，绝不是想躲避冷落处长。可处长一进门，见没什么动静，二叔也不在，马上脸就嘟噜得清汤寡水了，背着手在屋里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皮鞋踱出“嚓嚓嚓”缓慢而滞重的声响。
我恰巧在家，便赶紧里里外外地东张罗西胡拉，当然也要准备水果，春节才过，大棚桃还有，自个儿栽的，随手摘一盘子，自然不能忘了再摘一箱子，悄悄塞进处长车里，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大年节，总不能空手回去。一阵跑风似的忙活，好歹侍候处长坐下了。处长两腮不停的蠕动，清清脆脆地嚼着鲜桃，同时悠然地吸着香烟，不时的或从鼻孔向下喷出两股烟柱，随即烟柱又慢慢向上升腾，并缓缓的扩散开来，越扩越粗越虚，以至最后虚化成一体；或从嘴里吹出一个个烟圈儿，不等烟圈儿散开，嘴里又吐出一根烟柱，直直的穿过所有的烟圈儿。我都瞧傻了，这哪里是吸烟，简直是绝妙的表演，可惜导演没有及时发现。表演的同时，处长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一张张先进奖状，一只只优秀奖杯。
这时，二叔打邻村八百里加急般地跑回来，气儿没喘，腿儿没歇，见处长先是作揖拜年，而后连声道歉。处长呢只欠欠屁股，眼皮一撩，便指着二叔鼻子说道：“我给你送钱来了，你不在?”那架势，就应该是处长啥时来，二叔就要啥时门前敲锣打鼓的恭候。二叔经营着几百亩桃园，那也是一大摊子，不可能天天家里坐等着来人，啥都不干，若那样，啥都耽误了，况且三里五村的果农还经常请二叔传授经验。二叔知道个儿是干啥的，也知道啥时应该干啥。不过，处长既然今儿来了，有事也好，没事也罢，也要热情招待。而处长一番质问过了，又很大度地一摆手，“算啦，汇报一下吧。”一副十足的官腔。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一个芝麻大的处长，城里有的是，算个啥?到山里了，呵，这架子端的匀乎。
既是送钱，那么送啥钱呢?处长不说；汇报啥呢?处长也不说。如此云里雾里，二叔实在难以揣摩，又不能不说，得，按着自己想要做的抡。想到这儿，二叔轻轻一咳，镇定一下情绪：“我打算筹集八十万元，帮助乡亲……，”二叔是想说要帮助乡亲建一座大桃销售基地，海陆空立体外销，因为桃是“热活”，存放不了几天，所以发展大桃产业，必须解决外销才成，山里人使劲吃天天吃，又能吃几个桃?可不等二叔话落，处长又一摆手，指间夹着的烟一截烟灰“唰――”的飘散空中：“甭跟我提钱，提钱我就烦!”没招没惹啊，还说火就火了，当官的咋都这大脾气呢?
二叔纳闷，不是说送钱来了吗?不提钱又提啥呢?二叔下意识地抹抹脑门(其实脑门也没有汗)，又轻轻一咳：“我们鼓捣大桃，还想……，”二叔想说在外销的基础上，还想做大桃深加工，包括对桃文化的研究、利用，谁知处长手又一摆，没有一点听的意思，抽尽的烟头也随那一摆而抛出，空中划一道自由降落的弧线：“只顾技术，思想太守旧。市场经济了，人世了，观念一定要更新，要与时俱进!”颐指气使，滔滔不绝，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简直一个国家领导人!二叔茫然了，平白无故咋挨这一顿数落，这几年莫非白干了?奖状奖杯全蒙来的全骗来的不成?!二叔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人家无论如何是上级是领导，中国几千年来就是官本位，人怕官儿马怕鞭儿，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扶你一把，可直上青天；推你一把，就跌落深渊了。茫然的二叔赶紧笑脸相陪，瞅瞅挂钟：“不早了，咱们吃点贫下中农饭去!”“贫下中农”是过去的用语了，“穷”的标志，“吃贫下中农饭，”是二叔的一种吃点便饭的谦词，一种为打破难堪与尴尬的幽默。
处长击掌，站起：“好，边吃边谈。”二叔挑了一处当地档次最高自以为最体面的酒家，毕竟是山里，怎么也没有城里三星五星的豪华气派，咋着呢?只能将就委屈处长了。坐在桌前，二叔让小姐拿过菜谱，请处长点菜，处长一摇手：“我从来不点菜，随便。”这一“随便”，更叫二叔心里没底了，关键是不知道处长喜欢哪口儿。得，甭管这个那个了，单子上有的，拣好的贵的要，本来就三个人(司机打发别的屋了)，都点十多个菜了，处长也不说行还是不行，再点肯定浪费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一分一分流血流汗苦争苦斗换来的。我实在瞧不下去了，就说：“请处长过过目。”就从小姐手中拿过菜单，没等递，处长手动都没有动的意思，就说：“不用，你们定嘛。”“那咱们就先用着?”同时向二叔递个眼色。处长还是那句话：“随便。”这东西，真深沉。
面对满桌山珍野味，生猛海鲜，处长甩开了腮帮子招活，招活着招活着，就唤小姐：“牙签!”处长不管不顾地拿着牙签使劲剜着牙缝，敢情哪口没嚼烂，塞上了。酒呢，是二叔自己酿造的“桃花源”酒，山里水好，流出的就是矿泉水，酿出的酒自然是酒质清醇。二叔敬酒，处长酒杯一端，毫不客气的就吞了此杯。处长就是处长，对喝酒很有研究，很有说道，什么“一杯一枝花，两杯红两家”，什么“五杯五福寿，六杯六大顺”，什么“九杯天长地久，十杯十全十美”……处长肚子里有的是词儿，说出来一串一串的，当然二叔喝酒也要一杯一杯的了。处长实在没词儿了，还以上压下呢：“我、”处长打个嗝儿，“我喝一个，你喝俩。”并伸出二根手指。没辙，二叔咬着牙，喝!处长偶然看见二叔杯里剩下一滴，筷子一点：“我烦你就是这个，不是提钱，就是观念落后，连喝酒也没个利生劲儿。甭废话，罚一杯!”说罢站起身，也不怕屈尊，亲自给二叔倒酒。
