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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伏】潜伏1第30集在线观看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5 04:36:00 点击:

      1   这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李麦开始在空气中捕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它像一种气息,有时类似于一种声音,更多的时候像喀斯特地貌下潜藏的暗流,悄然无声,夜夜不息。
      有一次,她险些抓住了它们,险些。在飘舞着柳絮的空中,两只手用力一攥,小心地张开手掌,它在手掌中心微微地滚动了一下,就被轻佻的风裹携着私奔了。显然,它不属于她,可它又无时无刻让她感觉到它的存在。
      李麦的相片被放在一个木质相框里郑重其事地摆放在书桌上,相框的风格简洁明快,而相片里的人的微笑已经不太舒展,眼角及两腮的皮肤开始松弛,上面交织着一些细小的秘而不宣的皱纹。40多岁的女人,怎样掩饰也抖落不掉一些岁月的蛛网,她对着msn里的年轻男人感叹,“时光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啊。”那个年轻男人小心地说,“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更具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晚饭就李麦和儿子,马代华说他要加班。
      李麦问儿子,“最近功课紧吗?”
      儿子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饭,心不在焉地说,“紧啊。”她看着儿子匆匆扒完饭,像完成了任务似的把筷子一撂,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儿子的世界对她来说越来越隔膜,她触摸不到它们的实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漠然的脸。李麦经过儿子门外时想起他小时候抓着她的乳房问,“妈妈,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在这里吃饭吗?”
      马代华深夜才回来,洗完澡倒头就睡。
      李麦在黑暗中注视着茫茫前方,那里什么都没有。生下儿子那一年,马代华对她说,“以后你就在家安心带孩子,别去上班了。”她知道在外人的言谈中,她有着非同一般的好运,以她本身并不出众的条件,却拥有一个马代华这样的好好先生,资质高,挣钱多,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他在外面从来没有什么花花草草的事情。她不能也不该抱怨什么。然而几年前,李麦开始失眠。每天夜晚,很多细细密密的不知名的烦恼纠结成虬,在她脑门上冲撞和挤压,她辗转反侧,手无意中抚摸到自己仍然腻滑的身体,一些幼年时的回忆随着腻滑的手感盘旋升至唇端。小时候,她临睡前总会用唇舌一点一点去舔被头,在若无却有的碰触中去寻找一种温热的仿佛被一团一团棉花包裹住的昏昏然,这样的感觉让幼年的她和40多岁的她同时睡去。
      小径上的浓绿让李麦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梦中。
      浓绿随着爬山虎铺天盖地地向她梦中的视野铺展开来,在绿色的暗影和缝隙里,有一些淡泊的紫色,是丁香花,像是被雨淋过的,香气隐隐透出。这是一个游魂独语的世界,她念念有词地对每棵根枝横斜的树木与镶着锈边的绿叶说话,长篇累牍地说着一些奇怪的语言,边说边走,她的脚踩在蒺藜上却不觉得疼。一如每一次梦境一样,她预感到自己终将迷失在这条涂沫了浓稠绿色的小路上。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在梦中有了峰回路转的改变,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她的梦有了一个偷欢的契机。面容模糊不清的男人。他赤身裸体地从小路深处走过来,走到同样赤身裸体的李麦面前,他们不知道是谁先主动,谁最先开始了那一个意态撩人却又直截了当的挑逗,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相互纠缠在一起,热情洋溢变戏法一般完成着一些交媾的动作,此起彼伏却又悄无声息……
      电话铃哗地一片响起,天亮了。
      马代华接完电话回头对李麦说,“建和的儿子今天过来,大学刚毕业,想在这边找工作,我答应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你看怎么样?”
