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七十三区夜市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八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那个颠着大勺的师傅,额头上沁出亮晶晶的汗水。火苗子呼呼响着,他的臂膀一抖一抖,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铁勺翻飞,香味随风四处弥漫。也就一两分钟时间,等把食客的食欲彻底勾上来,刷地一声,炒粉倒进盘子里,热气腾腾地端到那个已经等不及的人面前。
这位厨师一个晚上能做五十个炒粉吗?好像有点悬。就算能,一个炒粉净挣五元,他也就是二三百元的收入。
但在干活儿的时候,你可以感到他已经不在乎钱了。他就是要颠勺,就是要表演,要让观众为自己叫好,感动,涕泪横流。
接过钱的瞬间,他悄然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要过日子,要养家,要费尽力气让孩子上一个公办的学校。
路过夜市时,我看见他们。
我看见了我。
那个我,溶解在里面。像一粒细胞,在肌肤中跳动。他是一粒顺从的细胞,不会干扰其他细胞的生长,不会引起疾病。
很多人在夜市边缘游荡。有形单影只的。有夫妻两个牵着手的。有慵懒地抱着狗的。主人随时把狗放下来,在树下撒一泡尿,然后“母子”两个大大方方地继续走。
撕开形形色色的衣服,你会看到那都是些流亡的鬼。若早年在故乡混得如鱼得水,安然其中,他们不会到深圳来的。深圳最早應该就是失意者的一个无奈选择。
那些已然功成名就的到深圳来,是因为一颗不安分的心,和不安全感。只有到这个陌生之地,他们的心才能安放。
闷热,潮湿,他们彼此知道对方是相同的幽灵。他们在这里组成一个新的群体,还要和谐相处。
夜市没有统一规划。自发形成的。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是禁与不禁之间的模糊地带。
这个夜市,叫作布芳路。但这里的人几乎约定俗成地称之为七十三区。
坐标:深圳市宝安区。
整个宝安老城区,处处挂着这样的叫法。金融街在五区。新安影剧院和老图书馆在三区附近。二十五区是个商业区。
阿拉伯数字本是最没有情感的物质,像塑料用品,看上去有模有样,放到嘴里嚼一下却很恶心。
但这些年,数字又变得很拽的样子,比如纽约第五大道,比如北京七九八艺术区。于是宝安也搞了个艺术二十二区。后来倒闭了。
听说当年深圳大开发阶段,宝安还有大片空地,河涌和稻田横陈于湛蓝的天空下,等待各地涌来的人粗鲁地把它抹掉,在上面盖房子。主政者借鉴了外来的方式,把老城区的地块以数字划分,方便转让。
一区、二区、三区……依次排下去,一直到一百二十八区。
它们大致按次序相连。七十三、七十四、七十六区都挨着;也有的比较跳脱,六十二区挨着八十区,六十九区挨着二十三区等。如果按部就班地去找……那你就慢慢地找吧。
外地人初来,常感到困惑。本已有某某路、某某街,后面又加一个三十六区,什么意思?
官方已明确表态,说这些区块跟行政区划没关系,是历史遗留问题。但有些约定俗成的,也就一直这么称呼。我就经常把这个夜市叫作七十三区夜市。
夜市上很多摊位。几个支架,一张桌子,上面铺一块布,布在四面伸展下来,就是一个生意。
台面上摆着的,有手机壳、充电宝、数据线、贴膜等。台面后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
有人站在跟前挑选手机壳。各种型号齐全。问一下价格,并不比网店贵,而且更方便。
有的台面上摆了几个玻璃瓶。里面有绿色的小乌龟,带回家可以当宠物养着。还有小仓鼠,白白的,毛茸茸的。两个小孩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久久不肯离开。
有的上面摆着胸罩、内裤、秋裤、袜子、毛巾、睡衣、牛仔裤、布鞋以及各种童装,都是居家必备生活用品。
它们或叠得整整齐齐,或故意散乱地堆成一团。行人随便翻一件,抖开,在身上比画一下,感觉合身,就买下了。摊位前本没有人,只要有一个人停下来试穿,其他行人都会围过来。
衣物很鲜艳,款式也不落伍。穿出去跟那些名牌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穿一两年,名牌也没穿一辈子的。
关键是价格真便宜,三五块钱、几十块钱。这年头,三五块钱能买什么?
你几乎很少看到两个卖相同物品的摊位。卖蟑螂药的,即使有两个,也会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
最多的还是吃食。面饼一摞一摞地傲立着,烤蚝整整齐齐地排成几排,就像写文章时常用的排比句,一句接一句,越读越快,气势磅礴,没道理也显得有道理了。
金黄的光在香蕉的皮肤上跳动,一丛丛的香蕉,生机勃勃,可以随时站起来与行人对话。
臭豆腐、奥尔良鸡腿、麻辣串、陕西面皮、米皮……在夜晚的湿气里缠夹在一起,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而你买下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自己独特的香、甜或者臭。
城中村是城市的湿地。深圳尤其如此。据说城中村比例一度占了整个深圳建筑的一半。深圳房价高,全国人民都知道。城中村里有大把的便宜房子,外地人却很少知道。一两千块钱在这里也可以住得下来。如果都扒掉盖成商品房,动辄六七万、十来万,房租自然大涨,那些快递小哥、环卫大嫂、保安大哥、保姆阿姨住到哪里去?深圳都是所谓的“高端人士”,谁来为他们服务?服务费得多高?
没有了湿地,整个生态都会变异。
现在城中村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的。
很多初到深圳的年轻人和闯荡者都住在湿地中。过几年,他们收入高了,境遇改变了,买了自己的房子,或者能租得起更贵的房子,陆陆续续离开这里。他们提起城中村,大多是怀念城中村的美食。
美食是他们的青春记忆、困境标签。他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忧伤,从这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