二叔平时滴酒不沾，今儿个是舍命陪君子。我实在瞧不下去，一把抢过二叔手里的酒杯：“处长，我替了。”处长红眼珠子一转，筷子又朝我一点，不容置疑地：“你替?行，先奖励你三杯！”说罢，处长拿起酒瓶，又连续给我倒上一溜三杯。三杯我能喝，可哪有这么喝的，火火地我真想离席而去，二叔脚底下直踹我，我明白，要忍!三杯我“奖励”了，那杯我也替了，这回我拿起酒瓶，看看还有半瓶酒，我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喊小姐拿过两个大玻璃杯，“咚咚咚”，二一添作五，我自动领取一杯，另一杯请小姐为处长端起：“小子这边敬您了!”说完我一仰脖儿，一大杯空了。一见这阵势，这回处长有点措手不及，让人家喝行，轮到自己，就褪了，露相儿了，也是针尖大的窟窿――没多大亮 (量)，因而任小姐一旁微笑的端着，就是不接。我把空杯空中一翻，滴酒皆无，这叫翻蹄亮掌。然后从小姐手中接过酒杯：“处长，我替您了!”一仰脖儿，又下去了。处长的脸是一阵发红一阵泛白，显得极不自在。二叔赶紧打圆场：“年轻不懂事儿，您甭跟他一般见识。”话是这么说，可二叔眉宇间透出的是高兴。
总算结束了，扶着离拉歪斜地处长上车，酒气冲天的他还知道摆摆手，关门的刹那，扔出一句：“谢，谢啦!”就是临走也没有提钱。
春节刚过，寒风依旧刮着，卷起一团团泡土。泡土中，二叔向处长挥手，挥手，其实那车早拐弯没影了。我忿忿地一唾：“真他妈孙子!”二叔回过身，手搭着我的肩膀：“就是孙子，咱也得当爷供着!”
北京老乡
二叔老在山圈儿里转悠，便想出外见见世面，人都说九寨沟好，搭上飞机就去了。那里，青山妩媚，绿水澄明，树在水里长，水在林中流，还有那叠瀑跌宕，古木参天，真是一派神奇世界。九寨沟，果然名不虚传。二叔深深觉得，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道山圈儿，真没法相比。 [ 1 ] [ 3 ] [ 4 ] [ 5 ] [ 6 ] 观完光，游完景，二叔沉醉中被导游领进一家珠宝店。一进店，导游转眼就不知哪里讪着去了，但见迎面一俊俏的姑娘将他请人雅间。先是殷勤的端茶倒水，随后便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
“先生那里人?”
二叔游览了半天，也累了，渴了，坐下歇歇腿儿，喝杯水，不赖。就从姑娘手中接过茶杯，吹吹，想喝一大门，怎奈太热，一时喝不到嘴儿，只得抿了一点，还把一叶茶片抿进嘴儿了，连忙吐掉，这才回答姑娘的话：“北京。”二叔的家，准确的说其实应该是北京郊区，那山圈儿离京城一二百里呢。可到外面说着顺嘴儿，况且天下谁不知道北京，而谁又知道他那小山旮旯呢。
谁料姑娘不听“北京”则已，一听赶忙向前倾倾身子：“您真是北京的?”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叮问一遍。
二叔又喝一口茶，这时茶水已经略微降一点温了，能够喝进嘴儿了。二叔边咕噜一咽边使劲点点头，那神态是颇有几分为北京人而得意。
不曾想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唉呀，真是太巧了，”姑娘睁大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忽闪着二叔，“我们老板也是北京人厂说着向门外一招手，不知啥时就候在门外的一位男士急忙探过头，毕恭毕敬的倾听，“请老板，告诉他北京的老乡来了。”
二叔一愣：这儿有北京老乡?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就听外面有人边往里走边说：“老乡在哪里?老想在哪里?!”那份急切，宛若亲人久别。
二叔一看，进来的是个清瘦而精明的年轻人，一副金边眼镜，更使其风度翩翩。论年岁，充其量三十左右，但已经有点谢顶了，就显得脑门更加宽大。那人在姑娘的引导下，向二叔抱拳施礼：“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哎呀幸会，幸会。”显得十二分的热情。
二叔明白，这无疑是老板了，连忙起身还礼，却被老板按下，“坐，坐，老乡何必客气。”说完，但见老板拉把椅子，坐二叔对面，镜子背后的那双眼睛使劲盯着二叔。直盯得二叔有些不好意思了。二叔本来就不健谈，这时更不知说啥好了，只顾得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挠挠头。” 还是老板打破这个局促场面，故意一手撅得另一手指节咯咯作响：“我是北京朝阳区八里庄的。”老板自报家门。
二叔听着，朝阳区八里庄他知道，是有这么个地方，还去过呢。就觉得老板口音不大像京城的。二叔虽不是城里人，可多次进城卖桃，连金街王府井举办大桃展销会，他还被评为桃王，披红戴花，受到市长接见呢。北京人的那口京腔京韵，他听得耳熟，老板这南腔北调，他听得是实在耳生。
老板大概看出了二叔的心思，一摆手：“我现在不是中国人，是缅籍华侨。”也不管二叔是否在听，老板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我爷爷是国民党，战败了，逃到了缅甸。现在缅甸部队当副司令，还拥有自己的产业。”老板看看二叔，“爷爷越老越思念祖国。爷爷说，过去他打仗，造了不少孽。老了老了，总想为祖国做点事。这不，正赶上西部大开发，爷爷就投资一个多亿，帮助九寨沟修建一座飞机场，”说着从镜片后头嘹一眼二叔，“您老去九寨沟听说了吧?”