      李麦这几年发胖了,她一边努力地把变得逼仄了的薄毛衣往头上套,一边回想那个在记忆里面已逐渐模糊了的刘建和。
      “那是个老好人啊。”随后她说了一句,算是对马代华的回答。
      李麦赶到火车站时间已经晚了,她拿着电话和刘建和的儿子刘弋夫联系,这个名字让她想象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暮气沉沉的青年,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想象除了让她有一些好笑,并未有多少遗憾。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李麦的身后、从电话里同时传了过来,对方说,“阿姨,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李麦回转过身去,一个身穿黑色运动服的男孩正拿着电话站在春日的阳光下,早春的阳光霎时因为他的存在变得明媚起来,他的眼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之后落在李麦的身上,他问,“你是李阿姨吗?”李麦说,“是,你是刘弋夫?”他松了一口气,笑容紧接着铺展开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年轻真好啊,漫长的旅途并没有让他有一丝的憔悴,这个孩子长得像个女孩一样,唇红齿白的,与他老气横秋的名字极不相配,他的形象让李麦想起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绘画,那些坐在乐器旁或是身带双翼飞翔在空中的俊美少年。
      在出租车上,刘弋夫探头好奇地看着车窗外。
      李麦问他,“你大学里面念什么专业?”
      “计算机。”
      李麦想马代华应该能帮得了他,凭着当年刘建和对他如兄长般的关照,他肯定会帮这个忙。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马代华长久地看着刘弋夫,眼光里面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他对弋夫很好,甚至好得让李麦不太适应,他奇怪的神情让李麦隐隐有点害怕,这种害怕的情绪就像每一次准确无误的直觉一样,稍纵即逝地一闪,快得她还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已经像轻烟一样被遗忘在忙碌的无边无际的大脑的漩涡之中。
      马代华打了几个电话,便让刘弋夫在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找到了工作,马代华仍然留他在家里住,说是不放心弋夫一个人在外面,刘弋夫红着脸,半天才说,“那就打扰叔叔阿姨了。”

      2

      msn上的年轻男人说,“姐姐,让我见见你吧。”
      灯光下,李麦摸了一下自己已不复光滑的脸,她说,“你会失望,别再要求我什么,也许该是终止的时候,灯火阑珊,星残更漏,我不想对你说再见。”
      他说,“别,求你。”接着他又说,“我每日神思昏昏,撕心裂肺地想你。”
      关掉电脑后,李麦手指做成爬虫的样子,缓缓地来来回回地在桌面上、在电脑上爬行。她的内心长久地沉浸在一种施虐般的隐隐快感之中,反复回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别,”他说“求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麦全身战栗了一下,身体表面起了一层细米粒般的疙瘩,过了很久,她把手握成拳头的形状,把脸搁在上面,相框的玻璃暗影里透出她模糊的轮廓,她对着那轮廓说,“我喜欢这样折磨你,我的孩子。”
      msn上的年轻男人不敢再提议见面,只是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流行视频,要不我先装一个摄像头,好让姐姐看到我。”
      李麦说,“好。”
      没过两天,李麦通过视频看到他,一个瘦瘦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仿佛对方也看到了自己一样,李麦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对方问,“姐姐,你有没有失望?”
      李麦俏皮地回答,“当然失望,我~直把你当成阿兰・德龙。”
      耳麦里传来他“嗬嗬”的笑声。
      李麦突然很想见到他,这样的念头折磨得她脸颊绯红,形成一个奇痒,深入到她的内心,挠不着,抓 [ 2 ] [ 3 ] [ 4 ] [ 5 ] [ 6 ] [ 7 ] 不实。

      3

      阳台上的紫藤低垂下来,家里被紫藤的异香笼罩着,三个男人整天不知在忙什么,李麦只有在晚饭的饭桌上才能看见他们。马代华近来似乎有一点变化,具体什么变化说不上来,李麦只是从他平时梳得四平八稳的头发此刻却总有一缕掉在额头上看出一些端倪,马代华皮肤很白,年轻时候大家一起出去游泳,众人戏称他是浪里白条,一直以来,他的白都是光明正大的白,白得左右逢源,自得长袖善舞,而他现在的白,白得有一些青幽,从皮肤下隐隐透出血管的颜色。
      儿子照例沉默,他的成绩不错,可就是沉溺在电玩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这让李麦很操心,她想找他谈谈,每次都会被他不耐烦地拒之门外,他说,“妈,我不耽误学习就行了,你别干涉太多。”
      刘弋夫的头发长了,也不剪,更像一个女孩,他反倒比家里的两个男人话多一些,常常会赞李麦烧的菜好吃。李麦客套地说,“就怕不合你口味,”他说,“哪里,我都胖了。”马代华这时插嘴说,“你哪里胖了?”说着把盘子里的荣夹在弋夫的碗里面。李麦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舒服,心想倒不曾见他对自己的儿子有这般关心。
