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算这几天把《毛姆短篇小说集》读完，这部小说集选有毛姆短篇小说四十四篇。下午躺在沙发上看了一篇《被毁掉的人》，写一个英国人因病客居在马尼拉一个橡胶园主家里。这个经营橡胶园的人也是一个英国人，但他生在马尼拉，因而被其他的白人所轻视。他也因此对英国充满了仇恨。他的老婆曾经是一个不很入流的演员，如今却好像很怕她的丈夫。她有脸上抽搐和手抖的毛病。她趁丈夫不在时，总是借机来和住在家里的客人闲聊，好像有什么话想告诉他，但总是欲言又止。她必赶在丈夫回来前离开客人的房子，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自己坐的小椅子。他们很贫穷，家里有腐败的气息。女主人告诉客人，不要把他们谈话的事告诉她丈夫，不然她丈夫就会毫不留情地赶走他。但是那做丈夫的还是发觉了他们的谈话，或者是隐约猜到了，因为他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立即大变态度，表面上很客气但是不容商量地把客人送上了船，打发了他。客人临走，送了一杆枪给男主人。客人最终没能知道女主人最想对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很庆幸自己离开了那样一个令人不安的地方，离开了那么两个怪异的人。原来这女人是一个偷情者，她的丈夫发现了，杀了她的情人，而且限制她的自由。小说写到最后，客人已离去了，这扮演过小角色的女人在黑沉沉的屋子里打扮着自己，她在一大堆乱糟糟的东西里找到了口红，细致地涂在唇上，后来有一个神来之笔，她竟然把口红涂到鼻子上去，并且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怪样子，大笑着说：“让生活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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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毛姆短篇小说《诗人》，写一个文艺青年，一直不很愿意见有名望的人，朋友介绍他认识西班牙一大诗人，他拒绝了。他的想法是他虽然很喜欢读诗人的诗，但诗人已经年迈，大概也不希望别人对他打搅的。又插叙了诗人年青时的一些特征和作为，高大帅气，好冒险，而且情人众多，有些女人被他抛弃后竟当了修女，一般只有皇帝才有这样的可能性。皇帝宠过的女人失宠后，无心思再和别的任何男人生活，于是就到修道院去做修女。诗人还为他所爱的一个女人杀过人。后来这个文艺青年正好去诗人所生活的城市里，他并不是去看诗人的，只是去旅游而已。但是却意外地收到诗人的来信，邀请他去家里坐坐。不去是不行了，于是就按约好的时间去诗人家里。到诗人家里，青年所见的一切都在他心里引发联想和感慨，觉得一切都和诗人有关，一切都留有诗人的不凡气息和痕迹。直到诗人本人出来，青年感慨万分，觉得他自信又庄严，只有诗人才有那样的气质和气概。他恭敬地对诗人说：“一个外国人来觐见您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感到不胜荣幸。”诗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有趣的光，然后抬了抬嘴唇说：“我是一个猪鬃商，你找的诗人在隔壁。”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前面铺垫颇足，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使人觉得余响不尽。智子疑邻，人的主观性简直可以再造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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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评委会给作家赫塔・米勒的授奖词是：她以诗的简洁和散文的直白，写出了无依无靠的人的生活图景。这一说法令我向往。写无依无靠的人，这是我的文学方向和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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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一直惦记着去海宝小区看看旧书，又懒得动身，就这样到十一点了，看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是摆书摊的小余打来的。料想有什么吧。我和小余约好了，有书他就打电话给我，没电话我即知无书，也免得枉跑一趟。在屋内时看到外面有阳光，出了门才觉到冷。果然收了几本不错的书，一套《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两卷本，彭泽益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1984年第二次重印。一本《华工出国史料》第二辑，是从英国议会文件中选译过来的，中华书局1980年版。其中有不少当事人的证词证言，在说明着那时候的中国人出国为奴的惨状种种。收到这样的书我太高兴了，我想看到一些真实的特别的事情。还收到一本《清代奴婢制度》，韦远等人合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受苦者，无依无靠的人，是我写作的主要对象，甚至是唯一对象。那些幸运的人，不要让他们出现在我的笔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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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菜尔的诗：这拥挤的城，充满了迷梦的城，鬼魂在大白天也抓路过的人。
