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听人戏谑:到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温州才知道自己的财商不高,而到了这滨海小城,才知道自己拜的鬼神太少。 不错的,小城本土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就是这源乎信仰、关乎民生、出乎忧患心、甚少了结语的鬼神文化。
一个朱红木架似屋又似龛,两粒电蜡烛若明又若暗;一只铜香炉盛着米,插着香,紫烟袅袅不息,牵动着天地往来。炉的两边放两杯清水,注意了,3天以后,这普通不过的水就变成“圣水”了,自然,其法力源自木架正中的大神――或佛祖,或道仙,或文武财神。也有把列祖列宗忝列一旁的,也就升格为小神――“家神”了。再摆弄个小小录音机,5字或7字真言绕过来、绕过去,营造出一种逼人身心的文化重压。于今,无论是在绳床瓦灶的百姓人家,还是锦衣玉食的朱门大户,多能看到这般摆谱。虚虚实实之中,厅堂便成了一种典仪,操持着生命的盈亏缩胀。但是,这还仅仅是大题小作,即缩龙成寸意义上的仪式了。翻动日历:正月初九天公生、二月十九观音生、六月十九佛祖生,以及大年之初一、之十五、之三十――厦门港的福海宫、美仁前社的美仁宫、水仙路的水仙宫――偏僻者有无名山腰的土地祠、渺小者有思明南路的武昭殿(面积仅1.2平方米,仅供玄天上帝1尊)、繁盛者有五老峰下占地2万6千多平方米的南普陀,一拨一拨的香客铺天盖地。摩肩接踵、烟熏火燎,拜的人总是拜不着心中的“那一个”,只好见啥拜啥,树也拜石也拜虫蚁鱼鸟也拜拜;求索的偶像一多了,芸芸众生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往来屑屑“持香跟拜”。俨然一年之生计、合家之安康全寄于这芊芊一脉高香之上了。那抱病的妪媪、赶考的学子、政界商海中患得患失的政客与商贾,一来一往,出世入世之间,就守住了心理上最后一道防线:多了些踏实与从容,少了些疑惑与惊恐。查了些资料,仅在上个世纪30年代,这小小弹丸之岛,总共计63寺宇、23斋堂,其余各派教堂等及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土地祠多如繁星。
二
人有尊卑贵贱,神亦分三六九等。这一方水土的神灵或可分为几个层次:血脉相延的家神――凡夫俗子的灵魂成“鬼”,但鬼也分善恶,自家的祖先当然定位为“善灵”的;相濡以沫、无处不在的自然神;开创基业、可师可法的行业神;造福桑梓、广佑苍生的人格神;以及至高无上的神上之神,如佛祖,如玉帝。
清明时节雨纷纷,已辞世多年的慈母一定是冒着雨从记忆深处蹒跚走来,回到子嗣身边了,絮叨的还是那几句老话?冥纸香烟随风起舞,再把两枚硬币一抛,两枚硬币面面相同。是母亲在说,可以开桌了。不忌高脂高糖高蛋白,供桌上满是六畜与海鲜,以及俗世的碗仔糕、红龟、芋丸、五香,生的也好,熟的也好,反正让天上人间吃饱、喝好。当、当,正午12时一过,一个伛偻的背影又孤独地、缓缓地走向昨天。我依然留不住母亲的,但,我们又依然忍心在母亲本已摇摇晃晃的肩上添上了太多太多关于“保庇”命题的新的负重!