      吃完饭,李麦在厨房里面洗碗,弋夫走进来,站在一边,他说,“阿姨,以后碗我来洗。”李麦说,“不用不用,你和你叔叔看电视去。”
      “那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
      李麦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他说,“对了,阿姨正想麻烦你一件事呢,我几个外地的老同学现在流行玩视频,你也给我的电脑上配一个摄像头吧,这样我和他们联系起来也方便。”
      弋夫说,“那太不成问题了,回头我就给你装。”
      当天夜里,李麦的电脑就配上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对msn上的年轻男人说,“如果你失望,给我的自尊留一点余地,你可以说你要出一个长差,或者,你的老婆此刻怀孕了,你得去照顾她。”对方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对方说,“你别打扰我好吗?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麦不敢看屏幕,她如坐针毡,面上的表情有点发僵却又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好一会,对方才开声说道,“和我想象的一样!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把你想成奥黛丽・赫本。我们俩一开始就不公平。”
      李麦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收势不住,拖到后面如呻吟般地喘息。对方说,“你又在诱惑我,你总是让我难受。”
      李麦咬着嘴唇说,“我喜欢折磨你。”
      从装了视频的那一天起,李麦便以从未有过的巨大热情凝视自己,热爱自己,她去做美容,学瑜伽,逛服装店,甚至不惜血本地购买性感内衣。夜里洗完澡,她一点一点把身上的水迹擦干,爱怜地用纤体霜抹遍全身,回想着和msn上的年轻男人对话中露骨的关于性爱的各种姿态万千的暗示或明喻,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腿合拢,在若无其事的伪装下进行了一次隐蔽的潮涌。
      见面应该是一件极其隐蔽而隆重的事情吧?
      李麦常常暗自策划,在内心倾力铺排,反反复复,不一而足。她没有与对方商量,仿佛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的日子让她变得有些神经质,紫滕的香气让人晕眩,她辗转在和马代华共卧的那张大床上,时而蜷缩着说,“放弃吧放弃吧,你发疯了!”时而又突然伸长四肢把被子猛地掀开,“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她如沉溺在一个癫狂的梦中,喃喃自语,身上肌肉线条扭曲。在一个一个疯狂的潮涌渐渐退去之后,随即又会被更大的羞耻和空虚所淹没。
      有一天晚上,马代华加班,很晚没有回来,弋夫轻轻敲响李麦的房门,他在门外局促不前,好一会才说,“阿姨,我能找你谈谈吗?”
      李麦说,“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来到书房。刘弋夫嗫嚅了一阵说,“阿姨,我想搬出去住。”
      李麦没有多想就说,“年轻人喜欢独立,你要觉得住在我们家不方便,我也不勉强你。”
      刘弋夫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住在这里像自己的家一样,没什么不方便的。”停了一会,他继续说,“我一个同事正在找人合租房子,我觉得机会挺难得的,不想错过。”
      李麦说,“行,这没什么,不过你得答应阿姨,要经常回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刘弋夫唯唯连声,仍然不动,仿佛还有话要说。过了半天,他才红着脸嗫嚅地说,“那你能不能和叔叔商量商量,我怕他不同意我搬出去。”
      李麦心底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觉得马代华多事,自己儿子不好好关心,倒对别人的儿子管头管脚的。心里烦躁面上却带着微笑说,“没事,你叔那边我替你给他说。”
      李麦没想到她成竹在胸的应承却掀起了轩然大波,马代华以一种让人吃惊的愤怒在卧室里面大发雷霆,他把李麦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连同台灯一起掀翻在地,他压低声音质问道,“谁给你的权利擅做主张?他爸爸当初是怎么对我们的?我不能忘恩负义,我不能让他的儿子流浪在外……”
      那天夜晚,弋夫的房门紧闭着,一片静默;马代华在书房抽烟,烟雾飘到了卧室,李麦靠在床头上,她觉得齿冷。
      第二天一切如常,儿子去上课,马代华顺道捎上弋夫去上班。弋夫临出门前悄悄过来对李麦说,“对不起,阿姨,让你受委屈了。”
      李麦极力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她说没事。
      msn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给过李麦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见我,就打这个电话,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边。”李麦用目光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个号码,突然间觉得从前的游移毫无必要,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土气,她拿起了电话,她说,“嗨.我是紫滕。”

