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突然对自己感到了陌生。我不知道我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举目四望，我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而模糊，仿佛一幅幅与我毫不相干的画布一样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我无法触摸，就像蓝色的天空与黑色的云层，以及闪烁着光亮的晨星，它们都是在我之外的一种存在。我只能远远地观望，而无法融入其中。
我感到孤独，大片大片的孤独包裹着我。我无法呼吸。
事实上，这种感受是我迟来的一种自省。我在生活中充当的正是这一角色。我以人的名义活着，并且孜孜不倦努力拼搏的想不枉为人。但是，我并没有成为“人”。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所谓的“人”中。我默默地望着这群特殊的物种，望着他们的微笑与哭泣，阳光与阴暗，我感到陌生。我怀疑自己是否是人。
我很迷茫，大片大片的迷茫向我袭来。我不知所措。
在我努力想看清人类并且融入其中而事实上却永远也无法看清人类融入其中之后，我终于明白，其实，我还是人。我除了是人其余的什么也不是。我是一个行走在人类边缘地带的一个旁观者，我只能远远地观望。我是一个出色的观望者。
我不懂得微笑，我的脸上总是呈现出一副冰冷忧郁的神情，以至于别人都说我很凶。是的，我是很凶。我是一只凶猛的动物，但，却不会伤人。
对于这座城市，我同样感到陌生。我不喜欢它的冰冷和硬度，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光泽和噼里啪啦的声响让我心烦。我甚至因此而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整个山川都被这种钢筋水泥的混合物所覆盖，到处都充满了坚硬的荒凉与冰冷，无花，无草，无木。我被困在其中，无处可逃。可当我被这个噩梦惊醒之后，看到的仍然是这座城市在义无反顾地向外面延伸，无休无止。
那天晚上，我正行走在坚硬的水泥马路上，一股冰冷的寒气突然箭一般直窜我的大脑，与我大脑深处的那块寒冰汇合，犹如电波似的散发出一浪一浪的疼痛。
我的大脑里有一块寒冰，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它总是在某个深深的夜晚牵动着我的神经，让我痛不欲生，无法入眠。
我站在一座石桥的路灯下面，用两只手的大拇指使劲地掐我大脑两侧的太阳穴，嘴里咝咝地发出疼痛的呼喊。这时，我发现自己的整个身子在一阵剧烈地轰鸣声中颤抖了起来。我惊恐万分，赶忙扶住了栏杆。原来是一辆货车从桥面上驶过。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躺在地上的影子的。它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它那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一阵慌乱，我感到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颤动了起来。
这是来自于我父亲的两道目光。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对我如此的穷追不舍，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够准确无误地向我直射而来。
毫不隐瞒地说吧，我厌恶我的父亲，这个我并不了解的男人。每当我做出某个习惯性的动作，或者按照某种思维模式进行思索时，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换作是我的父亲，他也一定会摆出这种固有的姿态。我一阵恶心，慌忙举起手来使劲地在空中拂来拂去。可不管我付出再多的努力，父亲的姿态总是不屈不挠地飘浮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即使父亲不再追踪我，我也注定是他的儿子。我血管里不折不扣地流淌着的仍然是他的精血，我的相貌、举止和言谈，仍然是他的延伸与复制。
可是，我依然恨我的父亲。我常常想，我为什么是我父亲的儿子呢？我为什么不是别的父亲的儿子呢？正是我的父亲，才注定了我这一生毫无目的地茫然地逃亡。
二
不知为什么，故乡虽然在我童年的心里为我刻下了许多难忘的哀伤与抹不去的阴影，但我却时常去怀念它。我怀念那里松软的泥土，满山的野花野草，还有那条清澈的无名小河，它总是那样不慌不忙永不停息地向前奔流着。恐怕连它自己也无法说清它奔流的目的与价值，但它却仍然坚守着它的那份单调，日复一日，义无反顾。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每当我想起童年往事时，眼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样一副场景来：一个烈日悬空的中午，一条并不宽阔的黄土小道由近及远地延展开去，白色的尘粒在阳光下飞舞。一个小男孩从小路尽头缓缓地走来。先看到的是他的半个脑瓜盖，短短的头发如杂草般凌乱不堪。渐渐地显出了他的全身。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脚踢着一块椭圆形的小石块。他穿了一双破布鞋，两只脚拇趾如两只害羞的小老鼠似的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清晰可见。
这个小男孩便是我。
我刚刚和人干了一仗。