但丁的诗：这样长的一队人，我没想到死亡竟毁了这许多人。
这样的句子是我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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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去旧书摊看书。先是给摆书摊的小余打电话，问有没有书。听小余的口气，书是不少的。他说，这么好的天气，你还不来。我即刻去。到外面才觉到天气的冷，虽然有阳光，但是阳光好像只是个摆设，觉得自己像一块冰里面的石头。到旧书摊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书。小余就是这样，说话有些不靠谱。我对他的这一点感到生气，他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比如他说，有很多书，你去了，发现书并不多，但是他并不尴尬，好像你趁兴而来的样子和他没有关系。这不是个小问题。买到几本《红旗飘飘》精装本、张承志的《黄泥小屋》、几本版画集，花了近百元。买书在我是不小的开支，但当物超所值时，便乐在其中。我生活中有限的一点快乐，多是从类似这样的事中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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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看到一则史料，国民党军统南昌站所属情报组组长丁学伦和副组长于安民有矛盾，于便设法陷害丁，在电台话务员王宏德面前挑拨说，上面所拨经费已到，压在丁学伦那里不发，他不发你的经费，干脆你给他不工作好了。王年轻，只二十二三岁，就听从了于安民的话，停止工作两天，丁知情后，上报戴笠，戴想小事弄大，杀一儆百，又上报蒋介石，要求处死这两人，以肃军纪。蒋同意。于是于安民、王宏德二人，就这样被枪决了。枪决令到时，于王二人有些吃惊，原本以为不过关关禁闭而已，哪里料及会至于此。但是二人还是感谢了戴笠对他们后事的安排。戴的安排是，给二人埋葬费各五百元，安抚家属各两千元。读着这样的史实，不禁毛骨悚然，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有时候看似重的，实则是轻的；有时看起来是轻的，实则是重的。人哪里知道其中的轻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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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梦也讲，一个著名刊物的主编退休后，对人感慨颇多地说，终于离开了这样的一个文坛。那是一个内里方正耿介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好脾气的人，正因为他表面的好脾气，使他得见了各色人等。什么角色都在他那里表演过。见多了，心冷了。听说他自退休后，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彻底和原来的圈子断了往来。他对我是多有恩惠的，而且完全地不求回报。比如我给他一粒瓜子，他必还回你一只西瓜。他早早就在撇清一种关系了，免得后来惊诧于人的种种嘴脸。我试着给他邮箱里两封信，果然都不见回。我心里由此竟踏实下来。这个倔强老人的背影给我很深的印象。那么就随着他吧。他若是厌倦了被人打搅，那就最好不要去打搅他。他心里一定还有所惦记的人，但是一并拒之门外了。我对他的惦记和祝福，是长久的。你个倔老头，就按你的意愿活吧。记得他最后给我的一封信里说，从此要做一个热烈又平和的老头。但是看来，平和他是不情愿的。或许这正是他的一种平和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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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一个叫吴唐的老先生年已八十六，写了 [ 2 ] 一小册自传。其中有一些华而不实的文字，是一个时代留在一个老人身上的烙印，不能怪他。他已经八十多了，还不能摆脱一种可厌的文风，人会带着许多不好的东西进坟墓。但是写到一些具体的事情，而不议论的时候，老人的文字还是可看的。关于日本侵华时候的一些片断值得一记。
片断一：有一个叫城南的村庄，日本人在村里抓了七个村民，让他们站为一列，后面的看前面的后脑勺。有个头矮的，脚下面还给垫一块砖。村民依序站好，不知要他们干什么，这时候有人回头看了一下，发现鬼子在后面举枪向他们瞄准，于是泼命跑起来。虽然侥幸跑脱，但还是中了一枪，头被打破了，跑到吴唐老人的村里来，让亲戚给他包扎。原来日本人是想搞一个试验，看一粒子弹能穿过几个头颅。他们把这个叫串糖葫芦。
片断二：离吴唐老人的村子十二里有一个村子叫南史村，日本人来时，村民都集中在村外的一个大庙里，忽然进来两个日本人，拉住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要非礼，姑娘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堂叔忍无可忍，摁倒日本兵，用日本兵身上的刺刀刺日本兵，其他村民因此大哗，纷纷避嫌跑出大庙。结果鬼子烧了大庙，并且把来不及跑掉的人都扔在火里烧死了。
片断三：日本人抓村民的鸡，拉他们的牛，用铁锤敲牛头，然后割下牛的两条后腿，和鸡肉混在一起吃。他们还有罐头、酒等，生活是不错的。村民会捡拾他们的罐头瓶或酒瓶，拿回家装东西。
片断四：日机疯狂轰炸，老百姓吓坏了，逃难路上，看到天上飞过一只老鹰，也会趴下来闪躲。