二叔点点头，记得导游确实说过修飞机场这事着，而且还说是外商投资。
老板等二叔点完头，继续说道：“这机场呢，准备今年十月开航。爷爷是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还有好多军务缠身，就让我来协助料理。我呢，自己又买下了一座矿山。”老板手一指，“不瞒老乡您说，这个珠宝店，是我小老婆开的。”说完眯眯的一笑。
二叔有些惊异，心想，年纪轻轻儿的，有几个老婆?
老板一挥手：“您老不知道，在我们缅甸，不像中国，一夫一妻，而是娶老婆越多，在社会上越有地位。国情不同嘛。对了，”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纸笔，刷刷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一串号码，递给二叔：“这是我的联系电话，您老千万别客气，以后如果去缅甸一定找我，我让爷爷给您周到安排。”老板喝一口茶，也示意二叔喝，“马上就到中秋节了，我准备回北京一趟，到八里庄看看爷爷小时候的伙伴儿。您老也留个电话，到时候如果方便的话，我一定前去您府上拜访。”
二叔迟疑了一下，还是写了自己果园的电话。
老板将二叔的那片纸揣进怀里，连连说：“真没想到哇，在这里能见到老乡，我非常激动，心一个劲的跳。这样吧，您既然来到我这里，咱们就做个纪念吧，这儿有三千多元一个的戒指，一百块钱一个，由您老随便挑。”
二叔本来不打算买这些首饰，连忙摆摆手：“不……”
没等二叔说完，老板赶忙抢过话茬：“您老别客气，我要说送您一个，在我这儿不算什么，可您老准于心不忍，您呢，好歹挑一个，不图别的，您老回到北京记着我就行。”说罢，又在二叔耳边神神秘秘的说，“我实话告诉您，珠宝这行您老不懂，我是经营这个的，这店里的东西，就是打一折，还赚呢。不是老乡，我绝不交这底。”老板这般热情，使二叔有点受宠若惊，不由自主的随老板起身，来到前店。
老板指着一种宝石戒指，对着柜台里的小姐说：“端上来，让老人家挑!”就手掏出一只激光小电筒，随便拿起一个戒指，对着一照，荧光闪耀，灿烂非常。告诉二叔：“这是颗红宝石。”
二叔虽然不懂，可看着也慢慢的动心了，悄悄摸一下自己的衣袋，心想：给老伴儿买一个吧，大半辈子还没给她买过啥像样的东西呢。就挑了一个大些的，不是有大的不要小的，二叔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实在是老伴儿屋里地里的忙活，手指头粗大，细了不能戴。“就这个吧。”二叔说着，从褂子里兜抠出一张大票，递给小姐，小姐也把那个戒指装进一个小袋儿，递给二叔。这叫一手钱，一手货。
这时老板又拿出一枚另一款式的戒指，‘对二叔说：“您瞧，您老戴着正好。一万三千元，您老中意，八百块拿走!”， 二叔瞥一眼，嘴角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就这粪叉子似的手，还称戴戒指?摇摇头。摸摸兜，知道自己也没有那么多钱了，千里迢迢，还要回去呢。
老板见二叔再没有买的意思了，就向门外站着的人高喊一声：“送客!”说送客，可不等二叔走，自己却先踅回里屋了。憨憨的二叔向着老板的背影，临走还说一声：“谢谢您啊。”那掩进门内的背影，并没有任何回应。
二叔归来，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倒不在乎花这点钱，是心里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专程到县里找我，拿出那个电话号码，我一拨，话筒里告说是空号。二叔又拿出戒指，我一看，那里是什么红宝石，纯粹一块着了红色的玻璃。我不便扫二叔的兴，毕竟千百里地背回来的。
我说：“前不久我去张家界，路上有卖裤带的，也说是老乡，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真事儿似的。一条裤带，标价三四千块钱，二百块硬往手里塞。天下这么大；哪那么巧处处碰上老乡呢?哪有那么多的便宜可拣呢?嗨，，骗子花样多了。”
二叔一拍大腿：“我算是老家雀让小家贼糊弄了。”叹口气，有些后悔不迭。
“您老在山圈儿猫着，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换。”我解劝着，“这回天府之国走走，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花钱买个教训，值。以后人世了，中国人，外国人，不定遇着啥呢。林子大了啥鸟没有，人不都像咱山里这样儿，要会应对才是。”
二叔似有所悟。我把戒指递给二叔，“这戒指甭管真的假的，叫二婶戴去吧，咋着也是您的心意。”二叔笑了。二叔轶事 柴福善
秋 风
二叔正在桃园忙着。最后一茬晚桃采摘净了，卸了重负的枝条紫红紫红的，在微微的秋风里还颤上几颤。几片叶子将落未落，为抚育桃子耗尽了营养，已显得几分憔悴了。二叔一棵树一棵树地扒坑儿施肥，那份儿精心，真像侍候亲生儿女。 [ 1 ] [ 2 ] [ 4 ] [ 5 ] [ 6 ] 这时，村主任风风火火的跑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喊着：“二叔，二叔，快、快跟我到乡里!”二叔直起身，揉揉眼，看清是村主任，忙问：“啥事?”村主任一胡拉手，“甭问了，到那儿您就知道了!”