我当时的年龄不足六岁。等奶奶上山后一个人闲着无事，便到村子里去游荡。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见到了王大牛王小牛兄弟俩正和李伟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母鸡王大牛带着小鸡仔王小牛左躲右闪十分敏捷，累得老鹰李伟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我望着李伟那滑稽笨拙的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走了过去，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对李伟说：“你进去当小鸡仔，我来捉你。”
李伟说：“你进去，我捉你。”
我们俩便相互争执了起来。谁知那个结结巴巴的王小牛却插嘴道：
“你……你来……来的迟，啊就……就做小鸡仔吧。”
我当时正在火头上，气愤地说道：“放屁，李伟连个屁也捉不住。”
我很快就为这句骂人的话付出了代价。我的这句冒昧的话一下子惹怒了三个人，他们同时扑上来向我开拳问罪。我当然不肯示弱，便和他们打了起来。我们几个人像屎壳郎似的滚动得尘土飞扬。
我在这场争斗中吃尽了苦头，我顽强地抵抗并没有让我的肌肤少受些苦痛。最后我只好用嘴死死地咬住了李伟的一只脚拇趾。李伟呼喊着叫王家兄弟俩帮忙，但他们正忙着压住我的两条腿和胳膊。于是，王小牛对李伟喊道：“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们的手用完了。”
直到李伟的脚趾血如泉涌时，我们才停止了打斗。我们当时像害怕死亡一样害怕鲜血的到来。我们一直以为流血会使人马上死去。
当我们触目惊心地盯着李伟的血水静静地往外流淌时，他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骂了一句让我在整个童年都倍感羞愧和耻辱的话语。童年的生活可以塑造一个人的性格，我深深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李伟向我骂道：“你是强奸犯的儿子！”
三
我确实是强奸犯的儿子。这是我数年后才知道的。
当我从奶奶口中得知这个确切消息时，我并没有表现出李伟第一次骂我时更加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强奸犯的儿子，这几个字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内心深处，就像影子一样随时随地地跟随着我，我根本无力将其挥之而去。
当我重新拨开时光的面纱，我仿佛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光彩浓烈阳光飞舞的五月天。那时的我小巧玲珑，坐在一只红色的洗脚盆里，被无数的目光追逐着捧来捧去。我的脸上被留下了无数的热吻，同时，我的胸前挂着无数的红线，上面结着许多五彩的纸币放射出炫丽的光彩。那时我满月，家里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摆席大宴亲朋。
可是就在众亲朋眉开眼笑地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准备开宴时，我突然大声地哭喊了起来。我的哭喊惊天动地，远远地压过了激烈的鞭炮声，在整个人群上空盘旋回荡。人们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哭喊弄得稀里糊涂，便看见了一辆白色的警车远远地向我家驶来。
警车上下来几个陌生的男子，他们迅速地堵住了我家的大门。我的父亲看到他们时，脸色忽然雪一般苍白。这几个男人走过来凶狠地提起他时，他早已软成了一滩稀泥。他就这样被塞在警车的后备箱里拉走了。警车一路呼啸而去，激起了许多黄色的尘土，在一阵风的推动下，几乎遮盖了整个我家小屋的上空，为这场悲伤增添了许多惆怅的色调。
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是在我母亲怀我时难以满足对性的追逐而犯罪的。他趁着夜色强奸了一位还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自从他产生这一邪念那时起，我就注定了要成为一名强奸犯的儿子。强奸犯的儿子就注定要追逐我的一生。
父亲被带走不久，对这横来的耻辱和丈夫的不忠而无法忍受的母亲也弃我而去，把我留给了裹着小脚行走摇摆不定的奶奶。因此，我是在奶奶的养育下长大成人的。那种孤身老太婆固有的腥馊味在我的成长中贯穿始终。
四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常常在梦中见到我的母亲，一个面目模糊的长发女人。她总是在我眼前的无数金色光圈中飘然而至，却又如花丛中的蝴蝶般飘忽不定，让我始终无法看清楚她的脸。我知道我根本无法捕捉到她，但每天晚上还是早早地上床入睡。我期待她的来临。
在每次等待她的来临之前，我的担忧总是多于喜悦。我既害怕她不来，又害怕她始终如一地离去。我不知道梦中出现的这个模糊的女人究竟是不是我的母亲，或者她究竟具不具备我的母亲的形象，但在我的心里却始终如一地把她当作我的母亲。她在我孤苦无依的童年确实给了我心灵莫大的慰藉，让我有所期盼，有所等待。
我向奶奶问我母亲的时候曾多次向她提起过我的这一梦境。我用稚嫩的童音艰难地向奶奶描述着我模糊的母亲的形象。奶奶认真地听着，然后惊讶地说出了我的描述简直难以置信地说中了我母亲的形象，这给童年的思恋母亲的我莫大的鼓舞，使我迫不及待地想又一次投入那个美丽的梦境。
我当时就是靠这样的梦境来维系和满足我对母爱的渴求的，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记得那时我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我用半块砖头砸破了李伟的脑袋，就因为他侮辱我小小的自尊骂我是强奸犯的儿子。我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水往外奔涌时，当时浑身颤抖不止害怕到了极点。我被数学老师带到了办公室后胸中仍然像有只兔子似的狂跳着。我知道我这回闯了大祸。
