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是美国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即马丁・路德・金纪念日。在美国历史上，只有华盛顿和马丁・路德・金两个人的生日被列为全国性纪念日加以庆祝。华盛顿是美国开国总统,具有合众国“高祖”的崇高地位。能把过生日的档次和华盛顿扯平，足见马丁・路德・金对美国社会的影响绝非一般。马丁・路德・金是美国当代史上最著名的黑人民权运动领袖。他的正式姓名是小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但人们习惯称他为马丁・路德・金或“金博士”。
一九六八年四月四日，正当美国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际，金博士被刺身亡。在金博士去世以后四十多年的时间里，美国在法律制度上做出很多改进，使得美国的黑人和少数民族的政治和社会生活状况发生了巨大变化。虽然美国还有相当一批信奉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即使他们骨子里再怎么歧视有色人种，但在表面上也不敢有所表露，还不得不表现出自己“政治上正确”。所有这一切，都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爆发的民权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金博士就是那次民权运动的象征性人物。应该说，美国社会能够自剜疔疮，实现在体制内自我完善，金博士功莫大焉。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马丁・路德・金的影响并不仅仅局限于美国。马丁・路德・金被刺杀不久，毛泽东以中共中央主席的名义发表了《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声明》。我正上小学，这是头一次听说马丁・路德・金这个名字，
金博士领导的民权运动是一场弱势群体在宪政体制之内挑战恶法的群众运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是，马丁・路德・金的名字却早已深深印入我的脑海。上大学时，除了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和肯尼迪的《就职演说》外，金博士的《我有一个梦想》是我最喜欢的段子。那时候，觉得这个演说声情并茂气贯长虹，对金博士本人并没多少了解，对他领导的民权运动仅仅略知一二。前些年我在美国南方教书的时候，见过金博士的儿子迪克斯特・金（Dexter Scott King），那是在学校举办的系列名人讲座上。金博士的儿子长相酷似其父，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中气十足。看着贵宾席上的他，当时脑子里一个劲儿闪现金博士在林肯纪念堂前发表《我有一个梦想》演说时的镜头。金博士虽然英年早逝，也算是后继有人。他的大儿子更有名，就是那位在二○○八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力挺奥巴马的马丁・路德・金三世（Martin Luther King III），也是个颇有争议的民权活动家。
金博士这个人的确非同小可。这不仅仅因为他领导了美国的民权运动，更重要的是他所倡导的非暴力斗争方式对世界各国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我们这个充满暴力的现代社会，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等政治领袖人物运用自己的智慧，成功地向人们显示了政治斗争的另外一种形式。这种非暴力斗争方式的优点是成本低，对社会危害小。而有些政治领袖缺少创新精神，无意开创政治斗争新局面，就容易把事情搞砸。即使在民主政体中，这种事例也屡见不鲜。布什利用假情报悍然发动伊拉克战争，默许伊拉克新政府选在宰牲节之际将恶贯满盈的萨达姆处以绞刑，就显得缺少政治智慧，因循守旧，只知道一味重复以暴易暴的政治斗争传统，结果，把美国拖入战争难以自拔，将反恐弄得愈反愈恐。
马丁・路德・金的父亲是个牧师。小马丁出生后深受父母喜爱。但是，那个时代，黑人就是二等公民，尤其是在美国南方，那里还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黑人上学不能进白人学校，在公共场合不能跟白人平起平坐，公交车上的好座位全给白人留着。种族不平等的现实给小马丁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读书开阔了小马丁的视野，历史上黑人成功的榜样给了他巨大的精神鼓舞。从小学到高中，小马丁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九四四年，年仅十五岁的马丁进入亚特兰大的莫尔豪斯学院攻读本科。
一九四八年，马丁从莫尔豪斯学院毕业，获社会学学士学位。但他的志向还是当牧师，因而，毕业后又去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克罗泽神学院攻读神学。一九五一年，马丁从神学院毕业，又获得神学学士学位。为了打好自己的神学和伦理学基础，他决定继续读研。在神学院教授的强力推荐下，马丁被波士顿大学录取并获得读研的奖学金。在求学过程中，马丁接触到印度圣雄甘地的非暴力思想，一下子就被甘地的政治智慧吸引住了。美国的政治体制和英属印度很相似，美国的成文宪法传统比英国的不成文宪法传统更有利于弱势群体维权，自此，他立志效仿甘地，利用现成的基督教理论，在宪法规定的框架之内，把基督教的道德伦理运用到政治斗争和改善种族关系上，进而改善黑人兄弟的生存状况。一九五五年，马丁自波士顿大学获神学博士学位后，携爱妻双双返回南方老家。回到南方以后，金博士先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一所教会担任牧师，以此为起点投身于实现种族平等为目标的民权运动之中。
