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的这桩杀人案，皇甫枚《三水小牍》一书详细记载了作案现场和作案过程，是最完整的一份案情报道： 有一天，鱼玄机外出，嘱咐婢女绿翘：“如果有熟客来，你就告诉他我去了哪儿。”鱼玄机被女伴留住，晚上方才回来，绿翘说：“有一位客人来了，听说您不在，没有下马就走了。”这个客人是鱼玄机的老情人，一听说他如此匆忙就走了，鱼玄机不由生了疑心。看着眼前明慧可人的绿翘，鱼玄机怀疑她是不是也和那位客人有一腿。于是，张灯闭户，把绿翘带到自己卧室里审讯。
绿翘说：“我跟随您这么多年，常常检点自己的行为，不愿因为一点哪怕似是而非的罪过惹您生气。今天这个客人来后，叩门，我隔着门说您不在。客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至于情爱，我心里早已不想它了，请您不要怀疑我。”鱼玄机听绿翘如此表白，愈怒，扒了绿翘的衣服用竹板笞挞数百下，绿翘仍然一口咬定没有私情。
此时已经打得不善，绿翘委顿于地，要来一杯水，泼在地上，决绝地说：“您想求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解佩荐枕的鱼水之欢，却反而猜疑我，诬陷我这贞洁的人。我必死于您的毒手。如果没有天，我向谁倾诉我的冤屈？如果有，谁能强压住我的灵魂？我一定不会消没于冥漠之中，纵容你的淫佚！”说罢，倒地而死。鱼玄机惊恐万分，赶快把绿翘拖到后院埋了起来。
这时是“咸通戊子春正月”，即公元868年正月。有人问起绿翘，鱼玄机就说：“趁着春雨过后跑了。”有一天事不凑巧，有位客人在鱼玄机房里饮宴，去后院解手，看见无数苍蝇在地上聚集，驱去复来。仔细一看，地上好像有血痕，而且有一股腥味。客人出来后偷偷告诉了仆人。仆人回去后又告诉了哥哥。他哥哥是官府里的小卒，曾经向鱼玄机借钱遭拒，深深嫉恨。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到咸宜观门外窥伺，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奇怪为什么看不到绿翘出入。这人赶快叫来另外一些小卒，拿着铁锹，突然闯进鱼玄机的后院，挖掘出了绿翘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栩栩如生。这些人把鱼玄机带到京兆府，府吏审讯鱼玄机，全招认了。很多官员替鱼玄机求情，京兆府无奈，只好将此案上奏皇帝。到了秋天大决的时候，还是把鱼玄机杀了
鱼玄机和婢女绿翘
鱼玄机可不是一般的女道士，她乃是艳名播于京城长安、诗名在杰出女性中数第一的女道士。她和大诗人温庭筠、御史李郢、刘尚书、李近仁员外等人都有酬酢，“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这样一个又养眼又有学问的漂亮美眉，当然是京城里自诩风流的士大夫争相追逐的对象了。不过鱼玄机可不是名妓，她的正式身份是咸宜观注册的女道士。
唐朝既然能称为“盛唐”，一定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事实也正是如此。比如，女道士、女尼在唐朝都是一种很暧昧的职业。唐太宗李世民的幼妃武则天在太宗驾崩后，曾经在感业寺削发为尼，后来被继位的太宗的儿子高宗李治重召入宫，立为皇后。杨玉环本来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子寿王李瑁的王妃，也就是李隆基的儿媳。李隆基看中了杨玉环的美色，先让她去太真宫做女道士，然后曲线救国，纳为贵妃。有这两个大名鼎鼎的“超女”作榜样，鱼玄机也就肆无忌惮地放浪风月，视妇道为封建礼教，干脆坐镇咸宜观，把好好的一座道观变成了风月场。就是这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这个被人称为“娼妇”的女道士，这个把文学界、官场、社交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诗人，居然杀了人。
鱼玄机的身世非常坎坷。鱼玄机，字幼微，本长安倡家女，因为出身问题，无法嫁人为妻，只好做了李亿李补阙的妾。李亿夫人嫉妒鱼玄机的美貌和才情，逼迫李亿遣鱼玄机到咸宜观做女道士。侍婢绿翘应当也是此时跟随鱼玄机入咸宜观服侍的。入咸宜观后，鱼玄机始终不忘和李亿在一起的时光，现存诗作中有五首是写给李亿的，其中就有“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样的千古名句。被男人遗弃的女人，通常有再蘸（改嫁）、守贞、放纵三种命运，鱼玄机选择了最为暴烈的第三种命运：出于对李亿的失望，对前途茫茫的恐惧，鱼玄机“自是纵怀”，艳帜高张，以一首《赠邻女》的诗，毅然决然地作为神女生涯开始的宣言：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过往的情感通通埋在心底吧；“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自己这般花容月貌，还愁宋玉这样的风流才子不主动送上门来？何必被王昌这样的登徒子给活活气死呢？宋玉是战国时期著名的美男子，曾经自我吹嘘说邻家美眉爬到墙头偷窥了他三年他都没有动心。王昌是魏晋时期著名的美男子，姿仪俊美，一生并没有什么薄幸之事，不知怎么历代都被当作好色之徒、始乱终弃的代名词。
妇女解放的响亮口号，伴随着无边的风月，稍稍抚慰了这颗已然破碎的心。
当鱼玄机到处遗情的时候，她的心里，仍然摆脱不掉致她于这种飘萍命运的阴影，那个显赫的、合法的李亿夫人。先天的倡家出身，使鱼玄机一开始就输了；命运对她而言，就像对无数和她共同命运的女人一样，一开始就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茫茫九陌无知己，暮去朝来典绣衣”（《和人》），不仅无知己，而且侮辱与损害她的人，还在她的心里，默默无声地结着侮辱与损害的大网。
只是这次的受害者，轮到了那个无辜的侍婢绿翘。
毫无疑问，鱼玄机首先是一个受害者，“血统论”的阴影笼罩了她的一生。倡家出身使她一踏入社会就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给李亿做妾的时候，其实她的身份就等同于服侍她的绿翘，鱼玄机就是李亿及其夫人的绿翘。在古代社会体系中，闺阁内部分为妻、妾、婢三层等级森严的关系，每一等级之间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李亿夫人、鱼玄机、绿翘恰恰是妻、妾、婢的关系。