我的数学老师在我脸上左右开弓�着巴掌，然后用那张血盆大嘴对我进行了漫长地责备与辱骂。最后，他才用那种鄙视的目光盯着我问为什么要心黑手辣地去砸李伟？
我像只受伤的小羔羊似地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我对数学老师这种不问青红皂白地责备倍感委屈。
“说呀！”数学老师猛地在我的耳边厉声吼道。
我清晰地听到了我胆怯的声音在我的耳膜深处撞出的回响。我说：“李伟骂我是……是……强奸犯的儿子。”
数学老师在那一刻似乎有片刻的停顿，但马上冷笑着对我说出了比李伟更恶毒的话侮辱了我。我认为一名老师是绝对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即使我后来听说他是被我父亲强奸了的那个女孩的表舅。数学老师面红耳赤地对我吼道：“你本来就是强奸犯的儿子，也只有强奸犯才能生出你这种没有教养的东西来！”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我小小的心间快要炸裂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泪流满面地反驳道：“你……你坏蛋！”
我转身跑出门去。那一刻我发誓我再也不要上学了，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可恶的男人了。明明是李伟有错在先，把我的书包藏在女生厕所里，然后趁我进去取书包时，站在墙上朝我头上撒尿，我这才砸他的。我有错吗？错在我吗？无数的委屈山洪一般向我奔涌而来。
当我向奶奶哭诉了学校里发生的这一幕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奶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我和奶奶一起抱头痛哭了起来。后来奶奶给我讲述了古代一个叫韩信的大将军的故事。奶奶说这个大将军起先并不是大将军，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老百姓。一天他在街上闲逛，被几个流氓挡住了去路，要他从他们的裤裆下钻过去。当时围观的人很多，而且他还背着一把宝剑。这时奶奶停止了讲述，向我问道：“你说他会怎么做？”
“抽出宝剑把他们一个个地杀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对，这位大将军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顺从了他们的要求，从他们的裤裆下面钻了过去。”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位大将军明白，他必须学会忍耐，忍耐别人所无法忍耐的，这样才能有出息。所以他后来才成了一位大将军。”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两天后我才知道，奶奶是让我也像大将军那样学会忍耐，将来就会有出息。因此，我在奶奶送出去她辛辛苦苦攒下的二十几个鸡蛋后，捧着一份检查来到了学校。
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来到学校时，学校里寂静无声，只有我的班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我把检查交给了她。
我的班主任是位和蔼可亲的胖女人，有着丰硕的肥臀和乳房。据说她的家住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只有寒暑假才回去一趟。她把自己的办公室一分为二，一半用来办公，另一半用一块帘子遮起来居住。
她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她轻轻地把我交给她的检查丢在桌子上并不提及此事，而是询问了我学习之外的一些生活情况，以至于我渐渐地摆脱了初来的紧张与拘束，对她忘乎所以滔滔不绝起来。我太需要这样一个旁听者了，像母亲一样静静地倾听我的心声。
我们那天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后来我甚至主动向她提起了我砸破李伟脑袋的事。我的班主任微笑着倾听着我的诉说。当我讲完后，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不管是谁的错，你应该先告诉老师。”
我温顺地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而是睡在了班主任那温暖的被窝。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温馨而香甜。她与奶奶那黝黑干瘦的身体是多么的不同呀！我静静地躺在里面，一面大口大口地吮吸着这股香甜，一面感受着她那温柔地抚摸。我感到我幸福到了极点。
正是我的班主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给了我对于母亲最初的渴望与真实的触摸。我把这份母爱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幼小的心灵，直到如今。
五
我在这座城市无所事事地游荡，像只无头的苍蝇。就在那一刻，我被父亲锐利的目光追逐着狼狈逃窜时，我发现我的灵魂丢了。可是好好的它怎么就丢了呢？它又是在什么时候丢掉的呢？
我不得而知。但是它却确实不在我的体内了。
我一阵恐慌，开始了另一次茫然的逃亡。
可是我逃来逃去发现自己并无可去之处。于是，我便来到一个寂静而有阳光的地方去吃太阳。我对它的需求并不比植物利用它光合作用制造养料需求量少些。但它却并没有让我那苍白的肌肤变得更加健康些，成为我所羡慕的那种黝黑色。
吃太阳这一词组来源于我童年幼稚的想象。每当我忍受孤独或伤心绝望时，我就会来到那条无名的小河，一边凝视着天空蓝色的倒影，一边张开我肌肤上无数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吞噬那泛滥的阳光。我用阳光的温暖来化解我内心深处的冰凉与孤冷。