冷战时期，以自由世界领袖自居的美国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号忙着解放全人类，按说，其自身的解放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其实不然。尽管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际，林肯总统就签署了《解放宣言》，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也废除了美国的奴隶制，黑奴在法律上获得了解放，但在南方，种族隔离仍然持续存在。当金博士学成返家的时候，黑人父老乡亲们的处境仍然相当悲惨。他们常常被剥夺宪法赋予他们的各项权利，而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种族的差别和皮肤颜色的不同。在当时的美国南方，在黑人是不是人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还存在着巨大分歧。美国最高法院对此问题进行了长期研究后，终于承认黑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因而，也就应当平等对待。一九五四年联邦最高法院将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制度判决为违宪，就在南方激起了轩然大波。黑人学生在南方横遭侮辱被打被杀的情况非常普遍，一个十四岁的白人女学生当时对采访她的记者说：“如果上帝要白人黑人在一个学校上学，他就不会把他们造成黑人，把我们造成白人了。”这就是南方普通民众对种族问题的认识。对于一个深受种族主义文化浸染的普通学生来说，您还真不好对她太过于苛责，按说起草《独立宣言》的托马斯・杰斐逊知道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吧？而且他在理论上也一直反对奴隶制，可他家也有一百多名奴隶呢。为这事，杰斐逊屡遭后人诟病。为什么美国南方种族主义根深蒂固，白种人为什么这么霸道？这还得从根儿上说起。
人们知道，现代化最早发轫于欧洲。从十六世纪起，欧洲国家依仗武器先进，挟船坚炮厉之便，大肆征服掠夺其他民族，满世界攻城略地，强取豪夺，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在各自侵占的地盘上建立起庞大的殖民帝国。为了给自己侵略和殖民扩张正名，欧洲殖民者创造出所谓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而种族主义理论就是这种意识形态的核心。他们制造出“白人至上”的神话，不仅宣称他们白种人是最高级的人种，肩负着上帝赋予他们的教化夷蛮的使命，而且还得便宜卖乖地说他们在响应上帝的号召，勇于承担起“白人的负担”。以白人至上为内涵的种族主义威力极大，它直截了当地将有色人种置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根据这一理论，有色人种无论创造出何等辉煌灿烂的文明，都没法和白种人的文明相提并论。作为个人，即使你努力接受白种人的“先进文化”，你的教育程度、文化修养和聪明才智甚至高于白人同类，但你没法儿把自己的皮肤变白吧？在种族主义者眼中，你的肤色决定了你永远低人一等。说白了，即使你加入了主流社会，成了地地道道的“假洋鬼子”，你也休想成为真洋鬼子，因此，它比文化帝国主义对有色人种更具杀伤力。
在欧洲国家的殖民帝国建立过程中，种族主义曾经遭到殖民地人民的剧烈反抗。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由于希特勒将种族主义发展到极端，并且由于其种族主义政权在战争中的垮台，种族主义才变得臭名昭著。尽管如此，在西方社会中，有种族主义思想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种族主义是美国特定历史发展的产物。根据种族主义建立起来的美国奴隶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奴隶制度。它比历史上其他国家的奴隶制度更为恶劣，因为它是以人的肤色确定奴役对象，将奴役视为一种惩罚。且奴隶身份世袭，一朝为奴，世代为奴。美国南方适合发展劳动力密集型的种植园经济，一些英国贵族地主和商人在英王特许下在美国经营大量种植园，他们需要有能够被固定在土地上的劳动力来支撑，而奴隶制恰恰满足了他们这种需求。种植园主向英国和欧洲出口烟草、大米和靛蓝等原材料，获利极高。美国独立后，南方的奴隶制不但未被废除，反而进一步巩固发展了。这是因为美国向西部扩张殖民，地多人少，英国工业革命过程中领头的纺织业又大量需要美国南方的棉花，美国种植园主开荒种棉，奴隶制当然是种植园主的首选。任何一种文化传统的形成都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这种文化传统的改变消失亦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传统的持续性”，也是为什么美国南方种族主义文化传统不易消失的原因。
然而，建立在种族主义基础上的奴隶制同美国平等自由的立国精神是水火不相容的。虽然种族主义已经深深浸透于美国政治文化之中，但金博士抓住了种族隔离与宪法冲突这一主要矛盾，在法律的框架内，向这种传统政治文化宣战，并取得巨大成功。一九五五年金博士领导的蒙哥马利市公共汽车罢乘运动与当年甘地领导的昌巴朗靛青农民废除“三分田制”的斗争非常相似。二者都是利用现行法律赋予的权利，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敦促执政者修改恶法的政治斗争。这次持续了一年多的罢乘运动最终导致美国最高法院裁决，禁止在所有公共交通领域中实行种族隔离。最高法院的裁决无疑有利于民权运动的发展，但反对势力同样会以法律手段镇压民权运动。金博士在领导罢乘运动中，经常接到种族主义分子的恐吓电话。有一次，金博士家竟然被炸，一些黑人群众忍不住了，要以牙还牙。历史上很多非暴力抗争事件都由于引发暴力冲突被当局以平息暴乱为借口遭到镇压。金博士心里很清楚，越是在这节骨眼上，越要严格遵守非暴力抗争的原则，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于是，在自家门口，金博士向激愤的黑人群众再三呼吁，要以和平对付暴力，要以德报怨，以爱报恨。他要求黑人兄弟们牢记耶稣的教导，要爱自己的仇敌。“无论那些白人如何对待我们，我们还要像兄弟一样爱他们。”这种抗争方式和当年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如出一辙。
