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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离或倾诉】迷离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7 04:28:54 点击:

       我站在午后的阳台上。三月的太阳照过来,这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还是冥想与回忆的季节……山河寂静……一种喜悦来到我的心头。这时我想起了吕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那时候,每到夜幕降临的黄昏,如果有人叩响我的门,那一定就是吕松。于是我们坐下来,谈论一些人和事。等到他快要告辞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提到丁湘。我知道,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谈到的人。他需要倾诉,就像需要某种消遣一样需要倾诉:唯有倾诉能够使他证明一些什么,把握住一些什么。随后,他安静下来,沉湎在了自己的倾诉中。一阵短暂的沉默来到我们中间,他的食指伸出来,轻轻地、神经质地划动着。留在空中的是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猜不透的字迹,一如他谈到了丁湘时绵绵不绝的温情和滚滚而来的万千思绪。无意之间我成了他的幸福与烦恼、忧伤与欣悦的唯一见证人。
       微风带着槐花的香味儿吹进我敞开的窗户,春夜的静谧令人爽适。那些日子,吕松被内心的激情不断充实又不断耗竭,没有人知道他正承载着什么样的重负。
       那一年九月,吕松打算休一年一度的探亲假。临走之前,他极其偶然地参加了朋友们的一次聚会,认识了丁湘。他坐在屋子的一角,面容模糊却神笃气定;在微暗的灯光下,她不止一次地向他投来悠扬的微笑和注视。那是短暂而平常的瞬间,一切却从此决定了。
       回老家的火车轰响着驶过他所居住的山城,平原蓦然展现在他的眼前。多么开阔、多么广袤的平原啊!收割后的田野令他恍然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些芳香的记忆遮蔽了曾经有过的贫寒和愚钝,就连忧伤也被染上了一点浪漫和诗意。车厢里惯常的拥挤和肮脏,但是他并不在意;旅行的疲劳也没能扰乱他快乐明朗的心境。夜幕降临了,他慢慢地阖了眼,进入半睡眠状态,仿佛早已等待多时,仿佛再也掩藏不住,一个朦胧的面影即刻跃入他的眼帘。――他这才知道,那个名叫丁湘的女人,她的微笑,她的注视,这一切都已多么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头,并伴随他悄然走过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旅程。
       这便是我山高水远的故乡,这便是我贫穷、愚钝而又饶舌的父兄……吕松站在自家破旧颓败的土坯房前,默默地望着远处。田畴上耕作的农人、山野里蹒跚的牛羊,都一如既往地踏着沉重、拖沓而又迟缓的步伐和节奏。在他们面前,他成了一个既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的,事事只能袖手旁观、游手好闲的局外人。池塘里微波不兴,静静地反射着天光,时而浅灰、时而深绿;窄窄的田埂被一双双赤脚踩得又光滑又结实;蔓生的野草却是不依不饶地和庄稼争抢着土地、养料和雨露阳光,永远比庄稼长得欢势。
       每天,吕松都要睡到日头高照才起床,这倒也符合他惯常的作息规律,他几乎没有什么童年可言,也就谈不上什么童年的玩伴。即使有又如何?谁能保证那真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应酬,虚假的热情,千篇一律的、老掉牙的问候,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厌倦,更不堪忍受?吕松安于这短暂的懒散生活,他需要一次有效的休整。他当然还不知道,就要有一场漫长、沉重、疲惫的,不可抗拒的劳役在等待着他。
       吕松在老家呆了整整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屋檐下,天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初秋的风吹过黑暗的田野,吹到了他懒洋洋的身子上,突然之间他打了一个寒噤。就是这时,丁湘的面容带着某种启示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在他的眼前。第二天下午,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个小镇,离开了那个他从未真心牵挂,真心亲近过的家。