我大脑深处的那一冰块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长进去的。即使我坚持吃太阳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它依然坚硬如铁的隐藏在其间，不断地长大，蕴积着巨大而锐利的能量。
我一边吃着太阳，一边努力地挖掘着我童年的记忆。我用这种回忆来麻痹我失去灵魂的心灵，让它变得不再空虚和飘摇。
自从我拥有了最初的母爱后，我开始默默地关注起了我的这位语文老师。我远远地凝视着她，渴望再一次投入那梦境一般的美妙和幸福。
我上学时的学习条件与现在迥然不同。由于贫困，我们把一孔破土窑洞左右分成了两半，容纳了高低不同的两个年纪。老师上课时总是把黑板也分成两半，给低年级的我们上一小会儿，然后让我们做习题，他则转过去给另一边的高年级上课去了。如此往返。
记得每次上语文课时，我总是用很快的时间做完了老师布置下来的功课，然后用余下的时光去凝视着她。我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这位语文老师，我的班主任。我对她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达到了非常熟稔的地步。她每次生气时，总是上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大大的眼睛中射出两团激烈的火苗，锐利地射在将要被训斥的同学身上。那个同学还没有被训斥，便早已瑟瑟发抖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却总能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一股慈祥来。我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位母亲，那该多好啊！
我也曾多次试图将她与我梦中那个形象模糊的女人对号入座，但她们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却始终无法让她们得到吻合。这让我童年小小的心扉很是伤心和难过了一段时间。
我满心的期盼不久就变成了现实。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对她流连忘返拖拖拉拉不肯离去。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似的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对我说：“今天别回去了，跟老师睡吧！”
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但我还是努力地掩饰着这份喜悦。
我与班主任睡在一起，闻着她身上的体香，我又开始幻想我的母亲。在梦中，我感到母亲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的手绵软而温暖。我不知道在梦里面我哭了没有，醒来的时候，老师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擦拭着。
与班主任的亲密接触并没有改变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孤立无援，我仍然因强奸犯儿子的身份而无法融入群体之中。后来，我也渐渐地有意拒绝加入他们。我利用与他们的疏远来显示和加强自己精神上的优越感。数年后我长大成人，我发现正是这种疏远造就和锻炼了我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永远都摆脱不了那些人恶毒的咒骂：“强奸犯的儿子，你是强奸犯的儿子！”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便会远远地躲开。我不想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用恶毒的语言侮辱和玷污我心中母亲神圣的形象。
在无人的角落我一个人慢慢承受。
六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班主任对我渐渐的远离。我再也不能用她那温暖的怀抱继续织就我梦幻般的母亲形象。直到她与那个神秘男人的偷情被当众揭发，才彻底宣告了我们关系的破裂。
其实我早已发现了那个神秘男人诡秘的行踪。他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偷偷地溜进我的班主任的房间。在那盏昏黄暗淡的煤油灯下，他们叽叽咕咕的低语与窃笑声让那颗蚕豆般大小的火苗闪烁飘摇了起来。后来，他们会像两只愤怒的羚羊般扑在一起，相互抵撞碰击出一串串共鸣的声浪，弥漫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如一组和谐的乐曲直抵我的耳膜。它们是那么的悠长，雾腾腾呼啦啦的色彩斑斓浇得我脸红心跳。我仿佛被一只毛茸茸的触角牵动着似的，全身抖动不止。我的大脑一会儿是纯粹的空白，一会儿又是金碧辉煌。
但没过多久，他们还是被当众揭发了。那天晚上，他与我的班主任正赤身裸体的沉醉在一片激烈的亢奋之中，那扇门突然在一阵巨响中被踢开了。他们的慌乱和惊恐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暴露。当我的那位数学老师带着那个男人的妻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我第二天才得知此事，我能想象到他们的狼狈不堪。他们在慌乱之中赶忙去寻找自己的衣物，但颤抖的手指并不能准确地听他们的使唤。这个时候，那个泼辣的女人早已不失时机地扑了上去。她把自己的愤怒全部发泄在了我那可怜的班主任身上去了。那个男人则趁机挤过人群，钻入了迷茫的黑夜。