      4

      在梦里,她终于走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
      那是一片衰败的景象,路尽头那幢小楼已经油漆剥落,露出仿佛浸在水里经年的粗质小纹,爬满了墙的藤枯萎了,锈迹斑斑。李麦抬起头,窗户的窗纱被轻轻吹起,窗后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开始隐隐约约的,就像镜头对焦一样,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李麦仿佛是凭着梦中的记忆找寻而来,看到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不,应该是看到窗子里面的自己,她哭了,她看见一切都在凋谢,油漆剥落,暗淡无光。
      那天的雾很大,整个城市都被淹没在大雾之中。李麦站在约定的街口,看见一辆白色国产轿车穿云破雾地驶到她的面前,门打天,那个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示意她进去,李麦坐了进去,第一句话便说,“这雾像毒气。”对方一怔,探询地看着她。
      这句话被李麦酝酿了很久,她想一开始一定会冷场,她自己准备了这句开场白,准备得太久,以至于脱口而出,像一个冒胃失失的孩子。
      这个不成功的开场白让李麦一开始就失去信心,有人说过“进入中年的女人,全靠自信的气质支撑,不靠容颜。”而她的自信被这句貌似不俗实则味同嚼蜡的废话一击而溃。
      msn男人比视频里面略胖一些,眼睛很柔和,是李麦喜欢的类型,她不好意思看他,把脸转向窗外,下定决心不让那样的冒失再度发生。
      对方见李麦没有下文,便笑了,他说你真可爱。 [ 1 ] [ 3 ] [ 4 ] [ 5 ] [ 6 ] [ 7 ]   李麦说,“你别让我感觉自己唯老不尊。”
      对方说,“你看你看,你又来了,即便你把自己贬低如尘埃,在我眼里,你仍然是天底下最有魅力的女人。”
      一句话,让李麦窝心了半天,回过脸看他,对方刚好把手指弓成“7”的形状,在她的脸上刮了一刮,李麦避了一下,没避开,他趁势搂着李麦的脖子把她带到怀里,他们俩的中间隔着车子的变速档,这使被他抱着的姿势很别扭,像两棵弯着身子让枝叶纠缠在一起的树。李麦挣扎了几下,觉得头很晕,就像一个饿久了的人突然看见食物,以为那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觉,她听到了自己喘息的声音,放弃了挣扎,主动地把嘴迎了上去,这个动作做得太急,以至于两人的牙齿磕碰在一起,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一重打击,可对方还没等李麦的羞惭来得及改变激情的形状,就用舌头轻轻启开了她的牙齿,轻描淡写地把刚才让她难堪的细节化解过去。这个吻李麦等得太久,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她从来不知道两片舌的相互探索和滑动能把人沉沉地引领到一个让人欲罢不能,欲弃还迎,如痴如醉的境地,她浑身瘫软,像一棵被伐倒的树,不,像一根蔓藤,缠绕在他身上,吮吸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路边的鸣笛声让他们慌乱地分开来,他发动汽车,向着雾的中心开去,清晰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溃逃,郊外的雾更浓了,浓得一米以外伸手不见五指,他把车停了下来,他们笨拙地爬到后排,继续接吻,抚摸,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前戏被打断而影响了他们的热情,当他要掀开李麦的衣服时,她牢牢地用手按住,她说,“不。”对方在忙乱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李麦,大概察觉到了她的坚决,不再勉强。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身上犹如猛虎下山一样斑斓的妊娠纹,不能让他看见她小腹上的赘肉,那是她最致命的心惊,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想尽办法也不能让它稍微退缩。
      他们做爱的整个过程他不说一句话,他咬紧牙关满脸痛苦和扭曲,在最后的刹那,他的嘴角突然抽动成一个奇怪的笑意,气喘如雷地轰然倒在李麦的身上,很久才平息。李麦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身上二.她愿意他一直这样趴着,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恋恋不舍地走出刚才的激越。过了好一会对方支起头来,黑幽幽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得就像我的初夜一样。”
      对方重新把她拉在怀中,在她的耳边说,“我要你答应我,永远做我的宝贝。”李麦有一些晕眩,从来没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对她说过,在此之前,没人要求过她任何承诺,她的言行像轻风一样,永远无足轻重。

      5

      李麦小心翼翼地打进家门,客厅没有灯。
      儿子拉开房门,一道光亮从他的房间直扑人她的眼帘,儿子成了光线中一个瘦长的黑影。儿子说,“你回来了。”
      李麦说,“是啊,你吃了吗?吃的什么?”