《唐律》对妻、妾、婢三层等级关系有着鸿沟般的区分：“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奴婢……并同畜产。”“奴婢贱隶。”《唐律》并且严格禁止婚姻中妻、妾、婢三者关系的混乱和僭越：“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客女即放良的奴婢。所以，武则天时的左司郎中乔知之有宠婢窈娘，艺色为当时第一，但未婚的乔知之却无法娶她为妻，致使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趁虚而入，横刀夺爱，上演了一出窈娘投井而死、乔知之被罗织罪名处斩的悲剧。
有唐一代，多出妒妇，闺阁内部的政治角力同样的血腥和残酷。妾和婢通常年轻貌美，妻对她们有着出于女人本能的嫉妒心。于是家庭暴力层出不穷。面对妻的淫威，妾和婢的身份其实并没有本质性的差别，同样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可以想见，被赶到咸宜观做女道士之前，李亿夫人早已在鱼玄机身上使尽了能够使用的所有的残酷手段，这些手段以不夺去鱼玄机的性命为限。最后，在所有的手段都用尽的情况下，最终将鱼玄机和绿翘赶到了道观这座监狱里去。
当鱼玄机“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李亿夫人的影子，当年，李亿夫人正是这样对待鱼玄机的；此刻，鱼玄机不自觉地扮演了主妇的角色。当鱼玄机“裸而笞百数”的时候，在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不是一个人！李亿夫人在这一刻灵魂附体。鱼玄机以一个主妇的身份施行家庭暴力，曾经落到她这个“妾”身上的一切惩罚，如今被她的记忆所唤醒，同样落到了“婢”的身上。弱者只能向更弱者施加暴力。鱼玄机的灵魂因而变得坚硬而冷酷。在她眼中，这个裸体受笞的少女，正是当年的自己；当年自己受过的侮辱与损害，如今在这个少女身上得到了补偿。这是一种“想象性的替代”，通过致绿翘于死命的笞挞行为，鱼玄机想象性地替代为善妒的李亿夫人，从而完成了卑贱身份的想象性升华――她终于由“妾”擢升为“妻”，由“妾”的身份行使了“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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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酷吏很有想象力
轰动长安城的这桩杀人案，居然被提交到了唐懿宗的御前。唐懿宗沉吟许久，决定把这个案子交给著名的酷吏、京兆尹温璋来办。
温璋办案历来严酷，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据说有一次衙门外用来告状的挽铃响了三次，每次出去看都没有看见人。第三次又响，温璋亲自出门，却看见是一只乌鸦在撞铃。温璋立马判断道：“一定是有人在掏它窝里的幼雏，乌鸦才来告状。”乌鸦左右盘旋，把捕快引到了城外的一棵树下，果然有一个人撅着屁股正在掏乌鸦的幼雏。捕快把这个偷鸟犯押到衙门里过堂。温璋详细研究了《唐律》，没有发现相关的法律条文，按理说应该无罪释放，最多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温璋居然把这个偷鸟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温璋的理由是：“虽然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文治罪，但这件事属于灵异事件。乌鸦竟然会告状，不是灵异事件是什么？处理不好会影响天子和上天的关系，因此必须从严从重从快判决！”可见温璋不是一个法律机械主义者，而是善于创造，富有想象力。在温璋担任京兆尹期间，长安城永远都处于严打状态。
虽然判处了偷鸟犯死刑，但是对故意杀人犯鱼玄机，温璋仍然感到非常棘手。一是因为鱼玄机名声太大，很多官员都和她有一腿，求情的人络绎不绝，甚至黑社会都插手了。二是因为此案不同于偷鸟案，偷鸟案没有相关法律条文，杀人案却有详细的法律条文。
绿翘是鱼玄机的侍婢，按《唐律》，奴婢的地位“并同畜产”，乃“贱隶”；奴婢被主人所杀，《唐律》中法定的对主人的处罚是：“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也就是说，奴婢有罪，主人没有通过官府而擅自杀了奴婢的，仅仅“杖一百”；奴婢没有罪而擅自杀了奴婢的，“徒一年”――即把主人充做奴隶一年。
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温璋要把此案上报皇帝本人来判决了。一个小小的“徒一年”的案子，居然还要惹动得满朝的官员来说情，京兆府当然深感棘手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唐懿宗的御前判决耸人听闻：死刑，立即执行！
这是公然的知法犯法。这是公然的践踏法律。即使群情激愤，但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已经无法更改。
后世的人们对唐懿宗的这个判决非常不理解，于是出现了种种传说，矛头都指向温璋。有的说温璋也是鱼玄机的超级“粉丝”，追求了鱼玄机好几年，鱼玄机根本看不上他，温璋于是怀恨在心，利用职权刑讯逼供，以别的罪名屈打成招。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得到，杀！更离奇的说法是，唐懿宗竟然也是鱼玄机的超级“粉丝”，而且追慕先辈高宗和玄宗的风流，想把鱼玄机招进宫来，被鱼玄机以出身不好的名义婉言拒绝。唐懿宗登时大怒，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得到，杀！
就这样，鱼玄机被违法判处死刑，死时年仅24岁。
选自《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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