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哥，我不寂寞，有你在陪著我。你也不寂寞，小小永远陪著你。等我好了。你能不能陪我回趟家乡?我的家乡，有海，风是威的，你看过你们城里人在海边放焰火吗?天是幕，黑漆漆的，海也是幕，也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你的耳朵里只有涛声，一阵又一阵，绚烂的焰火冲上天。仿佛开在你眼前一样，那么美，有那么美……
One
小小来时，很瘦，她在大连的海边长大，皮肤有点黑，说话一口海蛎子味儿，头发很长，但，并没有光泽。我常觉得她更像是一株缺水的小树苗，细细的腰杆，每一处凸起都像是枝桠上的疤，一点也不美。
小小说，她就是这样的，也许将来会发育，但现在不，也只能这样了，干巴巴地瘪著。
小小其实不想来城里，她说，自己是个传统的孩子，胆子又小，不想见识这灯红酒绿的大世界。想一辈子扎在海里，找男人，生孩子，过日子。
她问我。你看过你们城里人在海边放焰火吗?天是幕，黑漆漆的，海也是幕，也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你的耳朵里只有涛声，一阵又一阵，绚烂的焰火冲上天，仿佛开在你眼前一样，那么美，那么美。
那一刻的小小更像是个诗人，她用纤细枯瘦的手指比画著，一会儿捂著胸脯，一会儿又会摊开手掌扎在自己两肩旁。我凝视著她，直到，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小下去，终至无言。她开始局促，然后嗫嚅著嘴唇不知可以再说些什么，再然后，她用手搓著衣角，一下，又一下。
我拿出火机，又拿出一支烟，点上，用两片嘴唇夹著，吸。另一只手拿过一支笔，抬起头来问她，想找工作?学历?月薪?有什么要求吗?我们的中介费是100块。
我用笔杆敲著桌面，再一次强调：100块，你可有?
Two
小小没有，小小比我还穷。我还能在这样一个铁皮房子里混个营生，遇见冤大头，每天会有几百块钱的收入，当然，也有可能一连几天不开张。
在认识小小之前，我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那个人。
我把笔重新放回笔筒，很重。然后又重重地把自己靠回到那张破沙发里。
没钱来捣什么乱?
我皱起眉，抱著肩。
没钱我是不会给你介绍工作的。
我下了逐客令。但，小小并不走，她也不吵，只一个人兀自呆呆站在一角，用手指搓衣服，把头埋得像只野鸡，低低的，越来越低。再然后，我看见她面前的水泥地上，噼哩啪啦掉下来眼泪，那地我很久也没有扫过了，她的泪掉下来，再在原地四溅开去，起了小小的灰尘，然后是另外一滴。
我没有动，虽然我心里也有隐隐的恻隐，但，我又能给予她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何方，究竟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城市里。
小小再抬起头来时，对我说，哥，你留下我吧，我给你看店、接电话、收拾屋子。我刚到这座城市，晚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不管你要钱，等我赚了钱，还给你当房租。
我看了看她。既然她不要钱还肯帮我打杂，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今，我已经什么都不怕，我坐过牢，刚出来没几天，没工作、没钱、坐牢前的女朋友也找不著了，我怕她什么呢?
Three
小小仍旧瘪，干瘪干瘪的。她叫我哥，像亲的一样。不知为什么，她这么叫时，我总是感觉有一点神圣。但那并不妨碍我对她的视若无睹。我每天当她是空气，她说话的时候我不搭言，她做了饭我就吃，她在那间小小的铁皮房子里忙忙碌碌，有时，我想叫她歇一歇，但她不肯，反倒更卖力地做下去。
我笑了，我说她人小鬼大。我以为她像这世上无数功利的女人一样，无外想在我身上捞些好处，譬如，眼下，我可以免费给她提供一个就业的机会。
她是就想要这样吗?