      儿子回答,“肯德基。”
      李麦问,“你爸爸和弋夫哥哥呢?我叫你爸爸带你们去外面吃饭的,妈妈今天有事。”
      “爸爸今天要加班,弋夫哥哥也有事,是爸爸叫我去吃肯德基的。”
      浴缸的水终于放满了,李麦在里面放了一些浴盐,把身体整个浸在水里,温水对她柔情的挤压让她夸张地呻吟起来,她继续在回味她和那个男人做爱时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那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香味,不知道他平时有喷香水的习惯还是今天特地郑重其事地为自己而施?就像李麦平常很少想得起抹香水这样一些太过女人味的细节,今天却隆而重之的把特地为幽会准备的雅丝兰黛派上了用场。
      洗完澡出来,马代华和弋夫刚进家门,李麦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一起?”
      马代华说,“刚好遇上。”
      弋夫没吭声,神情有些疲惫和怪异,他手里拿着一个黑包,李麦问是什么,弋夫回答,“这是叔叔送我的手提电脑。”
      李麦看了一眼马代华,他正看着戈夫,浑然忘我地看着,眼睛仿佛落到了一个深潭里面,并且继续往下沉落。戈夫走进自己的房间,马代华也跟在后面,眼睛看也不看李麦,他说。我去帮他看看电脑。他走进去,把门带上了。
      李麦的心咯噔一下,她有些懵了,然而电光石火间,又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她想马代华呀马代华,即便我缺少风韵,容颜衰败,你也不能去贪慕一个男孩的美色,你这是干什么?你置我何地啊你!李麦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她对自己说,“你不能这样,你叫他一声,这是你的家,他是你的丈夫。”可她出不了声,她的嘴张开就僵在了那里,她想我不能点破,不能,他是成年人,他在生活中应对任何事情都是游刃有余的高手,他应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也不能做。如果我点破了,我们今后的夫妻关系将何以为继?
      又是失眠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在大而黑的夜浪中却浮现着一种微薄的苍白,所有的声音都显得淡泊而遥远,李麦没把房门关实,努力想探听另一个房间的声音,然而没有,没有一丝声息。马代华很晚才回到卧室,他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床很大,他离李麦有半米的距离。
      李麦说,“怎么这么晚?你不睡觉,别人孩子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呢。”
      马代华被李麦突如奇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说,你还没睡?
      李麦说,“马代华,你让我怀疑刘弋夫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不然你怎么会这么体心恤意,知冷知热的?”