二叔心里纳闷：无缘无故找我干啥?我一没欠钱，二不犯法。可乡里找，走吧。当他跟着村主任走进乡长办公室，见几个乡长分坐沙发上，各个是一脸的严肃，就预感到今个儿的事肯定非同小可。旁边两个椅子空着，他明白，一个是留给村主任的，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他的了。村主任自恃人熟，不住的向每一位乡长点头哈腰，然后欠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上。二叔瞧不惯村主任那副熊样，乡长也不是老虎，莫非吃了你不成?瞥一眼村主任，用手掸掸衣襟，面对着乡长，坦然坐下了。
愣了几秒钟，谁也不说话。二叔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单等着乡长大驾发问呢。而乡长在乡里工作多年，已经油儿了，知道怎么对付农民，尤其是刁民。乡长首先就把二叔想象成刁民了。于是，有意识摆开架势，要震慑一下二叔。所以，一时空场了。静静里，就闻几缕粗细不同的呼吸，虽然细腻微弱，还是听得很真切。这倒弄得村主任有点六神无主，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总算先开口了：“乡长，二叔来了。”
乡长抽出一支烟，并没有让别人的意思，只顾径直叼在自己嘴里，随手“啪”地一打火，举到嘴前一点。这一切，一气呵成，极利落。乡长待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后，终于说话了：“知道找你干什么来吗?”口气很硬。二叔摇头。乡长一努嘴，“给他说说。”一副乡长便朝二叔欠欠身，顺便咳嗽一声：“他二叔，县里开会，要咱们搞种植结构调整。”副乡长故意不用“我们”，而说“咱们”，以拉进距离，“县长那可是亲自坐阵，那阵势，您老没见，谁要说半个不字，得，小孩儿拉屎挪挪窝儿，没说的，就地换人。”
二叔心想，说这干啥?换人不换人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关我屁事?
另一副乡长喝一口茶水，故意不咽，在嘴里顿两顿，以至左腮一鼓，随后又鼓了右腮，这才咕噜一声咽进肚里：“二叔啊，您是明白人，这次呢，就调整到您那儿了。”点破了窗户纸。
二叔一惊，睁大了眼睛望着乡长。乡长故作深沉，眼皮一挑，随着深深的吸一口烟，并把白白的烟灰朝空中一弹，那烟灰就纷纷的落了地上。此时无声胜有声，二叔知道了，找他来，就是这事儿了，难道改不了么?他努力的向乡长说道：“那几百亩桃园正进入盛果期，上边一句话，不能说毁就毁了?”
乡长狠劲摁灭烟头，手指敲击着大写字台而：“他二叔，别急。”乡长口气也渐缓，并把“你”改成了“您”，“您老听我说，”乡长一咳嗽，恰巧咳出一口痰，紧溜从宽大的老板椅上起来，转身吐到后面的痰盂，边吐还边呜呜着，二叔根本不知道他呜呜的是啥。吐完痰坐好，随手抹一下嘴巴，慢条斯理的又接着说，“上边这次统一调整，搞经济作物，种大棚蔬菜，昨天组织拉练去看邻县，人家全搞得热火朝天。测算测算，一座大棚起码增加收入五千元，全乡一万人，仅这一项就可纯收入五千万，咱乡实践‘三个代表’，提前步入小康，绝没问题。”乡长讲的情绪激昂，唾沫纷飞，“再说，我们这里，山青水秀，没有污染，上边讲了，非常适宜种菜，而且保准是‘绿色’蔬菜，现在干什么不讲绿色?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打出‘绿色’品牌。”乡长稍稍停顿，也是略作喘息，吸口烟，“实话说，我们种菜，不是自销，是供应首都用菜，那叫一千多万居民，我们总不能让他们碗里没有菜吃吧?所以，二叔，这可是政治任务。”
乡长讲着，瞧一眼二叔，故意拉长了声音，“怎么样?我想您老不会有问题吧。”―种先试探旋即又肯定的语气，“别人都是三亩五亩，小打小闹，您是全乡大户，只要您调整好了，咱乡任务是板上钉钉，肯定完成。”乡长很为自己的这番高屋建瓴精辟透彻人情人理的言语得意，得意之余，禁不住又找补一句：“二叔您是明白人。”然后微笑着，用殷切的眼神盯着二叔，以为二叔一定通情达理，痛快答应。
没想二叔闷头不言语。
这多少使乡长感到有些意外。为圆场，乡长转了转眼珠，缓和一下口气：“二叔啊，我们很理解您，知道您有损失，这样吧，我拍板了，”说着用眼睛环顾一下四周，示意征询另几位意见，另几位副乡长顺着乡长的目光，扫描到谁那儿谁赶紧点头，以示同意。到底同意什么呢?其实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乡长还没有说。乡长眼睛转了一圈儿，最后归落到二叔脸上：“我们多给您一点补贴，让您少损失一点。啊，您是党员吧?关键时刻，个人利益可要服从党和人民的利益呦?”