女人用那对猫爪一般的手指对我的班主任左右开弓。我的班主任还未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被刻上了几道深深的血痕。但她却并没有还手。她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护住了暴露在外面的两只硕大的乳房。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三角裤。当她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时，她只好用两只脚去踢开向她扑来的那个疯狂的女人。
女人忙碌地使用着她的尖爪，嘴里也并不闲着。她骂道：“我打死你这个臭婊子，我今天打死你这个臭娘们！”
围观者看到了一团团长长的黑发落了一地，红色的血水也不停的往外涌。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了，他们也看够了，这才上去将那个疯狂的女人拉开来，停止了这场搏斗。
我第二天去学校后并没有见到我的班主任。一连几天，她都将自己锁在房子里不出来。后来学校的老师们怕她出事破门而入，发现她早已不在房子里了。她神秘地失踪了。
她失踪了！
我的班主任自从失踪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究竟是回到了她的那个遥远的丈夫身边，还是去了其它的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
偶尔我会想起她，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我。
七
班主任离去之后，我的心灵仿佛一座空旷而古老的城堡。它立于荒凉的悬崖古畔，在千年的疾风苦雨中摇摇欲坠，无所依托。现实生活已经将我孤立，我的精神支柱也在一点一滴地消泯。自卑与忧郁的空气笼罩在我的周围。我每天将它们吸进去，又将它们呼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生活的含义又在哪里？
我像具行尸走肉。
为了转移我的痛苦，我每天不是在那条无名的小河边吃太阳，就是抱着一本书埋头苦读。我远离了人群。我拒绝他们，也害怕他们。我开始愤世嫉俗。
终于在那个凉爽的秋季来临之后，我在全村人的目光中背起了行囊，走向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学。那年我十八岁，生平第一次出门远行。在那座庞杂繁乱的城市中，我慌乱了手脚。看到那行色匆匆的人群和混浊的各色声响，我初次就对它感到了厌烦。我已习惯了故乡的宁静。我一时对它无法适应。
在大学的校园里，我依然以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出现。我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每天除了几门必修的课程以外，我一下子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它们风风火火地向我扑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它们。看着别人忙碌的样子，从小不知道理想是个什么东西的我感到惊奇。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那天我急匆匆地走进阅览室，与欲往出走的叶子撞了个满怀。叶子怀中的书本与稿纸如雪片似的落满一地。我一阵慌乱，赶紧蹲下为她拾捡。我在慌乱中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又一阵惊恐。没想到叶子非但没有生我的气，反而向我呈现出了一张迷人的笑脸。我当时触电一般，心狂跳不止。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在阅览室里相见。但我们却并不说话，顶多彼此打个会心的眼神。
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乐观与和善。她似乎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对人微笑着，用她的蓬勃朝气感染着别人。这与形容憔悴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与我走着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她是在健康阳光下长大的孩子。
可是，明知如此，我还是不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河。突然有一段时间里她销声匿迹了。我在阅览室里见不到她的踪影。我的心开始感到不安起来，我再也无法安心读书了。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抛到了叶子那个固定的座位，默默地发呆。她出现的那天我的心儿差一点跳了出来。我甚至想马上飞奔而出问她去哪儿了我都急死了。
这种想法是可怕的。我努力地抑制着这份情感。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也不敢那么做。一种根深蒂固的念头使我认为：女人只会给我带来忧伤与痛苦，她们从不会将快乐与甜蜜施舍于我。对于我来说，一切都落空了。母亲与班主任对我的抛弃便是证明。我不能让这种痛苦再在我的身上重演。趁我现在还没有陷入这股感情的狂澜之中，应该及时地收手，避开一切可能的机会，使自己免于走向毁灭。
我对自己感到了绝望。我真的无可救药了。
八
正在我为情所困彷徨迷茫的时候，一个留着凌乱胡须的光头男人来找我。他带我来到了一家小餐馆，请我吃了一大碗面。他还要请我喝酒，我说我不喝。他便独自饮了起来。
他向我简单地询问了一些生活情况，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我说道：“我是你父亲。”