       回来的路线正好相反,一开始便进入了黑夜。吕松坐在昏暗的硬座车厢里,兴奋和疲倦使他无法像别的乘客那样东倒西歪地打着盹儿。这一张张陌生、丑陋、痴呆的面孔,他们嘴角流着涎水,在梦中不停地蠕动着嘴唇,发出鼾声、低语和臭鱼一样的腥味儿。那该是些什么样的梦啊,吕松怀着厌恶和怜悯的心情打量着他们(半睁半阖的眼睛,咧开的嘴巴和麻木苍白的脸)。紧靠着他的那个满脸透着紫红的中年人(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里仍然能够分辨得出那种紫红)每喷吐出一口长气,总要伴随着一次全身性的,惊恐万状的抽搐:气流从他弯弯曲曲的、被各种劣质烟草重围熏黑了的呼吸道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啊!然后,他的脑袋偏过来,异常舒适地枕靠在吕松的肩膀上。
       吕松站起身,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两节车厢相接处。那儿同样人满为患。没有买到座号的人们在那儿席地而坐,同样做着他们甜蜜的梦、发出他们惊天动地的鼻鼾。唯一宽敞一些的是厕所,但是门却关着。“有人”。“有人”。永远是那两个刻在一小块红色铁皮上的、模糊不清的字。
       终于,天边泛出的晨曦透进了车窗,一些树林和建筑开始现出了它们暗蓝色的、模糊的影子。大地仍然处在沉睡中;火车本身却仿佛已经停止了前进,只是在不断地摇荡着,摇荡着……
       天亮之后,车厢里起了一阵骚乱。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重又恢复了精神,在所有能够走动的地方挤过来挤过去;火车依然带着它惯常的速度不紧不慢、不管不顾地前进着。天是晴天,现在彻底地亮起来了。一丛落光了树叶的杂树林,一片闪着微光的湖水,一个荒僻的、无人问津的小站……这一切都以一种懒洋洋地节奏从车窗前掠过去、掠过去……一阵汽笛声带着粗壮、剧烈的哮喘远远地从车头那边传了过来。

       单身楼里静悄悄的,就连经年失修的自来水管也停止了漏水的咝咝声。一到上班的时候,这里便停电、停水,如果氧气也实行配给制,用管道供应的话,恐怕氧气也要停的。吕松坐在这人去楼空、万籁俱静的屋子里,挖空心思地想啊想,也想不出一件提得起兴趣去做一做的事情。因为假期未满,他压根也不想到单位上去。这真像是一场骗局:他迫不急待地、大老远地赶了回来,却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了局外人。
       吕松穿上那件深蓝色的长风衣,走出了单身楼。秋天的风带着尘土迎面吹过来,下摆以一种合谋者的姿态在小腿那儿欢乐地拍打着、翻卷着。个体户的、国营的音像制品商店们众口一词地吼叫着一首正在走红的流行歌曲,加剧了这个城市的噪音和污染。来来往往的行人走路的样子是多么匆忙啊!仿佛只要能够走得再快一点,万贯的钱财和锦绣前程就会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了。吕松的闲散与从容不迫立即遭致了有效的迫害和打击: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鞋跟被踩掉了三次,肩膀被撞疼了三次,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不合时宜的是非之地啊!城市是一列正在运行中的、超载的火车;街道同样是一列正在运行中的、超载的火车,这里永远不会有他所期待的偶然出现。是的,他想像过这样的偶然:在大街上,他和她相遇了,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远远地,隔着人流、车辆和烟尘四目相望……风息浪止,人流和车声像每次消退的潮水离他们渐渐远去……
       吕松转过身,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附近的一座公园。收门票的妇女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并且怀着热烈的求知欲目送他走出了老远。不多的几处景观,同样不多的几处游乐设施被几个小孩各自主宰着,剩下的就只有那一小片人工湖了。眼下,几只装饰了彩色颜料的小木船兀自漂着,像一群同病相怜的弃妇,矜持、端庄、尤怨,虽然前景黯淡,却依然盛装以待。吕松几乎从未到过这里,相比之下,这里真正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清净之地了。
       他选择了那面平缓的小斜坡,斜坡上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杉树林,树林里设置了几处石桌和石凳。吕松走着,不停地走着;在宽大、飘逸的风衣衬托之下,他的身材颀长、双腿笔直。秋风再起时,不只是风衣的下摆,整个胸襟衣领都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地飘荡着,翻飞着,就像电影里一段长长的、一气呵成的慢镜头……恍然之间他仿佛走进了沙俄时代,那个盛产诗人、美女和赌徒,崇尚荣誉、崇尚艺术和自由崇尚爱情的黄金时代。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死于决斗的前辈大师和他们笔下同样死于决斗的人物那样,有一天,为了一种信念,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东西,听从内心的召唤,慨然赴死,含笑九泉啊!