她很高兴，蹦著跳著，还跳下来搂著我的脖子叭的亲了一大口。再之后，我们就都愣住了。是的，她其实是个女人，那单薄寡淡的衣服下面，是一具女人的身体。
我忽然间就非常想看看剥去那层衣服的小小，是不是也像她穿著衣服那样看起来空无一物。我的呼吸开始急，开始热，我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我还没有强迫过任何姑娘，真的，但，我的身体真是太渴望一个女人了。我因撞死人被判了三年，三年，哪一个年轻的身体不会沸腾和爆炸?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如果小小拼命地拒绝我，我是不会强迫她的。但是，她没有，她躺著，在我身下，她的身体果然跟她表面看起来一样又干又瘪，我闭著眼睛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我知道她很疼，一定会，但是她没吭声，紧紧用上牙咬著下嘴唇，我看见，她的嘴唇都被咬白了。
Four
老代来找我时，很意外。他瞄了一眼小小，笑说，你小子口味挺特别呀!
我脸一红，说，你别误会，就是给我打杂的。
老代又笑，说，你小子行啊，当上老板了。
他说，有笔大买卖你做不做?
老代是我狱友，这是一个让人很尴尬的名词，但是那三年，我们之间建立了很温暖的感情，或者友谊，或者，随便什么。
老代说，马无夜草不肥，干一票，你干不干?
他抬眼盯著我，我知道老代，江湖上的老手了，坑蒙拐骗偷，打家劫舍，他什么都干过。原本，我以为我们从本质上是不同的。但是老代说，哥们儿，从这里走出去以后，你的人生就开始完整了，婊子就是婊子，没人问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们已然是一路人。
老代说，靠你这么个小店，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呀!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看现在的有钱人，谁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
我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答应了他。
在那之后的两天，老代总会带人来我的小店里密谋，时间、地点、分工，我们在谈这些时，总是把小小给支出去。
行动定在某夜，那天晚上，小小给我做了一桌子的菜，可是喝完了汤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沉，开始困，我想睡觉，出狱以来，我每天失眠，可是那天，我想睡觉。
Five
老代他们的行动失败了。那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老代带著另一个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出现在我和小小面前。老代急了，眼珠子都红了，我知道老代是什么人。我只是不知道他的来意。 老代说，你小子敢给警察通风报信，老子今天就替兄弟们废了你!
我一下子就清醒，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停地拼命解释，可是，老代怎么会相信我呢?
他的刀真寒，冷，把我脖子上的皮肤都划出血来，我吓得就快要尿了裤子，因为，人都是求生的，再颓废，也想生，不想死!
可是老代不信，老代是个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人。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小小喊出来，小小说，别碰他，是我，是我报的信。
老代说，你个小娘们儿还挺痴情呢，想替情郎哥背黑锅?
小小说，不是，不是。是我欠了他的。我不想让他再坐牢。所以，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在他的菜里下了安眠药，又通知了警察。我没想过别的，我只想，不能再让他坐牢。他当年撞死的人是我哥，我哥不务正业，他是碰瓷的，可那一次，分寸没掌握好，居然被撞死了。我父母没说实话，他们想要赔偿，他们想让他偿命啊!可是我们都知道，是我们对不起他!
Six
我愣了，老代也愣了。昏黄的灯，影影绰绰的人。我们都沉默著，半晌，半晌，我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后来，老代轻咳了一声，又瞪了我一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谅你小子也不敢那么做!
但他没撒开我，他朝另一个男人使了眼色，那小子就朝著小小走了过去，他把她拉出去。她那么瘦，瘦得就剩下了一把骨头，像片叶子一样。可是她的心是丰富的，是美的，丰满的。她形容她家乡的烟花，天是幕，海也是幕，看不到边，那一大片的绚丽，就像开在你眼前。
多美啊!多美!
我喊不出声，老代死死卡著我。我很想冲出去，没有为什么，可是我动弹不得。
小小被那人拖出门之前，回头，她笑了，看著我，说，哥，我喜欢你。
她说，哥，我原本是代我哥来赎罪的!
