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祥先生最近编就一本诗集《遥吟近咏》，分自由曲和诗词两個专辑，大部分是其风瘫以后的作品，嘱我为序，着重谈谈他的自由曲。 由于对中国诗歌发展前途的历久思索，在上世纪80年代，我就提出融合新旧、创建新体的“哥德巴赫”猜想，在创作实践中又以散曲为桥梁，逐步解放，并渗入新的因素，而成自由曲，作为新体探索中较为理想的一种试验模式，推上诗坛，并向熟悉的诗友和弟子宣传、劝导，希望他们一起来耕耘这块新开垦的处女地。温祥正是第一個跃入这潭浑水来摸鱼的人。说是“浑水”，因为当时谁也没有经验，更无现成框架去套。一個习惯于按格律牌谱写诗填词的人，一下子丢掉依傍、自己在榛莽丛中趟出新路来，确实从思维路线到操作方法都要更新。我第一次劝温祥写自由曲，他看了几篇我的作品，就进出这样一句话，至今记得很清楚。他说：“写自由曲，不但要有诗词功力，还要有新诗的功底。”至今不是还有人想一棍子把自由曲打死，说什么“这是老婆婆老汉汉的顺口溜”吗？在自由曲已经出现二十多年，作手层出、精品屡现的今天，还有人发此“梦呓”，反见出温祥的深刻与宽厚。他也正是在这种开阔的诗观、求真的心态、深刻的认知基础上，开始了对自由曲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求。不长的时间，尤其是在重病以后，他不但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已臻自由曲坛之翘楚而名振全国。在散曲的故乡山西省，他和李旦初先生都是这方面的领军人物。求真求实，是其成功的根基；慎思笃行，是其攀登的阶梯。比起那些泥古保守、一见新创就跳的人，唯我独尊、自己不干又不准别人干的人，口出狂言骂倒一切、以权威自命的人，温祥的精神境界要高出许多倍。
自从我俩交往，温祥有作必先寄我一观，已成习惯。每见其新作，总是改了又改，可见其持重。知难而进，深度投入，这种创作心态，决定了他能披荆斩棘，自拓途径，快步前进。因为自由曲是個新东西，作者面不广，精品积累不多，理论探索和交流当然更少，且大多停留在正名、定性问题和平仄律、韵律和体式等的自由尺度问题上。这几個问题固然很重要，温祥给常箴吾先生的信《关于自由曲的几条观点标语》中也都谈及。现在我想仅从这位自由曲的先行者温祥先生的作品中，探索一二自由曲创作的较深层次的问题。根据已经面世的自由曲作品题材来看，大体区分为两类：一为大视野，一为小角度。温祥作品中，这两类都有。
我在全国第十九届中华诗词研讨会上曾发表论文谈到精品创作艺术的十個“不如”，第一条就是取材立意“小不如大”，而写的时候就要从实处小处着笔，即“大不如小”。这是写诗的一般通则，尤其写体式短小需极度精炼的诗词，更见其重要。而自由曲首先在体式上解放了，大可量体裁衣，长短自如。碰到宏观题材，当然建构意象仍需以小见大，而整体建构，却可以纵横挥洒，充分外延、辐射，以达其致深致远的艺术要求。从这一点来说，自由曲比之古典诗词，“赋”的成分就可以大大增加了。我最欣赏温祥的两首自由曲：《中秋》和《诗人赋·致丁芒兄求正》。都是写人，前者从自然实体——月，展开象征联想，涉及社会广大人群；后者从社会行业的实体——诗人，展开比较联想，依托历代诗人的诗行为实迹，把一個空泛的诗的概念，解释得有声有色，可触可摸。这种写法，不正和古代的《秋声赋》、《风赋》十分相似吗？读《诗人赋》，其行文结构形成的节律感不由使人想起京剧《甘露寺》中乔国老的那段唱词：“当阳桥，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这一班虎将哪国有，还有诸葛用计谋……”耳畔也响起弦鼓之音。至于他的《读建议的建议》，则是把一篇反驳某人的论文，用诗的意象与语言写成。不用自由曲形式，能有如此广阔的空间和如此形象生动的语言，来传达和阐明这种概念背后的更为深刻和现实的感情底蕴吗？试看当代自由曲创作，针对一人一事一物的作品，固然已如群星灿烂，而从某一事件甚至某一观点出发，在大时空幅度上展开抒叙的自由曲作品，也已陆续出现。我没有作全面统计研究，温祥的这类自由曲在题材开拓方面，纵不说是滥觞，也允其为先声。这一开拓，同时也拓展并证明了自由曲体式的表现能度与广度。
