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运用意识流手法,改变了传统小说的结构形式和叙事方法,拓展了小说人物生活的广度和心理的深度。并由此形成了小说全新的结构布局,丰富了小说的创作技巧。
关键词:白先勇 《游园惊梦》 意识流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台湾当代著名作家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主要集中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纽约客》、《台北人》,及长篇小说《孽子》等。《游园惊梦》是《台北人》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完成于1966年,是其作品中“整个写下来,最苦、最美的一篇”。在这一时期,白先勇广泛吸纳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艺术手法日趋成熟。而意识流作为现代小说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在《游园惊梦》中有着鲜明地体现,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所谓意识流,就是指人物在作品中由于受到主观或客观环境的影响,通过自由联想展开自己的心理活动,从而打破时空限制,将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事件组合在一起,使原本看似关联不大的事件,经过这一酝酿竟生发出另一番意境来,给人以意识流动的印象。在《游园惊梦》中,作者正是巧妙地运用了这一手法,把人物的心理与意识刻画得生动而又深刻。白先勇曾说:
“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的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想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的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的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用了意识流手法。”
《游园惊梦》通篇贯穿了钱夫人(蓝田玉)的意识流活动。通过叙述钱夫人参加窦夫人(桂枝香)宴会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展示了钱夫人的心理活动和复杂的意识流变。文章开始,“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下来。”钱夫人为什么“及时”地让计程车停了下来?原来,十几年前她替窦夫人办生日宴时,她家门前的官家小轿车也是远远地排出了巷子的。而现在,她却坐着计程车来参加窦夫人的宴会,世事无常的沧桑、困苦飘零的悲哀油然而生,她的意识流动在作者的第一层铺垫下徐徐拉开了序幕。
钱夫人在公馆门前首先碰到了窦府的老管家刘副官。“钱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带惊愕地说道:‘对了,那时在南京到你们大悲巷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刘副官。’”。仔细分析,我们能够发现,“刘副官”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这个老管家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现在的、具体的,又是过去的、抽象的。他亲身经历过钱夫人过去的生活,是钱夫人以往生活的见证人。于是,钱夫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往昔与现实的交汇点,正是这个点在慢慢地刺激着她,使她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在悄然地、毫无察觉地萌发,滋长,向着前意识的领地进发。作者在此又为钱夫人的意识流动做了第二层铺垫。
在前厅等窦夫人的时候,钱夫人不由自主照了照镜子,发现“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她也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儿。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发乌”的不仅仅是衣服的料子,更是镜中人,潜意识告诉她,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仪态万千的蓝田玉了。对于钱夫人的心理活动,在未见窦夫人以前,作者又做了第三次铺垫。随后,钱夫人的意识流动与窦夫人的见面也有着密切关系:现在的窦夫人看起来仍然是那么年青,而且愈加地雍容华贵,挥洒自如,而往日的桂枝香却是窦公馆的“偏房”,做生日宴都要钱夫人替她代办。丈夫钱鹏志在世的时候,谁不敬着钱夫人,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是她占先的,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的那些夫人太太们数不出几个能僭过她的辈份的,但如今的她只是一个遗孀,昔日的风光已不会再出现了。
在窦夫人的引领下,对钱夫人意识流活动产生重要影响的两个人物出现了。钱夫人重逢了十三天辣椒蒋碧月,新结识了窦瑞生的随从程参谋。见到蒋碧月,钱夫人想到了“任子久连她姐姐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这段往事的回忆本身是在叙述蒋碧月其人,却暗中为钱夫人的醉酒失音埋下了伏笔。“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正是这一句回忆,真正地将钱夫人潜意识中的东西变为了前意识,并随时会引燃爆发。另一重要人物程参谋也随之出现,“他穿了一身浅泥色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半点也没有带武人的粗糙。”程参谋的出现,使钱夫人内心一潭将死的春水又微微荡漾起来。一方面,程参谋对她体贴入微,照料细致,似乎凡事处处都为她着想,连她“抓了一把松瓤”都要及时制止,为了保护她的嗓子而为她换了一颗蜜枣,钱夫人将那枚蜜枣塞进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甜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心理,是精神,也体现了她对眼前人的一丝好感。另一方面,程参谋的出现,又令她想起了她生命中的冤孽――钱将军的随从郑参谋。“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壳的领章,腰杆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筒马靴乌光水滑地啪哒一声靠在一起”,两人何其相似啊。然而就在钱夫人渐入佳境的时候,蒋碧月的不时插入却让她看出了她和程参谋间的暧昧关系。特别是蒋碧月和程参谋接连向钱夫人敬酒后,在酒精的刺激下,钱夫人发现他们“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地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钱夫人回忆起了往事,进入了“昼梦”状态。她的意识流动开始天马行空,自由流淌,也达到了本文的高潮。