冠冕堂皇。二叔咽一口唾沫，按捺着心里的不平，本来他不善言辞，不曾想一开口，就是一大串，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这也是实在憋闷的不得不说了：“我说乡长，当初也是你们说县里让发展桃产业，不惜把好端端的土地都挖了，谁也不许种庄稼。那几百亩山场没人包，你们三番五次动员我，掰开了揉碎了轮着番的给我讲，说这里如何适宜栽种桃树，发展大桃产业如何前景美妙，种庄稼又如何的不行。你们这两片嘴，死人也得叫你们说活了，”二叔使劲拍一下大腿，“听你们的。你们不是就代表党代表国家吗?这么多年，老百姓入社搞集体化，后来又解散集体，土地承包到个人，一步一步就这么过来的。上面说咋弄咱就咋弄，我是个本份人，认定上面不会给咱坏果子嚼，不会给咱瞎驴骑，得，拉饥荒背债，地我包了!才几年，好容易该见收成了，咋着?又要毁了?”
乡长们一时无言以对。末了，还是乡长打破了尴尬：“二叔，”乡长不自然地一笑，“说句玩笑话，您老甭介意，不为别的，也为我们这哥几个想想吧?您不可能眼瞅着把我们就地橹喽吧?”乡长说罢，长舒一口气，随着气连鼻子带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
“你们，”二叔不由得气往上涌，还带着粪肥的粗糙大手一挥：“都怕丢了乌纱帽，就不怕百姓遭殃?百姓鼓捣那片土地，没白天没黑夜，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容易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人民服务，哪儿?纯粹是为你们的纱帽翅儿服务!”二叔喘口气儿：“要说绿色，我们这儿啥不绿?种粮食没污染，栽桃树也没污染。成年到辈在这山圈儿里爬滚，我们还不知道咋种地了?老是你们指手画脚，说弄啥就弄啥，你们说啥适宜就适宜。你们那，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二叔朝上一指，“上面吐个唾沫就是钉儿，急功近利，搞政绩工程，根本不管百姓实际。你们折腾的起，百姓折腾的起吗?!再说，你们这儿折腾完了，拍拍屁股走了，别处照样当官，甚至越当越大，百姓咋办?!”
村主任一边使劲搓手，悄悄捅二叔大腿：“胳膊拧不过大腿。”
二叔越说越气：“咋就拧不过大腿?告诉你们，”二叔从怀里掏出两份材料，“啪”的摔在乡长的大写字台上，“这是你们签的三十年合同，这是我跟人民大会堂签的大桃供应国宴的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呢，别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咋说咋办，实诚待人。你骗人家，啥时候了?谁让你骗?”二叔不等乡长拿起，又麻利地把合同揣进怀里，“你们当不当官，百姓管不了。我，你们可以开除我的党籍，嗨，你们真有本事，索性一块儿开除我的球籍!”