片断五：汉奸们组织了皇协军，为虎作伥，每每开进村子，总是皇协军打头，日本人在后。这是一个合适的位置，奴才总是要跑在前面，替主子受死，确实会使奴才觉得幸福。这样一股力量进村后，不但村民不安，连鸡狗也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似的，鸡找个地方藏起来，狗则是跑出村子去，日本人不走，鸡不从藏身处出来，狗也不回家来。
片断六：日本人向翼城进发，公路沿线的人几乎跑完，樊店、范牛两村有五个胆大的人没有走，他们为日本人喂马担水，日本人喂马很仔细，定时定量，稍有不慎，即会受到惩罚。但是日本人走的时候，把这五个人还是枪杀了。
片断七：1945年春天，吴唐老人已经小学毕业，美国飞机常常帮助中国轰炸日军兵营和敌伪政府。八月下旬的一天，吴唐老人走在街上，忽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原来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走在街上，获得了解放的人们拥上去打他们的脸，撕他们的衣服，把唾沫往他们身上吐，日本人任打任骂，毫不还手，但吴唐老人看到，他们的脸上还是不服的样子。过了几天，日本人开始从太原撤走，过汾河时，他们把枪支弹药扔在水中，在公路边，他们把曾经珍爱备至的战马和瓜农换西瓜吃。
吴唐老人的回忆录里，有一句话不错，道是：两山之间，必有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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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看《人民文学》上马晓丽写的《沉默将军》，说的是贺健将军，说贺将军到晚年成了一个沉默者，即使是军委、总参、总政方面前去采访，也是一律拒不接纳，硬是寻上门来，将军就把面孔一板，不言不语，让终于捞不到什么的来者无趣而去。而且从来不登门拜访别人，从不主动与人联络。贺健将军是少将，然而他是有机会当中将的，委任状已下，任他为第十纵队副司令员，但是贺健没有去赴任，原因是他的战友王吉文牺牲了，不能和他一同晋升。原本说好他们两个一同要晋升的。这在别人是不可理喻的事，在贺健又再正常不过。作为军人，贺将军也有其令人生畏的一面，一次战事危急，队伍里出现了逃兵，如此下去，情势会愈显危急，贺将军彼时是一个团长，把全团的人召集起来，亲手枪决了三个逃兵。更早的时候，贺健还是个警卫班的班长，一次和民团交战，民团打黑枪过来，伤了贺的胳膊，贺大怒，他是最恨打黑枪的人，于是命令战士抓回十多个民团来，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执枪，让士兵给他往枪里压子弹，一枪一枪打死了那十几个人。战友江竹溪牺牲后，贺健为了给他报仇，从俘虏里拉出十个人来，让他们跪在地上，欲挥刀斩了他们，经人劝说才好不容易罢休。这样一个生命说来，简直是让人骇惧的。真是做将军的料子。如此一个暴烈难驯的人，后来又沉默到那样一个程度，这其中因由，足资琢磨。有些人就像扬波的大海和动荡的大地一样，既让人觉得凛然可畏，又莫名奇妙地被强烈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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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兄读书多，记忆力又好，因此不时会说出有见地的话来给人教益。一天我们谈到好文章的标准，他念出一首清诗人张问陶的诗来，诗云：“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好诗不过近人情――可谓一语中的，胜过多少长篇大论。说到作家的名与实的关系的时候，我向来是更强调“实”的一面的，名者，实之宾也，我认同这个说法。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觉得巷子再深也不打紧，前提是要酒香，而且好酒必须一个深巷子才可酿得出来。因为现在的艺人们多虚名而少其实，我于是便更强调“实”的一面，觉得有其实必有其名，或者有实无名也不算坏，至少要比有名无实好上许多。但是白草却能对名实的关系说出更有见地的话来，他说，文艺方面的名实关系，可用八个字来说，这八个字是：文由自立，名由人成，就是说好文章只能靠自己写出来，而与之相关的名声是别人鼓噪出来的。真是好话。这就等于分配工作，写手该干什么，评论者该干什么，清清楚楚，现在的写手们既不“自立”其文字，又丢人现眼，越俎代庖，自己去张牙舞爪，捞取浮名，自然是向木求鱼了。作为写手，注力于“自立文字”，唯此一途，别无可选。这样的话，其实有指点迷津之用。前几天几个学者座谈，又听得白草的一个说法，道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这话里有两个意思，其一可看作要求，就是说你可以闭门造车，但是你关起门来造的这车，一旦出门，就必须与外面的车辙相合；其二则可以看作评价，就是说虽然是闭门造车，但是出得门来，这车却可以合于外面的车辙。好像意思还多，不仅此两点。细加咀嚼，真是好话。还记得某次闲聊，我们说到专家话题，白草说，他在哪里看过一个说法，说所谓专家，就是在某个很小的点上知道得很多的人。一听此说，不必劳神，一下子就记住了。听君一席话，胜读三年书，这话很多时候是客套话，但有时缘分不错，适会其人，也会觉得这话客套之余，也是有其道理的。
石舒清，回族，作家。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集《苦土》《伏天》分获第五届、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短篇小说《清洁的日子》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短篇小说《果院》获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现居宁夏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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