她有罪吗?我不知道，真的。从来没有人能让我那样绝望过，就算当初被人家诬陷坐牢时也没有。
Seven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敢看小小。我不知该恨她还是该爱她，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我想要铤而走险，小小不会有今天。
她会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在海边，戴竹斗笠，光著脚丫，踩著细软的沙，夜里，看过客放烟花，看孔明灯一点点飘到海面上空，眼里是海，耳里只有涛声。
某天夜里，小小开始发烧，她蜷在一起，只有那么一小团，我给她吃了退烧药，可是不见好，我带她去了医院，医院检查不出毛病。后来，我忽然就想起，小小被糟踏的那个晚上，那个男人，比她还要瘦，他的胳膊上，有许多针眼。
我觉得我要疯了，扔了烟，没关店，抓过她跑到医院，化验、检查。一个月以后，医生说，是!
是!
小小抬头看著我，她更瘦了，瘦得不成样子，整天病恹恹的，像死神就站在她身边，随时都会把她带走。
小小睁著大大的眼睛，问我，说，哥，我会死吗?
我别过头，我说，不!但我的声音却出卖了我，我开始哽咽，一大片一大片的，难以抑制的那种悲伤。我想起一开始见到小小，她黑黑又瘦瘦，长长的、干枯的头发，可是至少，她还是健康的，她拥有整个世界。可是现在呢?我猜想，她已经一无所有。
悲伤迅速从我的身体上撕开一个缺口，它席卷了我。我伸出手去，剩下的日子里，我想给她温暖，真的。
可是她一缩身子，扬起头，哥，你别碰我，是会传染的，这个我懂。
Eight
小小不辞而别了，她没像许多文艺作品矫情的桥段，给我留下一封冗长煽情的绝别书，像没来过，像我的世界里丢了一片叶子。
一度，我想见小小，在这城市的每一个地方，我留意著她的身影，但，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我又是那样的怕见到她。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在街上看到小小，她守著一个垃圾桶，翻里面的东西吃，她脏，浑身都是黑的，连指甲都是。
我尝试著靠近她，我说，小小?小小?
她的身体一下僵住，她塞得满是粘著垃圾的米饭的嘴巴半张著，然后，回头，她再低头，奔跑。
她跑得可真快呀，可我还是抓住了她。于是，她便小心地挣扎，她怕不小心碰到我，她眼睛里的乞求那么清晰，她说，哥，你别碰我，脏，我脏!
我的泪一下飙下来，我说，跟哥走，哥带你去医院，你不能这样活著。
小小说，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我不后悔。
她说，我真的不后悔!
Nine
小小最后的日子，我陪在她身边。
是干净的病房，她不肯住，说那得多贵呀。我说，哥现在有钱了，哥能付得起。
她便笑。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仍旧单薄著，不，是比以前更单薄了，她的皮肤下面，每一寸都布满了骨头，摸起来那样咯手，她的头发更黄了，像秋天要枯萎的树叶，但她的眼睛却出奇的大，亮，亮晶晶的，她不肯睡觉，就算到了很晚很晚的时候，她困得眼皮直打架，她仍旧不愿意闭上眼睛。
我说，休息一会儿吧，小小。
她说，不!让我再看一眼这世界，花花绿绿的也好，清明澄澈的也好。
看，小小又要变成一个诗人了。
她说，哥，你发现没，你们城里的烟花不寂寞，有灯在陪著它。
她说，哥，我不寂寞，有你在陪著我。你也不寂寞，小小永远陪著你。等我好了，你能不能陪我回趟家乡?我的家乡，有海，风是成的，你看过你们城里人在海边放焰火吗?天是幕，黑漆漆的，海也是幕，也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你的耳朵里只有涛声，一阵又一阵，绚烂的焰火冲上天，仿佛开在你眼前一样，那么美，有那么美……
编辑／暮雪晓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