    [ 2 ] [ 3 ] [ 4 ]    吕松回到单身楼,在食堂里买了一份饭,匆匆吃下肚。天快黑了。天快一点黑吧,他还得出去一趟;他必须出去走一走。这时候,和他住一个房间的人回来了。他的腰里别着“BP”机,手里拿着从别人那儿死乞白赖借过来玩两天的“大哥大”,一脸神气地走进屋。看到吕松提前返回,他顿时面露愠色――他已经约了“马子”今晚来,这下子准给他搅了。他朝吕松翻了翻白眼,也不搭理他,屁股一墩,半个身子便歪在床上,一双大脚早已连鞋带袜摆在屋子当中那张公用的长条桌上。吕松这下子倒是不急了。他已经猜出了几分缘由。这个河南小子,你瞧他浑身上下笔挺笔挺的名牌西装,内衣却一连几个月都不会换。和他同处一室,你随时都得准备着忍受他身上那股永远也不会消除的、黄鼠狼一样的气味儿。吕松打开“随身听”,拿耳机塞住耳朵,挑了一本最厚的书捧在手里,无比耐心地读了起来。
       一会儿,果然就有人敲门。一个说老也不算老、说年轻也不算年轻的女人撇着八字腿走进来。只要她一迈步,哪怕她就是站着,你也能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内八字腿有多么难看。同屋的立刻迎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手忙脚乱之际并没有忘记拿着他的“大哥大”。经过一番温言款语(常常被消极地推脱、抵制、申辩所中断),她终于退让了。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迫不及待地便舔了过去。一直舔到她原本裸露得足够一舔的脖颈上。但是万里长征这才刚刚走完了第一步。权衡之后他们终于做出了选择,决定把其余的活动从户内转移到户外,双双走了出去。
       吕松拔掉耳机,丢开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连空气中也饱含着强烈的不满和仇恨。吕松笑了。他不慌不忙地穿好风衣,锁上房门,走出了单身楼。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吕松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张单人床。无数大师和他们笔下坚定执著的孤胆英雄,闷闷不乐的末代贵族在他半醒半寐的大脑里闪耀着光芒。在不断的阅读和缅怀中,他重新获得了平定的充实。那些各类繁多的书籍杂乱地堆放在他的床头,有一些是他早就买了的,却从未想起来读一读。他为自己长久以来的懈怠,为这些书籍在他这儿所遭受到的冷遇感到羞耻。多么迷人、多么浩瀚的知识、艺术、真理的海洋啊!那个名叫丁湘的女人――那个充其量只和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女人渐渐地离他远去了。
       一天晚上,吕松因为误了单身食堂开饭的时间,来到附近的一个大排档要了一碗面。远远看上去,这里的场面热闹非凡。几盏大功率的电灯泡高挂在半空中,被水汽和烟雾包围着;分列两行的长桌子旁边坐满了人,像聚集在舞台中央的、沉默守节的群众演员,只剩下立等可取、呼之欲出的男女主角一登台,一亮相,方可大幕顿开、尘埃落定。吕松坐在那儿等着,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端了一碗又一碗,却都不是给他的。
       “好了,这就好了。”老板娘亲切地安慰着他。
       吕松抬了抬头。他的眼光扫过黑沉沉的天空,扫过街对面另一处不知所属的灯火繁华之地,扫过了身边这个忙碌的大排档。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什么了吗?吕松定一定神,再看了一眼,大脑里立刻“轰”地滚过一声巨响,只剩了一片灼热的空白。坐在几米开外另一张桌子后面的是丁湘。她为什么不能是丁湘呢!