我目瞪口呆，惊奇地打量起他来。我真不敢相信，这个皮肤黝黑说话滔滔不绝的男人就是我痛恨了十八年的父亲。就是他在我满月的时候被警察带走，而把强奸犯这三个字的阴影与污点抛给了我，让它几乎覆盖了我的整个生活，让我行同孤魂。
这个陌生的男人又倒了一杯酒端在嘴边，说：“我刚刚被放出来不久，已经回去看望了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现在我来看望你来了。”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残留在嘴边的酒渍，又对我说道：“我知道这些年挺对不住你的，让你受了不少的苦。我来找你，就是想看看你长得多大多高了。还有一点，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还有个爹，他长得啥样子。孩子，你可不可以喊我一声爹？”
我死死地盯着他，觉得他也太不要脸了。我突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知道这与我有关。他是我面孔的直接来源。我也恍惚间看到了我数年后苍老的轮廓。我感到恐慌。
父亲见我沉默不语，显然感到了失望。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忧郁与我那么的雷同，如出一辙。但我却只能让他一直犹豫下去了。我不能与他相认。我痛恨他。
他变得有些不自然，举止也拘束起来。他看我的目光也有些飘忽和游移。他努力地搜寻着想说点什么，但或许是由于我的冷漠，他最终没有说下去。我们俩就这样相对而坐，默默地吃着碗中面，像两个陌生人。周围涌动的是一股沉默的空气。
临走前，他掏出两百块钱硬要塞给我。那是一叠揉皱了的碎票子。我没有收，尽管我的生活也很拮据。我看到他那对期待的目光又一次暗淡了下去。他又一次感到了绝望。他那里知道，早在十八年前，我就已经把他排斥在我的心灵之外了。我无法再接纳他。我们注定只能是两条交叉而过的射线，再也无法相交了。
这就是我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仅有的一次见面。
可是他离去不久之后，还是把那两百块钱寄给了我。里面还夹了一封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许多的错别字。大致意思是他的悔过，希望我能够原谅他。但其中有一条我却记忆犹新，他这样写道：“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再回去了。我知道这些年给你和奶奶造成了许多败坏的影响。我打算一直在外面流浪。但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你，我的好儿子。希望你好好地成长，好好地活着。”
看到这里，我还是感到难过，心里有一股粘粘的液体流过。我突然觉得憋得慌。我想大声地呼喊几声。可是，呼喊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呼喊呢？
九
我突然发现我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这让我感到惊恐。童年中，我虽然远离人群，但每天却还有奶奶去面对。而现在，我彻底的孤独了。
我开始研究语言与声音。我想找到它们的力量所在。我害怕自己变成个哑巴。但不久之后，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致。因为我发现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多的话要讲，他们说的都是些无用的废话。而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是不需要的。我远离了它们。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了欣喜，我继续保留着我的沉默与冰冷。
那天晚上我像以往一样在校园里漫步。当我经过几颗黑乎乎的柏树时，一阵奇怪的声响吸引了我。我走了过去。我瞳孔中呈现出的影像让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抱着一颗粗大的树干发出叽叽咕咕的呻吟。我不由得冷笑了几声。我想这个人一定是想女人想疯了，他把树当成女人啦。人和树怎么干那事呢？
小伙子听到了我粗鲁地冷笑声。他松开手臂转过身，向我投来了怨恨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我感到愧疚。我不该打扰他。可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隐藏在树干后的女孩的身影。借着苍白的月光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叶子！这个女孩竟然是我朝思暮想的叶子！
我听到一声轰隆的炸裂声。我知道那是发生在我的体内。我的心被炸裂了。我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我发现我的两条腿早已变成了两团稀泥。它们无法动弹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那里的。我只觉得一片白色的面孔在我的眼前闪耀。无数的眼泪弥漫了我。它们流经我的嘴唇时，我尝到它们不是咸的，一股浓郁的苦涩吞噬了我。我感到绝望。我想大声呼喊。
望着脚下静静流淌着的江水，我想纵身跳下，用这短暂的痛苦来获取我心灵深处最为安乐的解放与拯救。
我玩味着这份痛苦，就像别人享受幸福一样。在孤独漆黑的夜色中，我以一个站立者的姿态显现。
十
当我重新被淹没在生活中后，一个不幸的噩耗正日夜兼程地向我赶来。它以几个简单的缩写汉字呈现在了我的面前。那张单薄的电报纸面上写道：奶奶病危，速回！
虽然简短，却也足够刺痛我的心灵。我嘴里只能够喃喃地念叨着：“奶奶，奶奶――”
