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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脉中的回声]在夹板的天篷下面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40:45 点击:

      在商业大厦的上空我猛然看到   我爷爷的面孔。我一眼   就能认出他来:一个没有童年的老人。   ……他曾经为他识文断字而自豪,   但这世界上早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西川《方圆数里》
      
      一
      
      我的祖父是一个爱读《三国演义》的人。―――他熟悉《三国》中的每一个细节。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我不止听一个人这么说起过,我的祖父对《三国》一百二十回中的每一回都如数家珍。他熟悉《三国》里的每个重要人物的脾气、使用的兵器和与之相连的故事,就像熟悉他生活中的每一个人。他甚至能够完整地背诵出里面的许多诗句和精彩章节。
      我的祖父远不是满腹经纶、动不动就对时局高谈阔论的饱学之士,也不是家中藏书万卷的书香门第的后裔。他只不过是个农民,一个略识文字的农民。因为他的父亲在故乡开了一家杂货店,家境还不算太坏,祖父年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可是后来,祖父并没有依太祖父所愿成为吟诗作赋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他成了一个乡村屠户,一个与时局毫无关联的乡村手艺人。
      我的祖父年轻时多少还是有些过人之处。他生得膀粗腰圆,体型彪悍威武,俨然古籍里的壮士。他的力气非常人所能比,曾经与人打赌,搬起祠堂里约三百斤重的铁钟围着天井迈步;又用牙齿咬过一大箩筐黄豆当当当上楼。他甚至徒手打死过蟒蛇,其场面至今都让人感佩不已。他还懂得一些拳脚,喜欢与故乡方圆十里八乡的许多江湖人士切磋武艺。再加上他重情义,讲义气,便与许多人都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甚至离故乡百里的吉安府都有他的金兰之交。可是他的脾气并不是太好。他一不顺心就会暴跳如雷,有谁得罪他了,他会提着剔骨尖刀把人追得抱头鼠窜,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故乡鸡飞狗跳。而他高兴的时候,他豪爽的无遮无拦的笑声响遏行云,五里犹闻。
      我的祖父天生是个军人坯子。我想如果祖父参了军,他会成为一个许世友式的英雄也说不定。祖父成长的年代,正是乱世,军阀混战,中原大地狼烟四起。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队伍浴血罗霄,然后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然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
      故乡所属的吉水,亦是一块烈士喷血的战场。位于赣江以东的离故乡百余里的水南镇,正是以毛泽东麾下大将黄公略命名的公略县治所在地。毛泽东撰文赞赏的、与方志敏式的根据地齐名的李文林根据地的创建者李文林,就是吉水人氏。而跟随毛泽东马上夺天下者,更是数以万计,后来成为共和国少将的吉水人,就有十多个。
      乱世从军,正是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坦途。狼烟四起,正召唤天下英雄中原饮血华山论剑。英雄不问出处,壮士起于草莽,虽战死疆场又有何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祖父没有做一名军人是因为命运。他曾经两次磨刀霍霍要投奔军营。第一次,他走到红军正在招兵买马的镇上,并且真的穿了几天军服,可还没有走上战场,身体一直像牛一般壮实的祖父竟然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他不得已被部队遣送回了故乡。第二次,祖父与村里的一帮壮实男子走了几十里路去投奔红军,可正遇上军营已按计划招满了人,暂时又没有足够的粮草养活更多的人,花光了盘缠的祖父和乡亲无奈只好返回故乡。
      祖父没有像古籍里写的那样遇贵人相助,被能够左右历史的人慧眼相识。他多少有些时运不济。祖父后来再没有行伍参军的打算。当然其中的玄机不甚了了。也许是与太祖父从中作梗,要留下祖父为他延续香火有关,也许两次投军失败以后,祖父自认为自己天生没有行伍的命,便含恨绝了念头。
      从此,娶妻生子,种地杀猪,直到终老。这是命运的着意安排,祖父焉能不从?
      