在崇尚暴力的现代社会，很多人认为非暴力是弱者的武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按照甘地的说法，它是强者的武器，只有强者才能实行真正意义上的非暴力。当年，有些媒体把甘地领导的以和平方式抵制不合理的法令的反抗运动称为“消极抵抗”运动（Passive Resistance），这使甘地感到特别不爽。后来，甘地使用了一个新词――Satyagraha（坚持真理）来给他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正名，即坚持真理运动。在政治上，非暴力斗争总是以不合法的形式出现，即不同实施错误政策的统治者合作。葛兰西说过，统治者的坏毛病都是让被统治者惯出来的。被统治者要想寻求社会公正，就不能默默接受统治者制定出的恶法。如果被统治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统治者的任何政策都会大打折扣。然而，在一个野蛮政府的统治下，不做顺民，必然会付出坐牢、杀头等巨大代价。所以，甘地认为非暴力斗争是以自己忍受痛苦和牺牲的行为制止作恶者继续作恶。可以说，金博士深得甘地的真传，他以自己忍受痛苦的方式在黑人群众中建立起道德权威，并以和平抗争的方式将南方实行的种族隔离制度密集曝光，让更多的美国人了解种族隔离制度违宪，以唤起人们的广泛同情和支持。金博士组织抗议活动、领导和平示威期间，还特意访问了印度，专门研究甘地的非暴力思想和策略，并终身视圣雄甘地为偶像，认同甘地以和平抗争的手法争取民权。
在金博士的领导下，美国黑人争取民权运动一时间变得如火如荼，从具体的抵制公共汽车分乘制，抗议学校的种族隔离，到争取黑人的工作和选举权利，民权运动由小到大，从南到北，席卷全国。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由六大民权组织发动的为争取立法保障黑人权利的华盛顿大游行，把金博士推向了世人瞩目的顶峰。在林肯纪念馆前的石阶上，金博士向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五万反对种族主义支持民权运动的群众发表了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看过录像的人会发现，金博士在演讲之初，语调平稳，与一般大众集会的演说并无多大区别。前半部分，他是做了准备的，讲了七分钟。讲完之后，他觉得意犹未尽，情绪变得更加激昂，就顺势讲了下去，而就是这即兴发挥的后半部分，成了当今脍炙人口的演说经典。这个演说的效果异常轰动。金博士在发表这个演说的当年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第二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九六四年的民权法。
历史发展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美国民权运动的发展也是一波三折。一九六八年四月四日，马丁・路德・金在田纳西州孟菲斯洛林酒店的阳台上遇刺。凶手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颈部，金博士不幸遇难，年仅三十九岁。这颗子弹不但打死了金博士，也再次挑起了美国国内的种族冲突，全国超过一百个城市出现暴乱。金博士生前用他全部的力量要防止那种由种族对立和仇恨引发的暴力冲突，还是在他死后大规模爆发了。这和甘地死后的情形也非常相似。
是谁开枪打死了金博士？这事至今仍然是个谜。金博士死后两个月，凶手詹姆斯・瑞（James Earl Ray）在英国伦敦希斯罗机场被抓获，并被引渡回美国田纳西州受审。詹姆斯・瑞对刺杀金博士的罪行供认不讳，被法院判处九十九年监禁。三天后，詹姆斯・瑞翻供，说金博士根本不是他杀的，并多次上诉，要求重审，但均遭驳回。一九九八年，詹姆斯・瑞因病去世，他要求重新审理案件的请求最终也未能实现。
金博士遇刺后，来自密歇根州的民主党众议员约翰・康耶斯（John Conyers）提出法案，要求将金博士的生日设为联邦假日加以纪念。一九七九年在众议院首次投票，终因缺少五票未获通过。投票失败后，为金博士设立纪念日的提议在民间却获得广泛支持。一九八○年，著名黑人歌手史蒂夫・汪达（Stevie Wonder）出唱片开演唱会，为设立金博士纪念日频频造势，并收集到六百多万群众署名，酿成美国历史上在单一事件上最大的请愿活动。金博士遇刺十五年以后，一九八三年，美国会两院才通过并由里根总统签署的提案，正式将每年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定为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今天，人们纪念马丁・路德・金，一方面是肯定其历史地位，另一方面是要不断地唤起对那段历史的记忆，以便在法律框架内进一步推进民权和种族问题的改善。
重温金博士的《我有一个梦想》，人们会发现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和林肯《解放宣言》中所宣扬的平等和自由在美国并没有完全实现，而种族主义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今天的美国，尽管种族问题和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它仍然是美国社会的一个痼疾。消除种族主义，实现金博士的梦想，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道路虽然曲折，时代却在进步。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就充分说明，身为有色人种同样能够通过抗争实现改变社会的愿望。在感叹社会进步的同时，我常想起金博士，想起他当年的梦想。若没有金博士当年领导的民权运动以及他的壮烈牺牲，今天的美国社会可能会是另一幅图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