      李麦本来是想小小地警告一下他,可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让马代华原本的做贼心虚因为她的所说不实而镇定下来,并会抓住她的所说不实大做文章,李麦太了解他,但她永远棋差一着。果然,马代华立即压低了声音反攻,他说。“你什么人呀你?你说你整天闲在家里面就琢磨这些?简直不可理喻。”
      李麦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她倒是希望自己是因为疑心生暗鬼,她希望她没有证据的猜测是因为她的不可理喻,她真的希望。可直觉告诉她,不是,而且那个孩子已经被马代华攻陷,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刘弋夫本来就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孩子。

      6

      在这个生活着四个人的家庭里,李麦的恐惧和孤独感一日一日增长。她把更多的目光关注到儿子身上,有时候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叫一声――儿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到一个实处,儿子探过头来问,“干什么?妈妈。”李麦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叫叫。她走过去想摸一摸儿子的头,他把头缩了起来,他说,“妈,我已经大了,别把人家当小孩似的。”儿子退回去继续趴在电脑边上,李麦想,这个家里多的就是电脑,电脑让自己出墙,电脑成为马代华攻陷刘弋夫的陷阱,弋夫现在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在浓稠的绿色小路上徘徊已经成了一个远去的梦境中的虚构,这个徘徊曾经陪伴李麦度过了一生中许多个夜晚,形成一道扩散着暖意的拱门,直至有一日她想逃逸而出,她从已经衰败的梦境中想找到一条出路,却发现前方歧路纵横。梦已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率先昭示了衰败的来临。黎明前,李麦又梦见了和那个男人欲孽深重的欢合,这样的情景像电影镜头一样在她的梦境中来回走动,散发出暧昧的香 [ 1 ] [ 2 ] [ 4 ] [ 5 ] [ 6 ] [ 7 ] 气。
      车子开得很快,四周的景色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
      马代华和弋夫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李麦抓紧儿子去上学的时间不断和那个男人幽会,她仿佛是把自己放弃掉了,可又不甘心,徒劳地在空中想抓住什么,于是她抓紧了这个男人,抓紧了他的生殖器,她不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大胆的色欲熏心的女人。
      这个春天暮气沉沉,李麦的四周弥漫着一股腥湿的气味,那是精液的味道。她趴在那个男人的怀里问他,“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对方想了一会说,“我迷恋你。”李麦从来不问他是否爱她,她想那是一个既无聊又幼稚的问题。
      黄昏时的树叶上有一些金色的光斑,这让李麦想起儿子,她觉得金色是属于儿子的颜色,耀眼的充满了希望的,而此刻她看见了马代华和刘弋夫的身影向黄昏深处徐徐滑去。他们俩都低着头,他们低着头沉默地走路,李麦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马代华的性取向而痛不欲生,反而暗暗滋生出一些“原来如此”之后对自己的肯定,他们婚后的若干年以来,不是她缺乏作为女人的风韵,而是在他的长期冷落中,她把自己一步一步放逐到一片缺水的沙漠,她的心因为干旱粗粝如石。在别人羡慕她找到一个好老公的时候,她的笑容一直飘浮在空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名副其实的存放点。她想到那个男人说他迷恋她,她喜欢听他这样说,每次想起他说过的一些充满了诱惑的情话,李麦的全身都会抽搐一下,她又何尝不迷恋他呢?
      马代华也在迷恋,近乎疯狂地迷恋着刘弋夫,就像一个不可控制的宿命的引力牵引,马代华正以一种高速奔离的状态脱离了他惯常的轨迹,李麦阻止不了他,她知道如果她想去阻止,只能让两人像火星撞地球一样粉碎和燃烧。李麦从来都不算一个太笨的女人,只是被人忽视太久,更何况,这样的事情让她能在心理上更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偷情,使她不至于产生太大的罪恶感,他越疯狂她亦越疯狂,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像同处一室却喃喃自语的游魂,相互影响,相互厌倦又相互适应。
      李麦在他们三人共处一室的时候总有一些如坐针毡,神不守舍,但她又是掌握着某种优势的,她洞悉着他们的私情却装成一个认为同性恋离他们如火星与地球的距离那样遥远的无知妇人,她唯一操心的就是儿子。有一次,刘弋夫伸出手臂拿东西,马代华过去装模作样地帮他,用嘴唇摩娑他的手臂,眼神里面的欲望昭然若揭。他以为李麦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注意到,他不知道在这个家中李麦洞若观火,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但是李麦害怕儿子无意间撞见了他们俩的暧昧和不雅,她像个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护着自己的孩子,她横亘在儿子与他们之间,升出了某种隔绝的念头。
      夜里,李麦和马代华躺在床上,她伸出手去抚摸他,虽然这抚摸让她恶心而且也知道马代华也一样恶心,但她还是行使着自己作为妻子的权利,她想看到他躲,她想让他觉得他在亏欠她。果然马代华说,“我好累。”说完转过身去,转身时他的脚无意中碰到李麦的身体立即像触电一般躲闪开去。这就是李麦要的效果,她在黑暗中憎恶地看着他,虽然她知道他其实很可怜,这些年来他和她一样可怜,但她仍然止不住地憎恶他。
      李麦说,“你就知道忙,也不关心关心儿子,你对弋夫比对儿子还要好。”
      马代华背对着她,李麦能感觉到她提到刘弋夫时马代华的背脊僵了一僵,他问,“儿子怎么了?”