二叔说罢，一甩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用力过猛，门使劲地逛荡了几下。路上，秋风有些寒冷的吹着，他赶紧扣上不知啥时解开的衣襟的扣子。这时，他就觉眼里一阵朦胧，朦胧中但见漫山遍野的桃树们在秋风中纷纷向他招手。
孙
子
孙子，真他妈孙子! [ 1 ] [ 2 ] [ 3 ] [ 5 ] [ 6 ] 这几年，二叔以桃闻名乡里。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惹眼招风，市里县里说来人就来人，这个视察，那个检查，这个要总结经验，那个要树立典型，人一成事儿这马后的都来了，弄的二叔整天迎来送往，甭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谁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得罪。这不，今儿又什么处长来，告诉下午，突然上午就驾到了。欢迎的横幅还未挂上，果盘也没摆上，整了个措手不及，尤其二叔，清早就叫邻村果农请去了，绝不是想躲避冷落处长。可处长一进门，见没什么动静，二叔也不在，马上脸就嘟噜得清汤寡水了，背着手在屋里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皮鞋踱出“嚓嚓嚓”缓慢而滞重的声响。
我恰巧在家，便赶紧里里外外地东张罗西胡拉，当然也要准备水果，春节才过，大棚桃还有，自个儿栽的，随手摘一盘子，自然不能忘了再摘一箱子，悄悄塞进处长车里，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大年节，总不能空手回去。一阵跑风似的忙活，好歹侍候处长坐下了。处长两腮不停的蠕动，清清脆脆地嚼着鲜桃，同时悠然地吸着香烟，不时的或从鼻孔向下喷出两股烟柱，随即烟柱又慢慢向上升腾，并缓缓的扩散开来，越扩越粗越虚，以至最后虚化成一体；或从嘴里吹出一个个烟圈儿，不等烟圈儿散开，嘴里又吐出一根烟柱，直直的穿过所有的烟圈儿。我都瞧傻了，这哪里是吸烟，简直是绝妙的表演，可惜导演没有及时发现。表演的同时，处长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一张张先进奖状，一只只优秀奖杯。
这时，二叔打邻村八百里加急般地跑回来，气儿没喘，腿儿没歇，见处长先是作揖拜年，而后连声道歉。处长呢只欠欠屁股，眼皮一撩，便指着二叔鼻子说道：“我给你送钱来了，你不在?”那架势，就应该是处长啥时来，二叔就要啥时门前敲锣打鼓的恭候。二叔经营着几百亩桃园，那也是一大摊子，不可能天天家里坐等着来人，啥都不干，若那样，啥都耽误了，况且三里五村的果农还经常请二叔传授经验。二叔知道个儿是干啥的，也知道啥时应该干啥。不过，处长既然今儿来了，有事也好，没事也罢，也要热情招待。而处长一番质问过了，又很大度地一摆手，“算啦，汇报一下吧。”一副十足的官腔。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一个芝麻大的处长，城里有的是，算个啥?到山里了，呵，这架子端的匀乎。
既是送钱，那么送啥钱呢?处长不说；汇报啥呢?处长也不说。如此云里雾里，二叔实在难以揣摩，又不能不说，得，按着自己想要做的抡。想到这儿，二叔轻轻一咳，镇定一下情绪：“我打算筹集八十万元，帮助乡亲……，”二叔是想说要帮助乡亲建一座大桃销售基地，海陆空立体外销，因为桃是“热活”，存放不了几天，所以发展大桃产业，必须解决外销才成，山里人使劲吃天天吃，又能吃几个桃?可不等二叔话落，处长又一摆手，指间夹着的烟一截烟灰“唰――”的飘散空中：“甭跟我提钱，提钱我就烦!”没招没惹啊，还说火就火了，当官的咋都这大脾气呢?
二叔纳闷，不是说送钱来了吗?不提钱又提啥呢?二叔下意识地抹抹脑门(其实脑门也没有汗)，又轻轻一咳：“我们鼓捣大桃，还想……，”二叔想说在外销的基础上，还想做大桃深加工，包括对桃文化的研究、利用，谁知处长手又一摆，没有一点听的意思，抽尽的烟头也随那一摆而抛出，空中划一道自由降落的弧线：“只顾技术，思想太守旧。市场经济了，人世了，观念一定要更新，要与时俱进!”颐指气使，滔滔不绝，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简直一个国家领导人!二叔茫然了，平白无故咋挨这一顿数落，这几年莫非白干了?奖状奖杯全蒙来的全骗来的不成?!二叔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人家无论如何是上级是领导，中国几千年来就是官本位，人怕官儿马怕鞭儿，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扶你一把，可直上青天；推你一把，就跌落深渊了。茫然的二叔赶紧笑脸相陪，瞅瞅挂钟：“不早了，咱们吃点贫下中农饭去!”“贫下中农”是过去的用语了，“穷”的标志，“吃贫下中农饭，”是二叔的一种吃点便饭的谦词，一种为打破难堪与尴尬的幽默。
处长击掌，站起：“好，边吃边谈。”二叔挑了一处当地档次最高自以为最体面的酒家，毕竟是山里，怎么也没有城里三星五星的豪华气派，咋着呢?只能将就委屈处长了。坐在桌前，二叔让小姐拿过菜谱，请处长点菜，处长一摇手：“我从来不点菜，随便。”这一“随便”，更叫二叔心里没底了，关键是不知道处长喜欢哪口儿。得，甭管这个那个了，单子上有的，拣好的贵的要，本来就三个人(司机打发别的屋了)，都点十多个菜了，处长也不说行还是不行，再点肯定浪费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一分一分流血流汗苦争苦斗换来的。我实在瞧不下去了，就说：“请处长过过目。”就从小姐手中拿过菜单，没等递，处长手动都没有动的意思，就说：“不用，你们定嘛。”“那咱们就先用着?”同时向二叔递个眼色。处长还是那句话：“随便。”这东西，真深沉。