       丁湘当然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坐了个戴眼镜的胖子。他们挨得很近,用一个盘子吃锅贴饺,就连蘸醋的小碟子也用的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里胖子并不吃,他只是看着丁湘吃。或者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锅贴饺,或者他本来就不饿。他坐在那儿,仿佛只是为他履行自己的那一份忠实。吕松低着头匆匆吃完了那碗面,离开了那个地方。
       夜晚是广大的,有无数甜蜜、辛酸、欢乐或者悲哀,都被它大包大揽地如数接纳了。夜晚的凉风吹拂着吕松热辣辣的脸,他终于明白,古典大师们谆谆教诲于人的,那些关于艺术、关于真理,以及关于爱情的种种劳动著述并没有彻底占据他的心,更不能真正饲养他的饥饿忧伤的灵魂。
       落荒而逃的吕松回到宿舍,躺在冰凉的单人床上,仍然深怀感激。命运又一次赐给了他如此甜美的机遇,他看到了她:这比什么都重要。他知道自己在爱,固执地、渺茫地、毫无前途地爱着,但还是在爱着,这同样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躺在床上,他微闭双眼:现在,他可以细细回味一下刚才那短短的一瞬了。他看得是多么清楚啊!他看见她举着筷子,在那只小碟子里轻轻翻弄一只炸成金黄色的锅贴饺。看上去她是那样娇弱无力,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她动用了几乎整个手臂的力量,她的右半个肩膀因此微微有些耸;她轻轻勾一勾下巴、鼻翼动了两下,谨慎而优雅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周遭的空气是那样恶劣!然后,她终于抬起了头。她在笑着,她在对着吕松笑,就像很久以前,在那个如今已记不起来的什么场合下,她静静地坐在微暗的灯光下,向吕松投来悠扬的微笑和注视。循着这金色的微笑,吕松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走过去……
       吕松渐渐地睡着了。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具有持久魅力和新鲜感的事物总是那样匮乏、短缺,远不能满足人们日益高涨的内心需求。因此,吕松一回到单位里立刻成了大家关注和议论的焦点人物。女士们(先生们)一个个明察秋毫。他们对吕松说他胖了,或者瘦了;黑了,或者白了,吕松都一一应诺下来。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女同志甚至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吕松长高了。吕松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年龄:再过两个月,他就满二十八周岁,除非是他记错了。在这样的年龄里如果他还能长高,要么他是个妖怪,要么他是现代生物学的一个罕见的奇迹;还有第三种可能:她就是那个创造奇迹的妖怪。
       抽屉里有几封信。是的,在这个日益荒漠的世界上,还有几个真心记得他的人。吕松不常写信,也很少接到信,但总还是有那么几封。现在,大海退潮,风平浪静,吕松在读信。有几封他已经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老朋友,老调子,同一个玩笑开了许多年,依然重复得劲头十足。吕松的嘴角浮着一丝温暖的笑容。他就要以同样的方式读完最后的那封信时,呼吸突然间变得粗重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写这封信,我真的不知道该和谁谈一谈。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每次都问我是谁,是你的什么人,找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很急的事情。直到最后一次才告诉我你已经回老家探亲去了。她为什么这样可恶?我为什么这样荒唐地求助于一个也许从未注意过自己的陌生人?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拿自己的事情来打扰你,但我还是希望和你见一面。
       她和那个胖子并没有取得他明确的合法地位。这么说那个胖子只是幸运地钻了一个空子。这么说那个胖子――那是个多么愚蠢、多么粗俗的胖子!丁湘怎么可能爱上一个胖子!
       吕松从凳子上跳起来,飞奔下楼,在马路上拦了一辆黄色的“面的”。他应该拦它一辆消防车的。“面的”司机震慑于他锐利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气势,竟然没有来得及和他讨价还价,收下了他仅有的四块钱。
      建筑设计院的大门虚掩着,镶着一面宽玻璃和弹簧门在吕松的身后急速地开合,以几何学的精度划出一叠一叠的扇形。吕松还是第一次来这。他选择了三楼,因为楼梯口有一个满脸惊恐的人正朝他望着。
       “丁湘,我要找丁湘!”他对那人喊。
       “丁湘不在――丁湘她、她请假了。”那人可能是个结巴。吕松第一次来到堂堂建筑设计院,就碰上了结巴,瞧他穿的那个体面!