奶奶是我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述她。她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的辛酸与呵护。她用悲哀绝望的目光送走弃我而去的母亲后，对饥饿与哭喊的我感到束手无策。由于无计可施，她忍着泪水卖掉了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用换来的钱为我买来了一只刚刚下完了小崽的山羊。她用羊奶保住了我这条小生命不至于当时被饿死。就这样，这位本来将要安度晚年的老人带着我重新踏上了生活的征程。
见到奶奶时，她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竭。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无力地闭着眼睛。她仿佛能够看到我般嗅到了我的归来。在我进门的那刹那间，她突然睁开了双眼，向我伸来了那双颤巍巍的手。
但我看到的仿佛并不是手，而是几根冬天里枯黑的树枝。我跑过去将它握在我的手中，把它紧紧地包裹。正是这双手，曾一口口地喂着我羊奶，让我免于饥饿；在漆黑的夜晚爱抚着我哄我入睡，让我不再哭喊着要妈妈；也正是这双手，把我从她的身边推向了千里之外，让我踏上了求学之路。而现在，这双曾经丰满的手变得形容枯削，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握着这双手，泪如雨挥。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为漂亮的手了，无人能及。没想到奶奶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她那刀子般划过一般的面孔皱成了一团。奶奶说：“傻孩子，哭什么？死亡已经爬在了我的脸上。我也同阎王爷打过招呼了。他说会好好地善待我的。你应该感到高兴。”
奶奶伸出手臂，将我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十一
埋葬奶奶时，父亲没有回来。他向我寄钱，从不署明地址。我无法联系到他。我也曾怀疑，他或许已经忘了家里还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几年以后我离开了校园，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偶尔我也会想到叶子，偶尔我也会想起父亲，我还会想起我曾经的班主任。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们。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角，他们一定或悲伤或快乐地生活着。而我却越来越世故，越来越和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一样，每天为了生计而奔波，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说下流话，幻想着能和某个美丽的女人发生亲密关系……我努力地想要和大家一样，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经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坐在窗户前看着月亮，想着小时候居住过的村庄，想着奶奶。
这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激动。我拦了一辆车，在车上我看到了背影的正面――叶子。
我让司机放慢车速，我清楚地看到叶子漂亮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尽管那张脸上涂满了厚厚的化妆品。叶子的手中牵着一个小男孩，我突然惊讶地发现，那个小男孩竟然和我小时候长得惊人的相似……
小孩似乎看到了我，他的目光沉着而流连，似乎还带着几分揶揄。我的心跳急促起来，我慌忙让司机加快了车速。
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口我下了车，我茫然地回到家中。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直到天黑。我从冰箱里面拿出啤酒默默地喝着，我想着我的奶奶，突然，我想哭，于是我就哭了。
敲门声响起，我站起来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穿戴得体的男人。他的从容和衣着让我无法具体猜出他的年龄。
他说，我可以进来吗？
我请他进了屋，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坐到沙发上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突然说，我想让你叫我一声爸！
这时候我才认出他是我的父亲，我默默地坐到他的身边。
他说，这么多年，我惟一希望的就是你能亲口叫我一声爸！
我以为我会非常为难，但是我的耳朵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爸！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他就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想要抱住我，我以为我会躲闪，没想到我却迎了上去。我紧紧地抱住父亲，他的身体是那么瘦弱。他的身体上散发着老年男人特有的味道。我突然觉得父亲像个孩子。
这么多年以来，那久违的温暖再次从我的心中升起。
抱着父亲，我想着我早已过世的奶奶！
责任编辑：魏建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