面对满桌山珍野味，生猛海鲜，处长甩开了腮帮子招活，招活着招活着，就唤小姐：“牙签!”处长不管不顾地拿着牙签使劲剜着牙缝，敢情哪口没嚼烂，塞上了。酒呢，是二叔自己酿造的“桃花源”酒，山里水好，流出的就是矿泉水，酿出的酒自然是酒质清醇。二叔敬酒，处长酒杯一端，毫不客气的就吞了此杯。处长就是处长，对喝酒很有研究，很有说道，什么“一杯一枝花，两杯红两家”，什么“五杯五福寿，六杯六大顺”，什么“九杯天长地久，十杯十全十美”……处长肚子里有的是词儿，说出来一串一串的，当然二叔喝酒也要一杯一杯的了。处长实在没词儿了，还以上压下呢：“我、”处长打个嗝儿，“我喝一个，你喝俩。”并伸出二根手指。没辙，二叔咬着牙，喝!处长偶然看见二叔杯里剩下一滴，筷子一点：“我烦你就是这个，不是提钱，就是观念落后，连喝酒也没个利生劲儿。甭废话，罚一杯!”说罢站起身，也不怕屈尊，亲自给二叔倒酒。
二叔平时滴酒不沾，今儿个是舍命陪君子。我实在瞧不下去，一把抢过二叔手里的酒杯：“处长，我替了。”处长红眼珠子一转，筷子又朝我一点，不容置疑地：“你替?行，先奖励你三杯！”说罢，处长拿起酒瓶，又连续给我倒上一溜三杯。三杯我能喝，可哪有这么喝的，火火地我真想离席而去，二叔脚底下直踹我，我明白，要忍!三杯我“奖励”了，那杯我也替了，这回我拿起酒瓶，看看还有半瓶酒，我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喊小姐拿过两个大玻璃杯，“咚咚咚”，二一添作五，我自动领取一杯，另一杯请小姐为处长端起：“小子这边敬您了!”说完我一仰脖儿，一大杯空了。一见这阵势，这回处长有点措手不及，让人家喝行，轮到自己，就褪了，露相儿了，也是针尖大的窟窿――没多大亮 (量)，因而任小姐一旁微笑的端着，就是不接。我把空杯空中一翻，滴酒皆无，这叫翻蹄亮掌。然后从小姐手中接过酒杯：“处长，我替您了!”一仰脖儿，又下去了。处长的脸是一阵发红一阵泛白，显得极不自在。二叔赶紧打圆场：“年轻不懂事儿，您甭跟他一般见识。”话是这么说，可二叔眉宇间透出的是高兴。
总算结束了，扶着离拉歪斜地处长上车，酒气冲天的他还知道摆摆手，关门的刹那，扔出一句：“谢，谢啦!”就是临走也没有提钱。
春节刚过，寒风依旧刮着，卷起一团团泡土。泡土中，二叔向处长挥手，挥手，其实那车早拐弯没影了。我忿忿地一唾：“真他妈孙子!”二叔回过身，手搭着我的肩膀：“就是孙子，咱也得当爷供着!”
北京老乡
二叔老在山圈儿里转悠，便想出外见见世面，人都说九寨沟好，搭上飞机就去了。那里，青山妩媚，绿水澄明，树在水里长，水在林中流，还有那叠瀑跌宕，古木参天，真是一派神奇世界。九寨沟，果然名不虚传。二叔深深觉得，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道山圈儿，真没法相比。 [ 1 ] [ 2 ] [ 3 ] [ 4 ] [ 6 ] 观完光，游完景，二叔沉醉中被导游领进一家珠宝店。一进店，导游转眼就不知哪里讪着去了，但见迎面一俊俏的姑娘将他请人雅间。先是殷勤的端茶倒水，随后便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
“先生那里人?”
二叔游览了半天，也累了，渴了，坐下歇歇腿儿，喝杯水，不赖。就从姑娘手中接过茶杯，吹吹，想喝一大门，怎奈太热，一时喝不到嘴儿，只得抿了一点，还把一叶茶片抿进嘴儿了，连忙吐掉，这才回答姑娘的话：“北京。”二叔的家，准确的说其实应该是北京郊区，那山圈儿离京城一二百里呢。可到外面说着顺嘴儿，况且天下谁不知道北京，而谁又知道他那小山旮旯呢。
谁料姑娘不听“北京”则已，一听赶忙向前倾倾身子：“您真是北京的?”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叮问一遍。
二叔又喝一口茶，这时茶水已经略微降一点温了，能够喝进嘴儿了。二叔边咕噜一咽边使劲点点头，那神态是颇有几分为北京人而得意。
不曾想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唉呀，真是太巧了，”姑娘睁大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忽闪着二叔，“我们老板也是北京人厂说着向门外一招手，不知啥时就候在门外的一位男士急忙探过头，毕恭毕敬的倾听，“请老板，告诉他北京的老乡来了。”
二叔一愣：这儿有北京老乡?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就听外面有人边往里走边说：“老乡在哪里?老想在哪里?!”那份急切，宛若亲人久别。
二叔一看，进来的是个清瘦而精明的年轻人，一副金边眼镜，更使其风度翩翩。论年岁，充其量三十左右，但已经有点谢顶了，就显得脑门更加宽大。那人在姑娘的引导下，向二叔抱拳施礼：“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哎呀幸会，幸会。”显得十二分的热情。
二叔明白，这无疑是老板了，连忙起身还礼，却被老板按下，“坐，坐，老乡何必客气。”说完，但见老板拉把椅子，坐二叔对面，镜子背后的那双眼睛使劲盯着二叔。直盯得二叔有些不好意思了。二叔本来就不健谈，这时更不知说啥好了，只顾得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挠挠头。” 还是老板打破这个局促场面，故意一手撅得另一手指节咯咯作响：“我是北京朝阳区八里庄的。”老板自报家门。
二叔听着，朝阳区八里庄他知道，是有这么个地方，还去过呢。就觉得老板口音不大像京城的。二叔虽不是城里人，可多次进城卖桃，连金街王府井举办大桃展销会，他还被评为桃王，披红戴花，受到市长接见呢。北京人的那口京腔京韵，他听得耳熟，老板这南腔北调，他听得是实在耳生。
老板大概看出了二叔的心思，一摆手：“我现在不是中国人，是缅籍华侨。”也不管二叔是否在听，老板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我爷爷是国民党，战败了，逃到了缅甸。现在缅甸部队当副司令，还拥有自己的产业。”老板看看二叔，“爷爷越老越思念祖国。爷爷说，过去他打仗，造了不少孽。老了老了，总想为祖国做点事。这不，正赶上西部大开发，爷爷就投资一个多亿，帮助九寨沟修建一座飞机场，”说着从镜片后头嘹一眼二叔，“您老去九寨沟听说了吧?”