       “丁湘!丁湘!”吕松丢下那个体面结巴,自食其力地对着走廊大声喊着。
    [ 1 ] [ 3 ] [ 4 ]    有三颗脑袋从三个不同的门里同时探出来,看了看吕松,又急速地缩了回去。

       吕松有幸拜读过的众多古典作家中,有几个被他奉为圭臬。这些被他选定的精神导师们有着惊人一致的敏感、纤弱、简约的风致,极度的谦卑,极度的孤高,其中最主要的是――他们都有着惊人一致的洁癖。关于爱情的经典场景,在大师们的笔下堂堂伴随着积雪、冰封的森林,幽深的湖泊;空气是透明的,光线却含了一些晕黄,那是冬日里穿透云层的夕阳的光芒,冻土层下面艰难萌芽的麦粒的光芒。
       十二月里云阳市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群山皓首、尤树飞白。这场罕见的大雪给吕松的爱情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他要洗清那个鬼使神差的假期给丁湘带来的委屈和耻辱,他要把在那封信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晚上,他们在郊外的一家小酒店里见了面。窗外的积雪挣扎着,不甘心就这样被夜色埋没;炉堂里高窜的火苗却宁愿弯曲成锅底儿的弧度,羊肉火锅咕嘟咕嘟地喷吐出阵阵浓郁的香味儿,丁湘仍然保持着沉默;几个月来发生的这一切太多太多,太超乎她的想像。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写那封信,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再和吕松见面。
       丁湘的沉默丝毫没有影响吕松。他的话语滔滔不绝,像抖落一树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向丁湘。这些张狂的、无序的、奔放的话语挟裹着他,引领他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疆域,一步步走向灵魂的极地……
       丁湘在听。她静静地坐在吕松的对面,望着吕松微微凸起的喉结,清了清嗓子。每当一个人陷入倾听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清一清自己的嗓子。随后,她掀动嘴角,愉快地笑了。
       一阵和风掠过吕松的心头……他停止了咀嚼,大睁着一双眼睛,专心致志地体验着和风掠过心头时留下的羽毛般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吗?
       丁湘悄悄去柜台付了账。炉火暗下去了,火锅里早已煮烂的羊肉几乎动也没动。老板娘独自会在柜台边,小心翼翼地看了丁湘一眼。漫长的冬夜开始了它的行程,寒冷和寂静渐渐深入人心……
       他们没有乘车,一路步行着往回赶。马路上有两道被过往车辆碾出的深深的辙痕,融化了的雪水又结上了一层薄冰。偶尔有“中巴”和“面的”开过来。在他们身前身后磨蹭着兜一个圈子,用殷勤的关注、用车灯的余光侵扰他们,指望他们终于回心转意搭乘上去。但是他们看也不看它一眼。咔嚓咔嚓、咯吱咯吱。他们踩着冰或者踩着雪,发了清脆悦耳的、交相呼应的声音。他们走得多快啊!雪地上蹒跚着的车辆倒像一只只畏首畏尾的小爬虫,不断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丁湘的脑门上有了一层细汗。她细碎的脚步在吕松看来带着舞蹈的韵致;她娇小的、永远保持着娴静、永远保持着省略的身影在这个风雪之夜将注定成为吕松一生中最美好的风景。
       在那个有着明亮街灯的十字路口,他们分手了。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吕松不喜欢春天;每天春天,他便有一种浑身发痒的感觉。在这个季节里,他的头发变得焦脆易折,每天都要脱落一大把。他的手指发胀,指甲缝里总好像塞满了黑污的淤积物。从早到晚,他总是不停地洗脸、洗头,不停地剪指甲;但是那种不洁感仿佛来自身体的内部,他无法把它清除掉。
       春天是滋生病菌的季节,春天是犯罪率攀升的季节。春天的街道、春天的楼群、春天里所有的人群集散地都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这种食欲不快的不洁感,吕松同样无法把它们清除掉。
       然而,这个春天,吕松却不得不放弃了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一天天奔走于户外。为避开单身食堂里排队买饭的长龙阵,下了班他总是飞跑着赶往那儿,早早地吃了饭,便坐在房间里等待着黄昏一寸寸降临……然后,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去,搭上公共汽车,沉闷不堪的,车上的人们一个个烦燥而又性急,昏聩的光线使他们脸上的表情暧昧不清。天气已经悄悄转暖了,车窗却仍然关闭着,空气比任何时候都难闻,无论是司机还是售票员,全都被笼罩了。每天,吕松必须在这样的车里呆上半个小时以上。西苑饭庄的右侧有一片人工种植,又被“人工”践踏得寸草不生的草地。吕松等在那儿。他不能肯定丁湘一定会来,但是也不能肯定她一定就不来。等待是焦虑的,却也是充满希望的;每一秒钟都将诞生一个新的可能。
       春天里丁湘开始变得有些诡秘。她常常忘记和吕松的约会,让吕松整夜整夜为她担着心;在吕松面前,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女孩子总是有一些让人捉摸不定的地方,这都是因为春天的缘故。吕松这样认为。
       吕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不能来回走动。他希望自己是醒目的。一眼就能从夜色和人影中被分辨出来的;他穿的衣服是很多天里一直穿在身上的同一件衣服,目标是熟悉的目标,特征是明确的特征。吕松不停地抽烟,他口干得要命。但是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吐口水,吐了一地的口水。
