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马诺这句“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广为流传,连我这个闭目塞听的老汉都耳闻了。这话好像是马诺在一个电视相亲节目里,答一位男嘉宾“你喜欢和我一起骑自行车逛街吗?”之问时说的。
马诺是很含蓄,也很擅修辞的,以“宝马”暗喻财富,似乎不屑于赤裸裸言钱,实质上说的乃是真金白银,所以人们对她的这句传神自白,不但听得耳热,并且印象深刻,反应如潮。既然是论相亲,这个话明摆着是说,她只嫁有钱人。大家批她是“拜金女”,讽刺挖苦颇多,善言相劝却少。
老夫我来唠叨几句吧。
马诺选择宝马,那是她的追求,如果追而到手,目的已达,心满意足,得乐且乐,应该在宝马里笑,哭什么呢?我想即便在华贵的宝马里呼吸不到爱情空气,她也不会哭,因为她当初着眼的,只是奢华,早把爱情那俗气而过时的劳什子抛到九霄云外啦。在“宝马”里遭遇冷脸,甚至家庭暴力,如居高等牢狱,她也不会哭,因为那是她的选择,她愿意强颜欢笑承受,也必须耐着性子忍受。她哭,自然是遇到了令她撕心裂肺的大事,惟有这个,才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那就是主人想把她赶下宝马――赶下宝马,她就连痛哭的机会也没有了。她在相亲节目里为什么不谈别的,单单说“在宝马车里哭”呢?是因为她对自己长久地拥有宝马并没有信心,所以她事先想到的,第一是如何能上宝马,第二便是恐失宝马的苦痛。这个赤裸裸交易的全程,实际上是一个两部曲――得宝马,也许凭的是足够的美色,笑着;失宝马,也许是艳容衰退的必然结果,哭着。
而即便如此,马诺也“宁愿在宝马里哭”,这正是她的执着之处――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嘛。拥有什么?当然不是爱情,只是“在宝马车里”的经历。她是衡量了自身,觉得色有所值,而以此本钱来等价交换宝马的。宝马里除了爱情,一个女人用身体资本兑换来的一切实惠和虚荣,也许尽有;既然宝马是功利的象征,交易另一方的男人,肯定也不愿当冤大头,也会用等价原则交换女人的身体,那么一个弱女子最后的厄运,在这个女人来说,恐也难免。
我想起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小鸟儿”娜拉眼中并没有“宝马”。她婚前纯朴的打算,是与未来的丈夫同舟共济,快乐携手,白头到老,并没有想过“在宝马里哭”。但是婚后,当她意识到银行经理、大男人主义者的老公海尔茂只关心自己的名誉和地位,而拿妻子当玩物之时,她断然出走了――她肯定是哭着离开“宝马”的。她叛逆弃家而去,追求的,是不当男人的附庸,而“务必做一个人”的权利。这是女权主义者易卜生的伟大理想。但是鲁迅在给北京女子高师学生演讲时,诙谐而忧心地说,娜拉出去,“除了觉醒的心以外,倘若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色的绒线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一尺或三尺,也完全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娜拉包中羞涩,则出路只有两条――不是堕落,便是回家照当玩偶。即是说,只要女人经济上依赖别人,就谈不上真正的解放和自由,也决然做不成真正的“人”。
“妇女解放”的口号喊了一个多世纪了,而妇女解放的要旨,正在于“立人”,在于妇女自身的“独立”。可新青年马诺,并没有想着如何“务必做一个人”。她爱宝马,力争往宝马里钻,既钻进去,便不舍弃,是打算“务必做一个宝马人”的――物质时代,惟钱为大,世风汹汹者如此,怨不着她这么想。可她的坐享其成既不易得,得了也难以保守,所以她在相亲的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把“宝马”跟“哭”联在了一起。而她既然想到了“哭”的可悲下场,就要学会自强自立,否则到哭着被赶下宝马之时,恐怕连娜拉的命运也不如――堕落可以,回家没门,想再上一辆别的宝马,人家也不会要。宝马的主人自会警惕――她爱的是宝马,不是我;而不管她多么爱宝马,多么能哭,也已经配不上宝马啦。
可怜的孩子!
插图/难抵真心/玛丽亚(意大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