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说郁美其实就是个硪头儿。 钵池山人起房盖屋,害怕地基不牢,首先,要请硪工将地基一遍遍夯实。 夯地基用的硪,是石头做的,像一块饼。四周,请石匠掏出四个或八个孔,绳子,就穿在这些孔里。
硪头儿,一般是不拿这些绳子的,主家,得恭恭敬敬地给硪头儿献上一壶好茶。硪头儿捧壶在手,以茶当酒,先祭了四方天地,剩下的,就是给自己喝的了。
第一口喝进嘴里,那是不能咽下去的,得昂着头一口吐出来。
那个时候,早晨第一缕阳光打在吐出的水雾上,立即,头顶上就有了红橙黄绿青蓝靛紫的虹影。
然后,硪头儿唱一句“小硪上场没得四两重,落下地来却有千钧力”,硪工们在这声吆喝中发一声喊,四根或八根绳子一齐绷紧,那百十斤重的石硪就呼啦一声跃过头顶,又呼啦一声砸下来,暄软的地基就息下去一截。
打硪,就算开始了。
我的爷爷说郁美是个美男子,号子也唱得响,领硪的时候,常常引得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围观,这样的场合,主家便觉得很有面子。
打硪,在钵池山是一种特殊的工序,也不仅仅为了夯实地基,还有一层辟邪的意思。硪头儿只是在开头正儿八经地领几声硪,接下来,就唱起了荤段子,《小二姐思春》呀《十二月调情》呀什么的,越荤,主家越高兴,以邪治邪吧。
郁美,就穿那样的一袭白竹布长衫,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的景德镇茶壶,正经得像个书生,而嘴里的唱词,却臊得人睁不开眼。
程家要盖一个仓房,就请来了郁美一干人。
郁美唱了三天,第四天,不来了。
拐了程家的一个小婢,跑了。
程门跑来把这个事告诉程禹山的时候,程禹山正在二太太的屋里睡回笼觉呢。
程禹山听了就笑,说这个郁美,我还真没看出来。
给足了工钱,又找了一班硪工。
其实也没什么的,不就是一个小婢吗,程禹山,能在乎这?
程家的这个仓房,其实是用来贮藏私盐的。程门带着老爷的帖子在海州盐场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白花花的海盐,就运回来了。
再拿着老爷的帖子在河南安徽几个省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海盐,就被拖走了。
要赚多少银子呀。
也是合该有事。
有一回,盐场那头有了一宗大买卖,程门一个人不敢定夺,就把程禹山喊去了。
事情,一下子就摆平了。
程禹山却不急着走。
要看看这盐场的景儿。
就在煮盐的灶丁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禹山说,那不是郁美吗?
哪能?老爷您都把生意做到盐场来了,那郁美,敢来?
程禹山就有些不高兴了,白花花的盐,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程禹山坐进了两抬的小轿,要走。
程门看出了程禹山是不高兴了,就讪讪地说老爷您等一会儿。
程门踮着个脚,像一只轻快的猫。
一会儿,果真领来了郁美。
郁美和程门跪在老爷的轿前,连个头都不敢抬。
程禹山连轿帘儿也不曾掀一下,程禹山说,那事,我没搁在心里呀。
郁美住在一间石头房里,那个小婢,过去是极得老爷宠爱的,如今,正怀着郁美的种。
程禹山看见了小婢,叹口气对郁美说,我把盐场的生意交给你,如何?
郁美哪能不愿意呢,当场,又给老爷跪下来了。
程禹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其实,你是在帮我呢,你想,这头有了你,我不就省下半个程门了么?
领着程门走了。
那郁美是什么样的头脑呀,如今有了老爷的帮衬,没几年,就成了盐场的一个爷,不仅卖盐给程禹山,还囤起来卖给别人。
没事时,也回到钵池山来看一看。
坐着四抬的大轿。
四抬,就是轿子前后各有两个轿夫。
程禹山的那个两抬的小轿仍然停在轿厅里,郁美横竖看了看,要换。
程禹山不肯,程禹山说我坐惯了呀。
我就想听听你领硪的号子,这几年,我一躺下来,耳边,就响起你领硪的号子。
哦?
哪天,老爷您盖房起屋了,我来。
真的?