       然后,起风了,角角落落的人影、灯影渐渐稀少下来,只有“西苑饭庄”四个霓虹大字在楼顶上自得其乐地闪耀着、变着花样:先是四个字一齐亮,然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亮,亮的顺序是看来大有讲究:西、苑、饭、庄、西、饭、苑、庄、西、庄、饭、苑……吕松琢磨了很,还是没能弄清它们的规律和深意。
       很多时候吕松就这样无功而返。回来时他通常不再乘车,改用步行。夜晚的天气仍然残留着冬天的寒冷,他的心里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烦恼:他依然是心甘情愿的。
       吕松走着,他已经走出了很远,他走过空空的公共汽车站,走过一家家用铝合金卷闸门严密封锁了的商店、酒家。装有声控街灯不时被他空荡荡的脚步声惊醒,向着他投下一圈黯淡的、不胜其厌的光晕。这样的时刻,只有小偷、妓女和诗人才会像他这样迈着如此仓皇的脚步不停地奔走着……
      然而,在另外的一些日子――啊,那样的日子不多,可哪一样真正宝贵的东西是靠数量取胜的呢!――丁湘在他的视线中翩然而至(打老远他就看到她了):那毫光一现的日子照亮了他,他的爱情、他的烦恼、他的心灵、他生活中的一切立刻都变得五光十色,充满了意义……
       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需要的地方是一个安静的、清洁明亮、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他们只要安静。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丁湘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她给吕松划定了严格的路线,有几个地方她是绝对不允许他在那儿出现的:她的工作单位,她家的楼下和附近,她每天上班时必经的那个车站,等等。吕松怀着温柔的理解接受了她的规定。她大概不想过早地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也不想过早地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些在吕松看来十分正常,也十分符合她沉静内敛的性格和品质。吕松早已把那个胖子忘得一干二净。
       终于有一天,丁湘对他讲了胖子的事。从法律上讲,她已经结了婚。她相信命运;那些在我们这样的常人看来极其偶然、极其巧合的事情,其实都是命运早已安排好了的,除了老老实实地接受它、屈服于它,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丁湘哭了。眼泪无声地、急遽地滚落下来,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两道明亮而又夸张的印痕。她的脑袋慢慢地低下来、低下来,第一次依在了吕松的怀里……长久以来,肌肤之亲离他们那么远,仿佛遥不可及,又好像无关紧要……吕松突然间有些慌乱起来,被她的眼泪、被紧贴在他胸口的突如其来的、实实在在的体热弄得不知所措。她对他说了什么吗?她对他说了什么,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伤心,他必须终止这件事。吕松捧起她的脸,那张正在被巨大的伤心所蹂躏、所伤害的脸。他尝到了咸咸的眼泪,他吻了它――他吻了那张脸。吕松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纷乱、无耻的情绪攫住了。
    [ 1 ] [ 2 ] [ 4 ]    脑袋里塞满了五光十色的爱情小说的吕松,处男吕松,洁癖吕松、笨拙的吕松终于在那片春草初生的山坡上完成了他作为男人的最庄严的仪式。

       对于支配着我们的生活、规范着我们行为的各式各样的法律,吕松通常怀着一种淡漠的、敬而远之的态度。婚姻制度在他看来只是一种徒有其名的空洞的形式,与婚姻的实质部分无关,与爱情更是无关。他没有意识到,无论从道德还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应该被严加指责的。怀着这种自我为中心的论调,他不明白丁湘何以把那一纸根本没有真正履行的和约看得那么重要,并且为它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
       中午,吕松吃过饭,习惯性地捧出一本书,坐在靠窗的一只凳子上。多年以来他已养成了从不睡午觉的习惯。中午的那一两个小时在他看来比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好:红日当头,太阳和地球仿佛在这个时候停止了转动,四处里一片静谧;空气含着雾,要到很晚的时候才会慢慢消散;对面山坡上的那片苹果树开花了,远远望过去,粉白的花朵连成了一片,忙碌的蜜蜂整日整日地逗留在那儿,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如果在这个时刻能听到一点什么,那就只有这一种声音。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惊动了吕松。是谁会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如此粗暴地敲打他的门?吕松刚要起身,门已经被撞开了。
       吕松迷惘地看着那一群闯入者。他们一定是找错了地方。他们应该向他道歉。
       但是他们没有。你不必指望什么。你不必因为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就指望他们是一群有教养、懂礼貌的人。吕松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里,去他们要去的地方。
       但是他们甚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是在和他说话吗?