大自然同样闪烁着母爱的泽光。面对着成片成片的榕、凤凰木、蹁步来去的白鹭,假如你仍然无动于衷,那你肯定不是个地道的闽南人。又假如你毫无敬畏之心,那你连半个闽南人也不是。榕树的忍辱负重、随遇而安的极强的生命力,具备了闽南人文化人格中厚朴坚忍的种种秉性;白鹭呢,她那飞翔的形式不正是始祖母刳木为舟、扬帆讨海、一路播洒文明种粒的原始图腾?朋友告诉我,至今繁衍在东南亚一带的闽南华裔,每逢上山砍柴割胶,遇见榕树公公,都要把斧头藏好,以免冲撞了树神。而白鹭女神的传说就更富有诗情画意了。她从神农的古皇历里按节气一路翩然飞来。也许是累了,渴了,半跪于��湖畔,洗去一身征尘。至今,这还其本来面目的渔农少女石雕就伴随着白鹭洲的天风湖涛了。仰视着风水榕壁,聆听海天交响中洁白轻盈的一串音符,闽南人格结构中亲近大自然、回归传统的一面的重新强化再自然不过了。即使在后现代工业文明的滚滚红尘中,对生生不息的血迹摇篮的感恩,对农业文明的眷念仍割舍不去,在原始与理性的浑然天成中,闽南人的鬼神文化保留着几许童心与本真。
说到行业神,满眼灿烂的是大大小小诊所里挂满的一面面“扁鹊再生”的锦旗,人们愿意用上古神医的神话送给上天派来拯救苦海中载沉载浮的生命的使者。今天,你上中医院、第一医院,迎接你的先是仙风道骨的医圣张仲景的雕像,然后,才是满面春风的导诊员。但在建筑行业,鲁班似乎被淡忘了,企业家聘用了舞大刀的关公以捍卫生财之道。
行船跑马三分命。几千年以降,小岛居民多靠捕鱼耕田为生,也有漂洋过海打工引车卖浆的,或许,身份的压抑、异域的冷漠和生命的多窘使之生活在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中,只能去寻找灵魂的寄托、寻找精神人格的支撑,所以,亦人亦神的人格神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有海沧青、白礁的保生大帝吴真人,莆田的妈祖林默娘,南安的民族英雄郑成功。作为“人”,他们曾是守着巷厝望闻问切的一位良医,或讨小海搞单干的普通船娘,或屡与大清朝对抗的呼啸一隅的前朝遗臣,作为“神”,他们救死扶伤,泽披苍生;驱逐外寇,威镇海疆。其光华已然超越了行业、种姓、地域、朝代。粲粲然成为驱散历史暗夜的不灭神灯。有趣的是,吴真人与默娘又从民间信仰中被纳入道教谱系,“位列仙班”,在回归于民间烟火,与黎民百姓同喜同悲了。
三
一把泥土捏成千万个你我。积淀着道教文化基因的远古越人的孑遗闽人(“闽,东南越,蛇种”汉许慎《说文解字》)与源自古中原、信奉佛教为主的河洛人终于在命运之手的搓弄中,揉为一体,民俗民艺风土人情保留着精神薪火的传承,佛中有道,道中有佛,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所谓“王道不足,鬼神佐之”,于百姓,便是以执拗的宗教信仰和生死智慧顺乎历史沧桑、抚平兵灾人祸。上至天公、月亮妈、八极星;下达地公、灶君公、床母、蛇郎君,即使是一抱丑石、一株花木、一桢碑拓、一纸符咒、一件佩饰,在厦门人丰富的联想与想像中无不闪烁着智性的火花。好比说,街角边横生一截花岗石就唤作“石敢当”;窗口挡着张牙舞爪的仙人球又叫”黄金虎”(琥);手腕上系一条红丝带也能系千钧于倒悬;丧礼过后的几颗话梅糖即能“化霉”;即使一抹红色也能趋避吉凶……或象形取意、谐音双关,或化繁为简、以少总多,或以静制动、以无胜有,以不变应万变。在无为而有为的鼓捣腾挪中,让人触摸着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东方哲学!
一次,阿山兄对我说,家对门的芳邻不知怎么的居然在门上镶了副铜八卦,阴阴阳阳的“对冲”让有些“信仰”的妻子心里不甚踏实。后来,曾于礼拜堂晃、晃、晃的阿山竟灵光一现,也以其人之道把十字架隐匿于铁门之后。阿山便有些得意,按美元与人民币的比值,他拥有了近8倍的防御力!于是,风定天清,邻里依然其乐融融。我认同阿山的想法。那里这里痴迷于神灵的人们,不过利用神像和人们心中总有的纯洁,把一颗背负世俗的心上的沉重的包袱一股脑儿统统卸在神像的身上,这多好啊!要泡泡茶也行,要喝喝小酒、吹吹牛皮也行,腾出心来想别的事儿,还给自己一片难得的知足呢。
我是个无神论者,尽管在因历史及地理相对封闭而“近巫”的这一方水土土生土长,但我至今已不再把与“鬼神”有关的迎来送往、敲敲打打简单地定位于“迷信”了,走近鬼神烟火――这纯属虚幻但又富有现实意义的人文特征的鬼神文化,或许便是走近了几千年历史的大有与大无、大俗与大雅、大智与大愚的毛茸茸的文化原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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