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候，祖母来到祖父家做童养媳。渐长一些，能干一些重活了，这个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的生活重担就都落在祖母稚嫩的肩膀上。天还蒙蒙亮，祖母就蹲在柴火堆旁烧火煮饭，锅底下窜出来的火舌直往夜的深处奔去。饭烧好了，接着又要从里屋把一大锅冷冷的猪食挂在铁钩上，然后继续烧火，最后累了就蜷缩在柴火堆旁睡去。往往，祖母会被踢醒。未来的婆婆冲着祖母大喊；“我再不来，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那时的祖父看见祖母被打或被骂总不应声，有时还站在祖父妈的一旁叫好。
五六十年代的那几年饥荒，祖母一个人不辞辛苦地把手里的六个孩子拉扯大。那时的祖父还在外面工作，每个月会寄一些钱回来。但对于八口之家，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每年到了年根，祖父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未曾见过的水果给家里几个瘦得跟猴子似的孩子吃。祖父一年就回这一趟，过完年，又背着包出去了。祖母知道祖父在外面干的是轻活，工资也不多。但祖母对此无怨言，只一个劲地对祖父说要保住这个工作职位等以后有了新政策，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那几年煎熬的日子，几个孩子总是不停地唤祖母，“娘，我饿。”这时，祖母就会挽起衣服，把还很丰满的奶头递到孩子嘴里，几个饿晕似的孩子使劲地吮吸起来。就这样吮吸着，直到自己的奶头干瘪地垂下来。祖母说幸好是村主任拉祖母家一把，不然总要饿死几个孩子。这个日子祖母一直记在心里，——1968年，10月6日。那时秋天的风早已吹起来，地上已散落满地枯黄的落叶。这天下午，祖母抱着最小的孩子坐在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孩子病恹恹地偎依在祖母怀里，快睡着的样子。村主任从祖母家大门前路过时，看见祖母手里抱着的孩子，在干瘦的身体的衬托下，头变得异常的大。村主任生了怜悯之心，于是出口叫祖母去队里的辗米房辗米。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日子因此而好过了一些。每天黄昏时分辗完米，队里的几个妇女便约好似地抓一两斤米放进不易被人发觉的的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家赶。回到家，把门关好，把米洗净放进锅里，再加一些盐，接着就往灶里添火。几阵旺火过后，饭就熟了。没有菜，几个孩子却都吃得津津有味，碗底的几粒米饭都一一给舔干净。几个月之后，孩子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祖母一直幻想着的好日子破灭了一阵子，祖父的工作因地主成分而被刷了下来。参加工作的那几年让祖父养成了一个喜欢喝茶的习惯。不是品茶，那是有文化的人干的事。呆在家里，祖父开始着手做生意。幻想虽破灭了一阵，但紧接着因祖父善于经营，这个梦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那段日子，每做完生意，祖父就把得来的钱放到祖母的手里。晚上就独自一人去茶馆喝茶。一小碟花生米放在桌子上，茶杯里放一些廉价的茶叶，水是可以免费添加的。祖父就双手捧着茶杯，不时地乜一口茶，也不时地把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抬头看看电视，与身旁的人唠唠家常。这应该是祖母这一生最平和的日子吧。
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几个孩子结婚了，生意便越来越不如人意了。到最后，竟瘫痪了一般，动弹不得。此时的祖父眼神是忧郁的，两只手插在袖筒里，耸着肩，默默地走在通往茶馆的那条路上。到了茶馆，依旧是那个姿势，依旧是那一小碟花生，只是祖父不再热心于身边的人谈论的话题了，只是手里夹着的烟变成了一块五一包的海鸟牌过滤嘴香烟。
生存的窘困总是难以忍耐的。祖母没跟祖父商量就挑着一副担子四处捡破烂去了。祖父就呆在家里负责一天的三顿饭。每到吃饭的时候，祖父就跑到村口朝马路转弯口那个方向张望有没有祖母的影子。有时等不住，祖父就会走一两里路去接祖母。祖父从祖母肩膀上接过沉沉的担子，走在前面。祖母走在后面，手拿着草帽扇着风。捡一天的破烂最多的时候祖母挣了8块钱。于是祖父理解地不再往茶馆跑了，赶集的日子就去集市上称一两斤廉价的茶叶放在家里。晚上就烧一壶开水，然后捧着一杯茶，呆在家里看电视，哪也不去。那段时间应该是祖母最有尊严的日子吧。
就这样，一晃将近十五年，祖母拾破烂也将近拾掇了十五年。这些年岁，祖母靠捡破烂断断续续还完了家里以前欠下的所有债。一个阳光满怀的午后，祖父笑着告诉祖母，因自己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乡政府按照国家的政策，每年会给他800块钱。祖母听了，脸上顿时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时的800块，可值钱。领来的钱，祖父上交给祖母。
2007年，姑父召集叔叔伯伯开家庭会议，最终定下每个月给他们三百块生活费。2008年，省人民政府规定抗美援朝老兵补贴由当初一年的几百元提升到一个季度补贴1200元，且看病住院等都有医疗补助和报销，这无疑给身体虚弱的祖父吃了个定心丸。这每月三百元，对于生活在乡村农村的他们来说，显然已经足够了。2010年，农村开始实行医疗保险合作，村里上了65岁的老人每个月都能领取到50块钱的生活费。
现在，祖母依然在捡破烂，她说她已不再把拾破烂当做赚钱的工具，只是自己闲不下来而已，四处走一走，还能锻炼身体。出去一趟，总是有些收获的，长年累月下来，当祖母把她积累的那张存折给我看时，我不由感到惊讶。
前年五一回家，在小镇的马路上下车，我一眼就看见捡破烂的奶奶。我兴奋地拉着奶奶，细细端详着，年逾八旬的她仿佛没什么变化，身子骨依然那么硬朗。我问了句奶奶你身体好不？没想到奶奶笑着说道，好着呢，一餐能吃一碗饭，还能喝半小碗烧酒。听着奶奶爽朗的笑声，我不由得感到很高兴。
去年过年，一大家族人去看望祖父祖母，祖母一脸笑容地说，盼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终于盼来了。我听了，心底不由也荡漾出一丝幸福来。是啊，一大家族人，真是四世同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