      二
      
      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行伍参军的梦想破灭以后,我的祖父托人到吉安府购买了一套《三国演义》。他花了三块半银元。这对一个乡村屠户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至今依然活着的祖母每说到这事就愤愤然:“这老棺材!”―――他花上三块半银元买下的,为什么不是《水浒》《红楼梦》或者别的什么?这其中隐含了祖父怎样的趣味和机缘?
      ……遥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年轻的祖父劳作之余,床上振衣坐起,拿起其中的一卷,小心打开昨夜折叠的地方,又开始了对《三国》的阅读。满纸的烽烟四起,而深夜展读的祖父如坐拥江山的君王,所有的文字都化为英雄和美人,城池和兵马,刀枪剑戟和时运玄机:关云长青龙偃月刀,温酒斩华雄;张翼德大闹当阳桥,一吼乱曹营;曹孟德横槊赋诗,文韬武略;赵子龙单骑救主,义薄云天;周公瑾浔阳点将,英姿勃发;诸葛亮羽扇轻摇,江山渐改颜色。城池霎时易主,主公危在旦夕。上天助我草船借箭,锦囊妙计又解重围。屋内半夜沁凉,而纸上正与马超厮杀的许褚裸露的背上热气腾腾。窗外雨声潺潺,而书中喊杀声震天。眼前突然一道锃亮的寒光,不是春天穿过窗台的闪电,是一千多年前月夜某条神秘小径上大刀的折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身边的祖母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嘟囔声,而祖父用手沾了点儿口水,把书翻到了又一页。窗外天色微明,而祖父依然沉浸于掌上的春秋,毫无睡意……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几欲颓败的中国乡村,故乡的一幢老宅子里,祖父享受着浩大的精神盛宴,与千年前的英雄风云际会。这个满怀凌云壮志却时运不济的年轻农民,他现实中未竟的梦想在《三国》中得以一一实现。他时而是守城的悲剧将领,时而是攻城的慷慨壮士,时而是老谋深算的帐中谋臣,正为将自己慧眼相识于草莽之间的主公制定国策大计,时而又是两军交战中的使臣,在他人帐下巧舌如簧……同样是乡村屠户,同样有一身好力气和火暴脾气,祖父仿佛是未发达时的张飞,依然在干着剥牛杀猪的营生,而张飞正替代着祖父,在蜀军帐下听令,率领十万将士浩浩荡荡走在行军的路上……故乡老宅子里磨得锃亮的屠刀,正适合挑战阵前叫嚣的对手,而稻田里开始变黄的稻子,正可以用作秋后三军将士的粮草……
      一套《三国》,在祖父的年轻时代,是可以浇胸中块垒的烈酒,是冬天里的暖阳,是炎热夏季里的穿堂凉风,是对应于平庸现实的壮阔梦境。凭着一套《三国演义》,祖父的凡常生活变得无比生动了起来。我仿佛看见灯光下祖父嘴角毫不自知的笑意,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变得无比光亮……
      而现实中命运对祖父的捉弄远没有结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场灾难降临在我们整个家族头上:我的故乡是一个八姓杂居的村庄,各姓之间的争斗此时借助政治的烽火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曾姓在斗争中处于劣势,太祖父因此被故乡定为“地主”。太祖父不多久就气绝身亡。而到了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爆发,我们整个家族才知道这顶帽子到底有多重。
      我的祖父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全村人的面前。带刺的篾片,一次又一次抽打在他被剥光了衣服的脊背上。他宽阔的脊背,顿时血肉模糊。邻里乡亲组成的人民的振臂高呼声震天,而祖父一言不发。人们突然发现,当年那个提着刀把人追得抱头鼠窜的血性汉子,那个提着三百斤重的铁钟或者咬着一大箩筐黄豆上楼,在众人的注目中得意非凡的角色,瞬间变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可怜虫。
      他的亲兄弟―――我的大祖父由于不堪忍受折磨上吊自杀,他没有流一滴泪水。人们骂他“封建”―――所谓“封建”,不是指他的思想多么陈旧保守,而是“封建霸头”的简称―――我的祖父低头认罪,对所有人的辱骂都逆来顺受,哪怕对三岁的孩子都笑脸相迎。
      祖父知道他不能死。他残忍地活着,就是为了让由他衍生的整个家族免去倾巢覆卵之灾。
       而此时,唯一能给祖父带来安慰的,恐怕就是他年轻时候日日阅读的《三国》了。听祖母讲起,他有时整夜整夜地阅读《三国》。
       风吹动着眼前的煤油灯。灯光危险摇荡。床前祖父的阴影沉重如山。他被鞭挞过的脊背隐隐作痛。他把头再一次地投进《三国》的纸页中。―――他是否把自己当作三国中的黄盖,认为所有的鞭挞只是上苍对他实施苦肉计?或者自己就是正被刮骨疗伤的关羽,疼痛过后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他是否认为苦难一定会过去,就像《三国》所揭示的,世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而祖父在“文革”中读《三国》的感受,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在祖母的描述中,祖父一直沉默寡言。除了知道他在苦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会想些什么呢?
      