      李麦说,“我想送他出国,你哥哥不是在澳大利亚吗?”
      马代华没作声,想了一会才说,“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不小了,都高二了,我过去同事家小孩才初中毕业就送出去,也是家里有人在国外。”
      这个夜里,儿子出国的事情被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李麦很忙,她筹钱,联系学校,跑使馆,填各种表格,所有的手续办完后,一个夏天都过去了,李麦瘦了,也黑了。
      在机场送儿子的那天李麦大泪滂沱,她说儿子儿子,你今后是妈妈唯一的依靠了,你要好好的。儿子说妈您别哭了,坐飞机也就是八几个小时的事情,不远,以后我出息了,每个周末都从那边飞回来看您。李麦想笑,可没笑出来,被新的哽咽噎住,像打喷嚏似的发出很大的声响。儿子从小对父亲比较疏离,他转过身对他爸说,“爸爸,您以后要多照顾我妈,别总忙。”
      送完儿子回到家,李麦看着在眼前晃动的两个相亲相爱的男人,突然升起一种深渊般的孤绝和愤怒.她想,是你们,就是你们,让我亲手放逐了我的儿子,把他送到那个天长水远的地方,我摸不着,碰不到,让我心痛如割,寝食难安。
      而此刻,马代华正气定神闲地拿着一把剪刀认真地为窗台上的文竹剪枝,弋夫走过去看了一会,转身准备离开,马代华伸手一把抓住他,让弋夫继续留在他身边。
      李麦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恶心,她跑到洗手间大声地呕吐起来。
      在msn上,李麦对那个男人说,“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慰藉。”
      对方半天没有吭声,李麦问,“你怎么了?”
      “最近好累,公司还准备把我派到美国去一年,我不想去,但没办法。”
      李麦的脸一麻,儿子走了,他也要走,她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生不如死,想说点什么到底没敲打出一个字来,她打电话过去,问他,“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对方说,“如果有空我会上msn陪你。”“再者说了”,对方打趣道,“我都要被你抽空了,还不肯放手啊?好歹让我休息一年。”
      李麦挂掉了电话。对方显然毫不在意李麦的任何感受,他的眼睛看见的只有性,最让李麦感到难堪的是他说“我都要被你抽空了,还不肯放手啊?”他现在居然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李麦被这一句话反复抽打,疼痛难当。她带着这样的怨怼辗转不能成眠,原以为,她和他之间能有一点真情,看来自已错了,她决定以后再不搭理他,而对方也像蒸发了一样没再在msn上出现,更没有打电话给她。
      可李麦忘不掉他。秋天来了,天空很蓝很高,风吹着树叶哗哗地响,李麦坐在电脑前,让充满痛楚的等待投入到没有车辙轨迹却五光十色的网络,把心中的欲罢不能和爱欲纠缠隐匿起来,沉人这个不断抽离了生命力的场所。美国的秋意也很浓了吧?李麦有时候会黯然地想,他毕竟给过她太多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天气很阴沉,中午的天色像黄昏一样,朋友约李麦去她老公新开的茶馆,那是一个到处是回廊和栏杆的地方,古曲声声,余韵袅袅。
      这里很安静,客人来了,会被领到由竹子做成的环廊房间,小姐殷勤地出进,拉下有古代仕女图案的竹帘。竹影晃动,人影朦胧。她们走上二楼,有一个房间的帘子正被小姐掀开,李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眼睛牢牢地盯着这个房间,仿佛某种直觉率先她的意识先入为主,首先印入李麦眼帘的是放在竹几上的两个青瓷茶杯,杯盖斜盖着冒出袅袅热气,这两个茶杯的角色更像摆设,它们被孤零零地弃之一边,放在竹几的边缘,悬悬欲坠。然后李麦看见了两个男人――马代华和msn上的男人,马代华正把一个信封递给那个男人。小姐掀帘的动静让马 [ 1 ] [ 2 ] [ 3 ] [ 5 ] [ 6 ] [ 7 ] 代华回过脸来,他回过脸来看见了李麦――他们俩相互对望着,经历着人世间最艰难而漫长的凝视,李麦看着他脸上的惊惧一点一点被悲哀所吞噬,吞噬得那么彻底,吞噬得面无人色。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觉得世界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得把马代华向她奔过来的脚步声扩大成咚咚的心跳,她听见马代华惶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弥补的东西。”