二叔点点头，记得导游确实说过修飞机场这事着，而且还说是外商投资。
老板等二叔点完头，继续说道：“这机场呢，准备今年十月开航。爷爷是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还有好多军务缠身，就让我来协助料理。我呢，自己又买下了一座矿山。”老板手一指，“不瞒老乡您说，这个珠宝店，是我小老婆开的。”说完眯眯的一笑。
二叔有些惊异，心想，年纪轻轻儿的，有几个老婆?
老板一挥手：“您老不知道，在我们缅甸，不像中国，一夫一妻，而是娶老婆越多，在社会上越有地位。国情不同嘛。对了，”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纸笔，刷刷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一串号码，递给二叔：“这是我的联系电话，您老千万别客气，以后如果去缅甸一定找我，我让爷爷给您周到安排。”老板喝一口茶，也示意二叔喝，“马上就到中秋节了，我准备回北京一趟，到八里庄看看爷爷小时候的伙伴儿。您老也留个电话，到时候如果方便的话，我一定前去您府上拜访。”
二叔迟疑了一下，还是写了自己果园的电话。
老板将二叔的那片纸揣进怀里，连连说：“真没想到哇，在这里能见到老乡，我非常激动，心一个劲的跳。这样吧，您既然来到我这里，咱们就做个纪念吧，这儿有三千多元一个的戒指，一百块钱一个，由您老随便挑。”
二叔本来不打算买这些首饰，连忙摆摆手：“不……”
没等二叔说完，老板赶忙抢过话茬：“您老别客气，我要说送您一个，在我这儿不算什么，可您老准于心不忍，您呢，好歹挑一个，不图别的，您老回到北京记着我就行。”说罢，又在二叔耳边神神秘秘的说，“我实话告诉您，珠宝这行您老不懂，我是经营这个的，这店里的东西，就是打一折，还赚呢。不是老乡，我绝不交这底。”老板这般热情，使二叔有点受宠若惊，不由自主的随老板起身，来到前店。
老板指着一种宝石戒指，对着柜台里的小姐说：“端上来，让老人家挑!”就手掏出一只激光小电筒，随便拿起一个戒指，对着一照，荧光闪耀，灿烂非常。告诉二叔：“这是颗红宝石。”
二叔虽然不懂，可看着也慢慢的动心了，悄悄摸一下自己的衣袋，心想：给老伴儿买一个吧，大半辈子还没给她买过啥像样的东西呢。就挑了一个大些的，不是有大的不要小的，二叔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实在是老伴儿屋里地里的忙活，手指头粗大，细了不能戴。“就这个吧。”二叔说着，从褂子里兜抠出一张大票，递给小姐，小姐也把那个戒指装进一个小袋儿，递给二叔。这叫一手钱，一手货。
这时老板又拿出一枚另一款式的戒指，‘对二叔说：“您瞧，您老戴着正好。一万三千元，您老中意，八百块拿走!”， 二叔瞥一眼，嘴角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就这粪叉子似的手，还称戴戒指?摇摇头。摸摸兜，知道自己也没有那么多钱了，千里迢迢，还要回去呢。
老板见二叔再没有买的意思了，就向门外站着的人高喊一声：“送客!”说送客，可不等二叔走，自己却先踅回里屋了。憨憨的二叔向着老板的背影，临走还说一声：“谢谢您啊。”那掩进门内的背影，并没有任何回应。
二叔归来，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倒不在乎花这点钱，是心里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专程到县里找我，拿出那个电话号码，我一拨，话筒里告说是空号。二叔又拿出戒指，我一看，那里是什么红宝石，纯粹一块着了红色的玻璃。我不便扫二叔的兴，毕竟千百里地背回来的。
我说：“前不久我去张家界，路上有卖裤带的，也说是老乡，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真事儿似的。一条裤带，标价三四千块钱，二百块硬往手里塞。天下这么大；哪那么巧处处碰上老乡呢?哪有那么多的便宜可拣呢?嗨，，骗子花样多了。”
二叔一拍大腿：“我算是老家雀让小家贼糊弄了。”叹口气，有些后悔不迭。
“您老在山圈儿猫着，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换。”我解劝着，“这回天府之国走走，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花钱买个教训，值。以后人世了，中国人，外国人，不定遇着啥呢。林子大了啥鸟没有，人不都像咱山里这样儿，要会应对才是。”
二叔似有所悟。我把戒指递给二叔，“这戒指甭管真的假的，叫二婶戴去吧，咋着也是您的心意。”二叔笑了。 [ 1 ] [ 2 ] [ 3 ] [ 4 ] [ 5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