      三
      
      我的祖父终于在1970年代末把全家带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迅速走向了衰老。经过了“文革”前后长达十数年的忍气吞声,他晚年的脾气变本加厉。他骂他的也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丝毫不顾及他们做了大人的脸面,有时甚至到了在饭桌上摔碗的程度。他动不动就对祖母吹胡子瞪眼睛,经常提了锅灶瓢盆一个人单过,把自己搞得满脸锅灰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才肯罢休。他的意识里似乎总有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对手,他想打败他,而他根本看不见对手到底在哪里。他的焦躁和暴烈即由此而来。
      但祖父疼我。他面对我时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他难得的慈爱。他把亲戚来看他时带来的饼干、糖果一股脑儿给我吃。他让我陪他睡觉,他身上的那种乡村老人才有的烟火气息让我至今依稀可闻。我挨了父母的揍,他闻讯后会急急赶来,大声斥骂我的父母,然后满巷子寻找天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我―――他在巷子里回荡的唤喊声充满了焦虑和牵挂。他还给我讲《三国》:“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持蛇矛,立马于桥上,厉声大喝:‘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个平常的夜晚在祖父拿腔拿调的声音中陡然变得充满悬念,意味深长。黑夜之中,听着祖父的鼾声,我睁大着眼睛,对遥远的历史,充满了向往。他还教我背诵《希世贤文》,指望我从中学会些做人的道理。他教我练习拳脚,希望我能借此强身健体。他中风后给我做示范动作时几欲摔倒的样子让我至今想起就忍不住要笑出泪来。
      可我小时候是一个简直无恶不作的孩子。我打架,偷窃,装神弄鬼,刁钻狠毒。我曾经把一个与我打架的同学胸前的圆珠笔拔出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太阳穴。我还对一个长辈破口大骂,咬牙切齿地扬言要杀了她。我曾经把父母仅有的十块钱偷来全部买了糖果,父亲发现后把我吊起在楼梯上用牛绳将我抽得半死。我还经常在晚上躲在黑暗处吓我的伯母大婶们,有几次把她们吓得魂飞魄散,呼吸不匀。我干了坏事会经常整夜整夜地不回家,邻居家的猪圈就是我最好的避难所。我还有点好逸恶劳的德性,为了逃避劳动我会躲在自己家的楼上。我像只过冬的老鼠在楼板上的稻草堆里蓄满了可以吃的东西。如果“有难”,我就会偷偷溜到楼上,心满意足地过着自认为丰衣足食的日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讨厌我。我的班主任经常让我跪在华主席的像前。我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我的数学老师会打开抽屉告诉我,他的办公室里不会放钱。全校老师把我当作反面教材对同学们进行说教。我整天不落屋,父母从来不会找我。有一次我的父亲盛怒之下伤心欲绝地说,生了我这样的儿子不如绝种。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一名不良少年?我的故乡是一个资源短缺、弱肉强食的地方。由祖父祖母衍生的家族这时候已经膨胀成了几十口人。我的父母天性懦弱,成天受村子和家族的人揶揄,甚至欺负。由于从小见多了亲人之间的倾轧和故乡人性之中的恶,我内心与生俱来的温和逐渐散失。我变得好斗,叛逆,歹毒,没心没肺和薄情寡义。
      只有祖父疼我。―――我不知道祖父对我是出于人性中共有的舐犊之情,因为我是他的长孙,是他百年之后要端着他的祖先牌位护送他上山的人;还是祖父从我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好斗叛逆的我正是他少年时代的翻版?或许,不管我多么顽劣,可依然是我的整个家族历经种种磨难后看到的一个希望?
      可我对祖父对我的好并不领情。
      为了经常可以吃到亲友们买来探望生病的祖父的食品,我竟希望祖父永远病下去。
      因为怨恨他没有及时喊醒我看村里后半夜放的电影,我暴跳如雷,号啕大哭,破口大骂。我竟然骂他“封建”!我记得他当时有点尴尬,可他并没有发作,反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中了风的那个晚上,躺在床上口齿不清,亲友们围在他的床前,我不仅没有表示应有的难过,反而在听到他把刚进门的大姑父的名字“茂香”喊成“茂德”时,我还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他快要死的时候,我竟然在他还没有咽气的空隙,快步跑到村里的晒场,向正等在那里的人发布关于祖父的消息。我对他们眉飞色舞地说,快了快了。我说最多半小时,祖父就会死。他现在吸进去的气比呼出来的少。我还煞有介事地打了个比方,我说,比如他现在呼出来的是六口气,吸进去的就只有五口了。等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差不多就死了。
      ……
      至今想起来,我是多么的少不更事啊!
      
