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在偏僻的城南。建于何朝何代并没有相关的史料记载，只知历史上称它为城隍庙，一度曾颇得信女善男的青睐，香火很浓。如今，热闹的盛况早成为了人们遥远的梦。� 阁楼四周没有什么楼房，于是二十来米高的阁楼格外招人眼目，就像一位身形高大的老人，顽强而落寞地伫立着，远远的你就能看到它古色古香而又斑驳陆离的飞檐翘角，但久经风霜的脸上透出的是几许飘摇和凄寂。�
初入阁楼，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座深幽的古庙，回到了中世纪；出来时又仿佛是穿过时光隧道直接由中古到的现代。一进一出，强烈的时空反差，令人很有些恍恍惚惚。�
阁楼的底层，是由木板镶成的，上面堆积着闲置的机器、破旧的麻袋和细碎的木块、刨花。没有排水沟的地角，十分潮湿，散发出木质和杂物腐朽、糜烂的气味。楼上有房四间。三间大的分别住着张姓、李姓、崔姓三对年轻夫妇。我后来，被安顿在那间唯一空着的当西的小房，他们戏说道：“阁楼这下团圆了。”因为房子只是略加改造，房与房之间又只是用抹着少许水泥的竹篾相隔，稍稍用力，墙壁、地板乃至整个阁楼就会产生轻微的战栗、摇晃。自然也不隔音，一到夜深，情侣低语、夫妻夜话、云雨欢悦、梦中呢喃便像风像雾像小雨如游丝一样飘过来。这对于既没有恋人更没有成家的我来说，就仿佛在谛听人类最纯真的最原初的声音，在免费学习情爱宝典和婚姻细节，虽朦胧而难为情，却具有着实实在在的诱惑。或许是那时的人尤为恪守传统礼仪的缘故，抑或是他们天性笃厚、淳朴，没有把别人的房话当做话柄或笑料的习惯，总之，白天彼此之间见了面，顶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笑一笑，脸上不挂一丝羞涩，神情俨然如在严格遵循人类的自然法则生活一样。与现在一些人的行为方式相比，可谓大相径庭。前不久散步时，我亲见一对夫妇走着走着就吵闹起来，接着，两人竟以房事的缺陷来羞辱对方。我不知道当代人的这些做法，是因为价值观念的急遽变化、竭力反传统所导致的某种蜕变，还是现实物质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只能把自己的情爱对象作为自我存在之外的附属品，抑或是他们的爱情婚姻心理在现实的诸种因素整合下变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阁楼仿佛城市里的一座禅院，总是宁宁静静的。尤其是在月光朗照的夜晚，攀上楼顶的木台，俯仰四周低矮如蚁的民房、纵横交错的小街、远处的江水山峦和辽阔空�的天空，你就会看到一幅如江南小城的夜景：朗月高悬，疏星遥坠天际；山蒙水迷，充满了神奇诡异；微明灯火，映照寻常人家；闲散人影，摇曳生命姿仪。彼时，你会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月色、星光、天宇浩气所覆盖所淹没的大地之子，于是，你的五腑六肺、七根八脉、功名利禄、物与非物的欲望也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淳厚、浑然，一种达观、超脱。当年，我的无数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中度过的。那几对夫妇也常常在炎热的夏夜或春秋的星光之夜爬上楼台来聚精凝神地眺望天空。但我不知他们是否有同我一样的感受。�
与之相应的另一个静，是一种由鲜活的生命聚敛出的静。阁楼后窗外有一株很大的玉兰树，玉兰花临春即放，洁白如雪蕾，明洁似处子，待到百花争妍的浓春，它已着上深绿的服装。它的白是一种静，绿也是一种静，静静地剪掉你的心浮情躁，熄灭你的欲火盛气。所以，每到初春，我们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轮流在窗前伫立，看它的花开花落，看它的大片大片的绿叶。这是阁楼能够领略到的唯一的绿。尽管我们伸一下手就可以摘到一朵玉兰、一片绿叶，但谁都没有，谁都生怕在它如玉似翡的身上留下一个疤痕、一个残缺，谁都不愿去破坏那难得的与世无争的生命的静。可以说正是经受了这种静的洗涤、浸润和沐浴，使我在以后的几次生命沉浮、生活失意、事业受挫时，都能够坦然面对。�
阁楼也有不宁静的时候，那通常是在夏季。有几只老鼠常在竹篾做的顶棚上跳狂欢舞，喜狂之余还会在缝隙处撒下一些排泄物；楼下不时有一两只发情的猫，凄厉的叫声常割开夜的气流，将人的心刺锉得七零八碎。一有暴风骤雨、电闪雷鸣，阁楼的骨架便仿佛要散架了似的，柱与柱、墙与墙之间磨擦、挤压、冲撞，声哀气切；每个房间几乎都有许多进水的孔，如注的水从墙壁、顶棚、窗棂处涌进来，将人的情绪打得湿漉漉的。雷公砍下了两个飞檐，西面和南面的墙也被割裂，阁楼微斜，如果不是几根木柱撑着，它的来日真是屈指可数。待到风停雨住，烈日高照，那不通气的房子就像一个正上蒸汽的笼子，即使人处于静止状态也会大汗淋漓。三对夫妇尤其是崔姓夫妇常常闹别扭，不是吵架就是大动干戈，如果再你来我往地砸东西，阁楼就如正在上演一部武打戏。当然，阁楼里的这些闹尚能消除，另一种却难以抹去。在“文革”期间，阁楼里曾关押过几批“牛鬼蛇神”，每一批中都有一两个不堪忍受酷刑和凌辱而悬梁自尽的。自是，人们便称阁楼为鬼楼，以致其后的十余年里都没有人去居住。那三对夫妇都是刚从偏远乡镇调入城的，自然不知，一当知道后，也心神不宁了，寻机会搬出去。可见这种闹不是影响一代人而是几代人，在这点上阁楼是一本史书，记载着某些我们民族不堪回眸却又没有笔录下来的凄惨故事。�
阁楼，让我回忆最多的是张姓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那时，我正为自己的前途奋斗，披星戴月，惜时如金，从不去食堂吃早饭。张姓夫妇知道后说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垮的，叫我买些鸡蛋，他们替我煮好，下楼来端就行了。但一来忙碌，二是早养成了晚寝晚起的习惯，不易改掉，就常常忘记下楼去端。他们便让他们仅三岁的儿子送上来。那小孩子出人意外的懂事，无论我是在读书还是于睡中，他都是轻轻地拾梯而上，轻轻地敲几下门以之示意或提醒，那情形很讨人喜欢和感动。让一个那么幼弱的小孩送饭上楼，心里毕竟不是滋味，就一直寻找机会脱卸。他们看出我的心思，十分平淡地说：这没什么，举手之劳的事，不要挂在心上。说在小镇时也曾有一对夫妇如此地关照过他们。这仿佛是一种传导。还说能理解一个没有成家的男人的心里有着怎样的零落和凄苦，又是怎样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被他们如此关照了两年，心就被一种阳光覆盖了两年，带着这种阳光上路的人还会畏惧前方的挫折和磨难么，还会有什么温情的迷失？但人生真是难卜，想不到的是他们后来竟分道扬镳，有了各自的新家，小孩则随了母亲。更令人难受的是那小孩的心理发生了畸变，长大后一直视父亲为敌人，视离异的家庭为不幸，学业荒废，堕落放浪，最后神经错乱。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是否幸福，常令我情系思挂。�
我走后的第五年，从阁楼上掉下的一块砖砸着了一位正在下面小憩的妇女的左臂，令其住院月余。因为这位妇女的爱人是一个不大不小却很能管事的官员，说这样的阁楼早就应该拆掉，不然还会出大事的。人们便附和说：阁楼确实老了朽了，应尽快拆除。拆阁楼时，人们像搬掉一部陈旧的机器一样劲头十足，群情振奋的场面就像“大跃进”。掀开腐烂的地板时，人们意外发现有一只五斤多重的王八和几块袁大头。那一刻，人人都惊讶了，说阁楼为何朽而不倒，原来有这两个东西在作祟。在拆阁楼的整个过程中，有几位曾经是它的善男信女的老人始终站在远处逡巡，看不出他们情绪的喜悲欢忧，但他们一定是有所忧思有所缅怀的。阁楼从此从城市里消逝，如陈腐的东西的消逝一样，代之而起的一幢高出许多的白色的钢筋混凝土楼，很壮观，很气派，很现代，但不知它能否会再次盛满人世中那一份难得的诚真、笃实、纯善，是否会让人在历经了人世间的风雨后仍能拥有那份异常的宁静与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