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姓陆，是明朝崇祯癸未（1643年）进士温璜的母亲。她一生诲人不倦，有《温氏母训》传世。我读着她对儿子的训诫，好像坐在课堂里听课。 我这辈子，听过许多课，并非每堂课都能让我服膺。但这回，觉得《温氏母训》有说服力，是因为陆老太太教出了一个好儿子温璜——平日里，他做清白人，遵道秉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于顺治乙酉，起兵抵抗清军，“城破，抗节以死。”就义之日，慨然语妻茅氏曰：“吾平生学为圣贤，不过求今日处死之道耳。”这种“震耀一世”的民族气节，证明“家法有素，而贤母之造就，不虚也”。
陆老太太教子，重视“孝敬”二字。她对温璜说：“依我看来，世间只有两项人是色难。有一项性急人，烈烈轰轰，凡事无不敏捷，只有在父母跟前，一味自张自主的气质，父母其实难当。有一项性慢人，落落拓拓，凡事讨尽便宜，只有在父母跟前，一番不痛不痒的面孔，父母便觉难当。”
“色难”，是孔子对子夏“问孝”的回答，是指子女从内心深处对父母和颜悦色、真诚尽孝，是最难做到的。单是让父母有好吃好喝的，还不能算孝敬；等而下之——像陆老太太所斥责的——“凡日间任劳任重的，都推与父母去做，明明养父母，直比养马了；凡夜间晏眠早起的，都付与父母去守，明明养父母，直比养犬了。将人比畜，怪其不伦，况把爹娘禽兽看待，此心何忍？……一念及此，通身汗下。”
想到今天，空巢老人，吃穿不愁，却还是渴望子女“常回家看看”。此一诉求，受到立法者重视。尽管如何写入法律，尚有争论，但整个社会，已将子女要重视对老人的精神抚养，提上议事日程。陆老太太泉下有知，当为“色难”问题有望改善，而感欣慰。
陆老太太推崇“中庸”思想，将“不偏不倚”视为至高境界。比如，“世间何者最乐？”她的回答是：“不放债、不欠债的人家，不大丰、不大歉的年时，不奢华、不盗贼的地方，此最难得。免饥寒的贫士，学孝弟的秀才，通文义的商贾，知稼穑的公子，旧面目的宰官，此尤难得也。”
这段话，有辩证法。人生在世，不羡慕极致，不企盼顶尖，不追求过分；适度最佳，适度最乐。还有，认清自己名分、当好所处角色的人，是最具幸福感的。拿到今天来说，就是：低保阶层求温饱，读书人知伦理，企业家懂文化，“富二代”了解生活艰难，当官者保持平民本色。
与此同时，老太太告诫儿子：“做人家切弗贪富，只如俗言‘从容’二字甚好。富无穷极，且如千万人家浪费浪用，尽有窘迫时节。”很清楚，老太太不是反对“富”，而是反对“贪富”。“贪”，就是“片面追求”。
陆老太太还认为：“受谤之事，有必要辩者，有必不可辩者。如系田产钱财的，迟则难解，此必要辩者也；如系闺阃的，静则自消，此必不可辩者也；如系口舌是非的，久当自明，此不必辩者也。”老太太胸襟阔大，闺阃之争、口舌是非，并不记在心里；而对大的经济方面吃亏、误解之事，非要搞清楚不可，不想久拖。证之今日，也一样。比如民间借贷，说得花好桃好，年回报率百分之二十啦，五年后连本带利翻一番啦，仿佛云层顶端，掉皮夹子下来了。结果钱借出去，打了水漂。钞票这个东西，在你手里，你凶；到了人家手里，人家凶，常常轻易要不回来。所以要及时通过法律程序，弄个水落石出——老太太早就说了嘛：“迟则难解”。
老太太不但讲道理，还提供方法。比如针对“寡妇门前是非多”，明确提出：“凡寡妇，虽亲子侄兄弟，只在公堂议事，不得孤召密嘱。寡居有婢仆者，夜作明灯往来。”——“公堂议事”、“明灯往来”，颇有点“方法论”的味道。套用时髦话，叫做反对“暗箱操作”，主张有“透明度”。老太太也算是为防止流言蜚语，维护社会安定，尽了力。
老太太说着说着，有时也会像“小沈阳的裤子——跑偏”。比如说：“妇女只许粗识‘柴’、‘米’、‘鱼’、‘肉’数百字，多识字无益而有损也。”这是在唠叨“女子无才便是德”，封建脑筋露馅了。但上纲上线去批判，会吓着她老人家的，一笑置之算了。
【徐承旭荐自《合肥晚报》2012年8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