       “你就是吕松?你他妈的就是那个王八蛋?”为首的那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随后,他一把揪住吕松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
       口臭,严重的口臭,这个人应该尽快到医院去,寻求帮助和治疗――吕松的思路一直停留在这个尖锐的问题上。得了这样的毛病,早晚有一天你会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吕松很同情他。
       共有好几双拳头,好几只脚杂乱无章地落在了吕松的肚子上、屁股上。他们感兴趣的是吕松肉多的地方,可吕松肉多的地方不多;这似乎使他们有些失望。那个患有严重口臭的人挥了挥手,其余的人停了下来。
       “爷爷今天先给你来点儿小意思,”他说,“只要你还敢跟爷爷‘花’,修理你的日子还在后面!”他终于注意到吕松的脸了:在刚刚过去的那阵子,他们似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悉心地保护着这张脸,使它免遭打击。看来留着它一定另有用途。患口臭的那人盯着吕松的脸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便扬起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随后,他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所有人的都和他一样,整了整自己的着装。看样子他们准备告辞了。压轴戏的主角是吕松的膝盖。他们轮番地朝它踢着,就像踢一只足球,一直踢到它弯曲下来,跪在地板上。

       吕松从地板上站起来了。凳子被推翻了,有几本书被胡乱扔在地板上。那都是吕松心爱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拣起来,轻轻地拂了拂上面的灰。亲爱的读者,吕松从地板上站起来了,他没有留下内伤或者外伤,在他身上,你找不到一点点伤口或者血迹。他只是有点儿头晕,有点儿想要呕吐的感觉。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吕松便觉一切恢复了正常。
       吕松小心地锁好房门,往办公室走去。住在单身楼的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也都在往各自的单位走去。上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下午吕松在单位里接到了好几项任务,他去了一趟邮局,去了一趟银行,还起草了一份文件。快下班的时候,他走出办公室,来到了附近的一个自由市场。
       他走过扯嗓门一个劲儿叫喊着贩卖萝卜青菜的女人,走过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油腻腻的手,一边斜着眼打量他的贩卖猪肉的男人。没有他要买的东西。
       前面是摆满种种日杂百货的小摊位,扣子、指甲刀、牙签、钥匙链……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在这儿见到。吕松停在了一个卖五金水暖用具的摊位前。他拿起了一把小铁锤,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然后是一把厨房用的小斧头。应该是那种窄窄的、长长的、薄薄的、锋利而又轻巧、在黑暗中闪着白光的东西。对了,他需要的是一把杀猪刀。
       吕松对这个城市的屠宰业现状一窍不通,他不知道现代化的屠宰方式根本不需要杀猪刀。他在那个自由市场找了很久,根本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他买了一把菜刀,这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用手摸了摸刀口。马马虎虎。
       天黑了。吕松怀里揣着那把菜刀回到了单身楼,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走廊上有可疑的人影和脚步声;隔壁房间的门大开着,灯光带着炫耀的热情从门口倾泻而出。四周都是灿烂而明亮的灯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房间里的玻璃和金属制品向他发出抗议一般顽强地发出一点幽光。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吕松的思路偏离了航线……猛然间他打了一个寒颤,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双腿跪地的那一幕。

       六月里的吕松被第一次送进了精神病院。在这之前,他表现不能说不正常,但那一段时间里,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有一天,处长单独约见他,向他指出他最近起草的一份文件要点不够鲜明,条理也有些不够清晰,希望他加个班,尽快把合格的文件起草出来。吕松一言不发地看了处长很久,什么也没说。突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猛地剁在处长的办公桌上。吕松笑了笑,他捋一捋袖子,指着处长,十分平静地说:“你这个老王八蛋,你们这些王八蛋!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斩尽杀绝!”
       闻讯而来的人们看到的吕松已停止了骂人,手里挥舞着那把菜刀,正充满激情地朗诵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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