其次谈谈“小角度”。自由曲虽无体式限制，但它是诗，仍需注意简练与含蕴，这就需要题材内凝，主题聚焦。以温祥近作《爷孙问答》为例，温祥曾述及其构思过程：前数年，国家对亿万富翁巨额存款提拿高息问题，出台了取息交税的制约政策。谁知制约了一头，却殃及多数小额存款户的利益，这一事实，激起其为人民立言的创作冲动。于是展开联想，念及当代社会上种种不正之风，富商贪官的行贿受贿、买官卖官、层出不穷，都没有谁去上税，国家也管不着。觉得对这种反差现象的揭示，将有利于主题思想的凸显。但用平白抒叙的直接表达，等于一篇杂文短论，必须寻求攻坚的“突破口”。恰好第二天是六一儿童节，机关幼儿园搞“大手牵小手”活动，孩子们围着温祥的轮椅，给他送香蕉、捶腿捶背。他顿然触机，原先酝酿的主题思想，便从一片儿歌声中进溢出来，一是找到了形式：问答体、儿歌式；二是说这些儿童难于理解的问题，作者的思想与之有极大反差，这固然需要极端简练，点到为止，尤其要安排好这一特殊的意境和语境。考虑完备，当晚就写成了这四段文字：
“什么要付息？什么要交费？爷爷告诉我，我给你捶背。”“存款要付息，取息要交费。爷爷笑得累，孙儿乖乖睡。”“什么不打折？什么不上税？爷爷告乖孙，我就好好睡。”“买官不打折，卖官不上税。爷爷骂得累，乖孙陪爷醉。”用“笑得累”、“骂得累”，表现了作者的感情层次；先还心平气和，和孩子们谈此难懂的问题，带有逗他们笑的意思；后来一谈到买官卖官不交费、不上税，就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睡”和“醉”表现了孩子尚不明事理，却懂得体贴、安慰爷爷的感情层次。在幼儿园孩子心目中，我“乖乖睡”就是听话的最大承诺；“醉”是爷爷希望孙儿陪自己一醉消愁。从中得到安慰。面对这么個大主题（斥责买官卖官），用这么极端低浅平常（和幼儿联欢、谈话）的场景，以反差极大的认知度、情感度作对比，且极度简练地切实地写出了爷孙两方面的感情推进层次，只花了短短两节四段一共八十個字，说它是高度内凝、主题聚焦、极富含蕴之作，谅不为过。 我在2002年4月曾写过《温祥诗作的四大特色》一文，这四条就是：個性投入、理胜于情、情钟于奇、语含机趣。这一概括，当然包括他的自由曲作品在内。限于篇幅，过去说过的就不再重复。至于作为自由曲这一新体的艺术要素，温祥也有初步探索，详见他致常箴吾先生一文。在实践中，如对比、联动方式建构意象的极端丰富、统一韵脚的奇妙独到的音乐效果、雅言与鲜明生动的口语的调和融合等形式艺术诸多方面，他都做得不错。当然，某些篇章和语段，还有散文化的现象。这些，我就不再多论了。
最后，我还得说一说温祥先生不仅写了七十多首自由曲，他还不惜余力，为自由曲的生存与发展号呼！这种坚持真理和正义，捍卫新生事物、扶正嫉邪的精神，令人钦佩。
不久前听说某教授在网上发表言论，说当代诗坛是“三花齐放”。他把新体诗歌与新诗、古体诗词并列，正视近十余年来新旧诗坛都产生的种种新体诗歌的客观实际，这一观点起码不失公平。也有人著文，承认在这些新体诗歌中，最符合民族化、现代化、大众化三项指标，因而最有良好发展前途的，是自由曲。可是，在自由曲逐步为更多的诗人接受、运用，并已高手层出、精品屡现的时候，先是冷风吹来了，接着大刀也砍来了。他们查家谱，验血统，说它一不是“新”，而是“旧”，什么什么时代就有过；二不姓“本”，而姓“新”，你到新诗坛去认祖归宗吧。此议一兴，便有人抡起大刀迎头砍来，根本不承认你这個实际存在的“混血儿”是什么正路货的嫡系子孙，只是個“顺口溜”，想逐出大门，让你冻馁自尽。吹吹冷风，无非是观念不同、文本主义，不承认历史发展规律，是個学术问题、观点问题，可以商榷、理应商榷。而大刀一抡，自由曲就成了他们誓不两立之敌。据说这位霸主最近又策马挥鞭再一次砍来。
说这些，我是为了说明温祥先生的另一面。在这种山雨已来的形势下，他不求饶，不气馁，竟然首赴前敌，横戈立马，为捍卫自由曲而跃登长坂坡，厉声恫喝！使我这個迭遭左棍捶打、只知韧性忍受的自由曲同仁，大受感动，由嗫嚅彷徨而振振有辞起来。自由曲何害？创新何辜？值得这么大兴挞伐吗？决定一种诗体能否受大众欢迎和运用，甚至成为未来的主流诗体，需要经过成百年、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各种新体诗歌才刚刚诞生，尚十分脆弱，我们倡导扶持还来不及，为什么就要急急忙忙把它扼杀在摇篮之中呢？真正的想维护中国诗歌光辉未来的人，应该拿出你的精品杰作来，在人民大众的评比中争取头筹！则一切自见分晓。你们连这种科学的发展观都没有，平等竞争的人文观念都没有，抱着個“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狭隘胸怀，披着個正统卫道的虎皮，想一下把方兴未艾的自由曲杀退、吓退，岂非妄想？岂非“梦呓”？
在诗坛这种浑浊的背景下，评说温祥的自由曲创作成就，岂能忘记他在实际创作成果以外，对自由曲的存活所作出的积极贡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