      四
      
      祖父死于1982年农历七月初五。那一天他理了个发。刚才他还和比他年轻得多的理发师谈笑风生,说古道今,可随着理发师收拾好工具离开家门,祖父突然就不行了。他的发须平整洁净,而他的身子软得就像一摊烂泥,即使在场的我、堂哥和四叔三人奋力把他架起,也是无法站立。他瞳孔里的光像水波一样急速散去。他一躺在床上就迅速陷入了临死前的昏迷。一个时辰之后他呼出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浊气。他死了,死前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净身,更衣、入殓……祖父脱下了他平日那身十分老旧的黑粗布衣衫,头戴礼帽,身穿一身崭新黑亮的对襟寿衣,样子就像是一名有头有脸的旧式乡绅,正陷入赴会前的闭目养神。他的与身份不合的装扮多少让不懂事的我觉得有几分滑稽。而他的表情安详沉静,满是皱纹的脸上既没有终于脱离苦海的欣喜,也没有被迫与亲人永别的悲伤和无奈,更没有一生壮志未酬的不甘。这个脾气暴烈不肯服输的男人,临死前终于露出了他难得的好脾气―――他向死神悉数投降,双手握在胸前束手就擒。他死的时候六十九岁。
      时光荏苒。今年我三十六岁了。我没有如家人所担心的那样,成为一个盗贼、罪犯或者泼皮。正好相反,我成了一个好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懂得敬畏的人,一个内心充满暖意的人。我重情义,讲义气,喜欢广交朋友,颇有些祖父遗风。而忆起童年,我是何等的羞愧难当和懊恼!我知道,是祖父对我的疼爱重新复活我内心的种子。―――他当年种在我心里的那颗叫爱的种子,至今已经成材,摇荡着温暖日光。可以这么说,祖父的疼爱,对我无异于拯救。
      我想念我的祖父了。我想他对我的好,想他身上乡村老汉特有的烟火气息。我有很多的问题想问祖父。我想问他为什么叫少年的我读《希世贤文》、练武术,他究竟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我至今成了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是否已让他满意?如果当初我不是年少无知,他还有多少秘密会向我倾诉?会有多少道和术要向我传授?
      也许是受了祖父的影响,我也成了一个爱读《三国》的人。我以为,一部《三国》,既有张飞大闹当阳桥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英勇,亦有吕布爱貂蝉式的英雄和美人之间令人唇齿生香的爱情;既有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倾轧争斗,也有英雄与英雄之间肝胆相照的生死友谊。国家与个人,阴谋与智慧,生与死恩与仇爱与恨,令人奇妙地整合在这一百二十回构成的奇书之中。它不仅关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甚至气象、医术、宗教等等也无所不包。它不仅是中国古代三国时期群雄逐鹿的艺术再现,更有对中国历史规律的生动揭示。
      今天,当我捧读《三国演义》颇有体会的时候,我想面对面地与祖父交流彼此的阅读感受。我不知道祖父对《三国》中的哪个人最为喜欢,是张飞吗?祖父与张飞有太多的相似:他们一同生于草莽,一同身陷乱世之中,一样是屠户,还一样有一身好力气,性子都急躁。当然也许是那个赤膊与马超厮杀的许褚。祖父也喜欢舞刀弄枪,如此与对手快意比试武功,定也是祖父最为向往的了。关云长、赵子龙义薄云天,一生重情义、讲义气的祖父把他们当作立世楷模也说不定。还有,祖父年轻时读《三国》,与他在饱受屈辱和鞭挞的知天命之年的赏读,心境上有哪些不同?一部《三国》,让他从中学会了什么?他的为人处世(他一生从未有负于人),与《三国》又有何关?
      我想祖孙二人在故乡的阳光下对谈《三国》,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可是,祖父已经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
      至今祖父死去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的故乡―――江西吉水赣江边的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子,祖父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已经基本上消失殆尽:
      他曾经被叫了六十多年的名字已经鲜有人念起。
      他的后代已经住进了崭新的楼房里,他曾经居住过、点着煤油灯夜读《三国》的老屋已经颓圮。
      与他同辈至今活着的老人们也都差不多要忘记他,每每说起他来总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他的形象甚至在仍然活着的年近九十的祖母的记忆里也是支离破碎,每当我向祖母打听那些与祖父有关的陈年旧事时,祖母总是嘟嘟囔囔,口齿不清,仿佛她的那座叫做记忆的园子已经荒芜一片。
      经过时间的改头换面,我的兄弟们已经没有一个人长得像他,当然也没有一个有着像他一样的坏脾气。
      即使是在我―――曾经得到过他最多的疼爱的他的长孙的记忆里,他的模样也已经有了几分模糊。我不记得他在世时是否爱饮酒,疲乏的时候是否会抽上两口烟,他高兴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子,悲伤的时候又是怎样。
      他的遗像(根据他在世时唯一的照片所绘)就摆在我老家房子里的香案上―――他头戴礼帽,目光阴郁锐利,仿佛是传说中兵败受缚的义军首领。每次过年回老家,我都要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眼前总是一阵恍惚:这个人是否真的活过?他曾经有过怎样的爱好和趣味?他还有多少事情不为我所知?
      ―――时间无情,当我们回首,它的怀抱中,总是飘荡着亡灵的身影。人世如废墟荒凉,当我们置身其中喊上一声,远方传来的,只是空荡荡的回声!
      《三国演义》卷首那首《临江仙》宛如一声遥远的喟叹: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五
      