随着笛子和洞箫的奏起,徐太太的《游园》开始了。开头便是《皂罗袍》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在钱夫人此时的意识流动中,这已是她自己在唱了,不是唱给别人而是唱给自己的。恍惚中,她已然化身成为戏中的杜丽娘,又似乎回到从前,成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夫人。而此时,笼罩着神秘色彩的瞎子师娘又出现了,其“命中冤孽”的不祥预言也总是不断闪现,但在钱夫人爱欲膨胀下已趋紊乱的潜意识里,我们不难发现隐匿在这不可捉摸的命运悲剧背后的真实动因。“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她毕竟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人,怎么能忍受只有名义上的丈夫而没有真正的爱欲,近乎守寡的生活呢?在某种意义上,与其说是瞎子师娘预言了她“错长了一根骨头”,不如说在其潜意识之中早已承认并希望这种“前世冤孽”的存在。正如弗洛伊德的理论所分析的那样,性欲,这一原始的夙求,像无法抑制的饥饿一样驱使蓝田玉去寻求真实的生活。她的血液中潜藏着原始的、荒蛮的本能,没有一种理性力量可以压抑这一本能和欲望的突然迸发。在她的潜意识里,总有种神秘的力量将其拖离开所有的道德和礼义,将她带回到原始的时代去:“他那匹马在白桦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根据弗洛伊德理论的解释,骑马,出汗等动作现象,即为性行为之表征,而太阳、树木等则正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征。那么,在以上的心理回忆里,我们看不到钱夫人半点的懊悔与自责。恰恰相反,这里流露着的却是她对于性的炽热渴欲,以及和情人交欢的狂喜,无怪乎她总是动情地告诉自己:“冤孽,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我只活过那么一次”。但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要珍惜她的身份。”于是她在陷入了深深自我谴责的同时,精神上也产生了“裂变”:一个道德的、理想化的超我与一个真实的、由“力比多”控制的本我始终在纠缠着、冲突着。而这个道德的超我,好比一个复仇的精灵,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的心。这注定了她的精神世界将永远处于无法自持的混乱状态。这种精神上的分裂和混乱,也使她深陷自蔑与自尊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这种矛盾状态又加剧了她对他人的恐惧和敌意。“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游园》的结束语,正是钱夫人意识流动的安魂歌。蒋碧月一声“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方始惊醒了梦中人。
一曲《游园》衬托着钱夫人的意识流动,戏内戏外穿插往复、融会贯通,将钱夫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失落情绪展露无遗。作品也因此曲折回环,跌宕起伏,让人叹为观止。意识流本来是一种无意识、非理性的写作技巧,在这里作者却将它做了有意识、有目的的安排和选择,注意外在写实与内在意识相辅而行,并注重人物衍生意识流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于是,作品所刻画的人物既有生活的广度,又有心理的深度,也收到了自然流畅的效果。白先勇的意识流与心理描写十分相像,还有些精神分析的痕迹,这也是他把“现代”融入“传统”的独特之处。
造成钱夫人出现如此纵横交错的意识流活动的原因,我们认为可以做出如下分析:
首先,往昔的生活经验是主因。可以说,如果没有钱夫人以往的生活经历,就不可能产生这些意识流活动。通过分析小说我们可以看出,十几年前的蓝田玉凭着一曲《游园惊梦》红透南京城,被人称作“女梅兰芳”,也正因为此,她变成了钱将军明媒正娶的填房夫人,成了没有几人能僭过其辈份的将军夫人。凭着丈夫的宠爱,她凡事讲排场、耍派头,享尽荣华。然而表面的风光却难掩其内心的落寞,温情代替不了爱情。于是,她碰到了“生命中的冤孽”郑参谋,她经不住诱惑,背叛了钱将军,上演了白桦林的疯狂。然而好景不长,应了桂枝香那句“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亲妹妹月月红残忍地夺走了她的情人,也夺走了她的爱情,在一曲《惊梦》中她失去了嗓音,也象征着她失去了一切。这段生活经历已经深深植根于钱夫人的意识之中,已经精神化、生命化了。钱夫人尽管不愿提起,但其一生却都难以忘怀,这既构成了钱夫人意识流活动的主要内容,也成为其意识流活动的主线。
其次,现时的人生体验是次因。从下了计程车看到排满的官家小轿车开始,钱夫人看到了镜中韶华已逝的自己,看到了窦公馆的气派,看到了自己当年帮她办生日宴如今雍容华贵的窦夫人,经历了赖夫人的冷落,余参军长的奉承,程参谋的体贴,天辣椒的聒噪,再加上众人的一再劝酒,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梦中,只可惜一切又离她很遥远,主角已不再是她,想起的只有无限伤心的往事。流水落花春去也,现实和记忆如此相似,却又如此迥异,两相比照,构成了钱夫人意识流活动的重要动因。
最后,连结过去与现时的《游园》是诱因。蓝田玉凭借这曲昆曲成了将军夫人,享尽人间荣华。又是在这曲昆曲中发现了爱情的破灭,以致嗓音顿失。成于斯,败于斯,刻骨铭心。现在徐太太的一曲《游园》终致引发了她意识流的倾泻。这首昆曲对于钱夫人来说,集荣耀和悲凉于一体,她已化为杜丽娘置身其中,她梦的不是柳梦梅而是郑参谋以及与她在白桦林中的交欢。然而,“惊梦”时却已是物是人非,浮生若梦。
白先勇曾说:“用传统的叙述法,无法写出时空交错的回忆片段,一直到我尝试用意识流的手法,才打破了时空限制,将昆曲的节奏与诗意融入小说精神中。”意识流创作手法在《游园惊梦》中的运用独具匠心,这种叙事方法不仅拓展了人物心理描写的广度和深度,而且改变了传统小说的结构形式,推动了小说全新结构布局的产生。白先勇正是以这种独特的笔致,给读者留下了异样而新鲜的感受。
参考文献:
[1] 白先勇、李冰:《写得最苦的是〈游园惊梦〉》,《北京娱乐信报》,2004年9月26日。
[2]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游园惊梦》,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作者简介:吴 ,男,1980―,江苏徐州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工作单位: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