真的。
第二天,郁美刚起来,就发现程禹山把好端端的一个盐仓拆了个净光,而且,按照原来的样子开了个地槽。
郁美在程家领了七天硪,最后,吐出一口鲜艳的血。
程禹山过来看他了,程禹山拉了拉他的手,说你也是个不小的爷了,累成这样,我过意不去呀。
程门走过来,给他端一盆清水。
程禹山很客气地让郁美安心静养几天,然后,就仔仔细细地洗那双刚握过郁美的手。
然后,从怀里拽出一个绿水绸的手帕儿。
没有风,刚擦过手的手帕儿还是掉在了地上。
程禹山的脚步儿像他掉在地上的手帕儿一样悄然无声地踩过他的手帕,轻轻松松地走远了。
回去时,郁美悄悄地雇了一乘两抬的小轿,那个小婢一路嘀嘀咕咕嫌丢身价儿。
郁美说,你懂个屁。
这辈子,就算你能把财发到天上去,你能走出他程禹山的阴影?
怀念一双手
这双手起先粗砺不堪,虽然有好的形制,也不敢在人前捧个花献个茶什么的。
算命的瞎五虽然看不见这双手,说出的话却能让这双手的主人心里别别地跳:人的手足谓之四肢,以应四时,四肢不合度,犹如四时不相称。四时不相称,则万物萎蔫不生;四肢不合度,则一生贫贱困苦。
那么,什么样的手就有好的命相了呢?
其白如玉,其直如笋,其滑如藓,其软如绵。
这是女子应有的手,男人,另作别论吧。
那时,这双手的主人还没到及笄的年龄,虽然心里别别地跳,却也不知往深处想。
这双手的主人,叫宝儿,姓袁,袁宝儿。
她的父亲叫袁放轩,是清江浦的一个中医,那手段,了得。
袁放轩就笑,这个事,有法子的。
按照祖传的方儿,取杏仁、天花粉、红枣、猪胰子合捣成泥,入米酒四盅,在瓦罐里封实。
一月后才能捂成成药。凉凉的,抹在手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个时候,捧个花呀献个茶呀,就不会犹豫什么了。
还要药浴。
这浴手的药我就不说了吧,反正我也没试过,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说说这药的效果。
药浴的目的,是使手上的指骨变软变细,到最后,握起来,就像个花骨朵。
这双手,能被人这么握着,它的主人也就到了有春愁的年龄了。
握着这双手的人,叫拂林,姓虞,虞拂林。
画画儿的一个书生。
也写那些“阆苍仙频遇,桃源花常栽。可怜巫峡萝,无复月重来”的诗。
嘿嘿,春愁满纸吧。
这样的两个小人儿,没人的时候,还不常常握握小手?
袁放轩看见了只当没事人,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能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偷着乐呗。
你肯定看惯了才子佳人一类的小说,对,就像你想象的那样――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虞拂林,做了个在他这个年龄常做的小官。
案牍之余,还是要摸一摸袁宝儿的小手。
仍然像花骨朵一样。
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一点波澜也没有地写下去,你肯定要将我的这篇小小说连同这本杂志一起扔了。
我还是写一点曲折吧――尽管你还会在心里不屑地说:什么玩意儿。
是啊,什么玩意儿。
你在电脑上敲几个字,袁宝儿的这双小白手就开始萎蔫了?
是的呀,你瞧,她的手开始萎蔫了。
我不说具体的原因了,反正,你知道我是在编故事。
好了,袁宝儿的十只手指在我们的视线中萎蔫得像一根根筷子,而且,她的手上的皮开始长出一层层坚硬的痂。
像鳞。
袁放轩的大和堂诊所也不开了,整天就待在家里琢磨宝儿的这双手。
想了很多招,无济于事。
袁宝儿就流泪了,袁宝儿说,命呀。
袁宝儿说命是天定的,爹你也许能治好我的手,但是你能斗得过命?
不治了不治了,虞拂林也说爹你不要费这个神了,不治了。
她过去的那双手,已经烙在我心里了。
没事时,虞拂林还是下意识地握袁宝儿的手。
他怀念宝儿的那双手。
可是,只握住了袁宝儿两个瘦瘦的袖笼子。
她的手,缩在袖笼里。
以前,虞拂林的洗脸盆都是袁宝儿端来的。
现在,袁宝儿买了一个小婢。
让她端。
小婢手上的银镯儿碰着盆沿,叮叮地响。
虞拂林就注意了她那双手。
“好白手。”
他把它当作是宝儿的。
宝儿不知道他的想法,宝儿就笑。
宝儿说,你呀。
高高兴兴地,让这个小婢送他去县衙。
宝儿将死的时候,那个小婢早在她前头死了好几年。
宝儿说我送你样东西,我死了,你也好时时记得我。
是一个暗红的锦盒。
送葬了宝儿,虞拂林打开了锦盒。
他想宝儿了。
他在锦盒里看到了一双女人的手。
早已被风干,是手的标本。
好像,是那个死了的小婢的。
虞拂林被吓死的时候,瞎五说,你看你看,做一个瞎子多好,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