      我只有把对祖父的怀念,寄寓在《三国》之中。每当捧读《三国演义》,我知道,我所阅读的,不仅仅是千年前的英雄传奇,也是我祖父的苍凉一生。
      而那套几乎陪伴了祖父终生的《三国演义》,至今已经残缺不全了,就像祖父整个的人生,已经不复完整。
      祖父临死前一年念叨得最多的就是曾经花了他三个半银元买下的《三国演义》。他多次痛恨自己的轻率,把它借给了邻村一个并无多少诚信的人。祖父借给他的时候,还多少留了个心眼,留下了六卷,原本是做好分两次出借的意思。但那个人一直没有还给祖父。并且,自从把《三国》借走了之后,这个人再也没有在祖父眼前出现过。也许那个借书的人压根就忘了他还书的承诺。对他来说,不过几本破书而已,还不还算不得多大的事儿。是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哪里再找得到像祖父那样热爱《三国》的人呢?
      祖父只有日日催促我的父亲和叔叔,要他们去向那个借书的人索回。可是我的父辈们早已厌烦了这个老头的�嗦和暴躁。对他们来说,他们已经受够了。他们压根没有按照祖父的意思去做过。也许他们成心不想让祖父得逞。而在中风之后,祖父无力的双腿再也迈不出自己家的门槛了。
      祖父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他死去多年后,祖母偶尔梦见他,也是彼此间形同陌路。我想他早已经厌烦了这个世界。他已经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而对他年轻时买下的《三国》的牵挂,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心愿了。
      几年前,我在老家的柜子里翻到了那剩下的六本《三国演义》。那是极老的版本,全图绣像竖版繁体印刷,每个页码都标有“大上海书局藏版”字样。金圣叹眉批,茂苑毛宗岗序始氏评。每一本经过时间的浸淫濡染都成了酱色,许多页码破损程度不一。一些页码还保留了祖父当年的折痕。揭开有簌簌的脆响。
      我双手捧着这六本《三国》,就像捧着一件圣器,一件传世的珍宝。我知道,那是祖父曾经日日诵读的经书,也应该是我们在磨砺中分蘖的整个家族的见证。它珍藏了祖父的呼吸与心跳,脾性与温度,人格与信念,遗恨屈辱和离合悲欢。如果我相信人的精神不死,那祖父的英灵,就常驻在这《三国》之中。
      
      曾经几次差点梦见祖父。我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棍,身体依然魁梧彪悍,正向前疾步行走,正是我少年见到的模样。我在梦里拼命喊他,也许是梦里的风太大,他总不肯转身,不让我一睹他往日的容貌。我的喊叫声越发凌厉,仿佛裂帛,可祖父越走越远,转瞬不见。在梦里我绝望地哭了。醒来,满脸全是泪水。半夜里我索性披衣坐起,任凭泪水在黑暗中横流。
      今夜,我又想起我的祖父了。我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翻开六本残本《三国》,以此感应祖父的魂魄,在字里行间寻找他辗转的轨迹―――
      祖父。我轻轻地唤了一声。我顿时听见了我的血脉中传来巨大的回应声。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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