      李麦想说你别说了,你给我住嘴。但她说不出来,她的喉头被堵住了,堵得不能呼吸,她张着嘴“啊”、“啊”发出一种濒临死亡的声音,她的手痉挛地抓住了马代华的衣服,一口鲜血从体内喷涌而出,那血真红啊,触目心惊地夺目,喷射得四周凄艳无比,这是她失去知觉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7

      起风了。
      呜――呜――它们从这个城市的上空呼啸而过,大风的声音在黑暗的夜里变得抽象起来。天地之间如此空旷,却被声音充塞,李麦仿佛置身在一个以天地为界的巨大祭祀台上,她站在祭祀的中心,既是祭品也是法师,正谛听着上天不能置疑的宣谕――在劫难逃――在劫难逃――那是风的声音,那是上天的宣谕。
      李麦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刘弋夫搬出了他们家。这两个月马代华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李麦,弋夫也来看了她几次,这孩子俊秀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清冷的气息,清冷而厌倦,李麦眼睁睁看着他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她听见弋夫心虚地问,“阿姨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想儿子?”李麦把脸转了开去。
      李麦猜测那个msn上的男人后来要离开自己是因这儿子出国的事用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马代华无以为继,所以他抽身,多么深思熟虑的理由,出国公干,不至于断了后路,等钱到位了,他还可以回来。有时候李麦会长久地盯视着马代华,他在这样的盯视之下节节溃逃,流下汗来。可李麦不恨他,真的不恨,他只是按他的方式在替自己的良心推诿,他本来可以掩藏得天衣无缝,甚至可以想象当她饱蘸了情欲的激昂回家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逃避做丈夫的责任,在梦中厌倦女人倾慕男人。可是弋夫出现了,他的出现让马代华多年的郁积抑无可抑,从他看到弋夫的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情爱欲念和悲哀犹如摇晃得太久的香槟,拔掉瓶塞,喷涌而出。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李麦问,
      “我们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我只是想知道,告诉我。”
      “他有一个oicq号码,就叫鸭先生。”
      李麦注册了一个oicq号,找到了鸭先生,她开门见山地问他。“对于我。你真的没有过一丝动心?”
      他说,“我的眼里只有顾客,我是一个很敬业的鸭,不会让个人私欲来扰乱我的工作顺利开展。”
      李麦说你这么坦然地用鸭这个名字,你不觉得羞耻?
      对方回答她,“我从不为自己的职业感到羞耻,因为我在某段时间某个领域内满足了各种女人生理或是心理的需要,你们女人为了美容为了瘦身进美容院健身中心,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去看心理医生,你们大把大把地抛撒金钱,以换来自己关于青春的爱情的梦想或是内心的安宁,而我是在全方位高质保量地满足你们,我收取相应的报酬,尽管费用较高,但我绝对物超所值,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鸭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说。“我把你们女人分成不同的类型,不同的个案采取不同的切入,让她达到生理和心理的满足,在接手每一个客户的时候,我事先都会做很多调查,比如职业背景、家庭背景、个人喜好等等,再根据调查结果分别对待。应了那句广告词,不求最好,只求更好。”
      “那么你也调查了我?对我这个个案你准备的是哪一套实施方案呢?”
      “呵呵,这可是我的商业机密。”
      李麦重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不,准确地说,应该定义为貌似从前的生活。她试着努力开解自己,这个世上很多人靠交易为生,这没什么,太没什么了,最普通最原始的一场性交易,你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有权利追求你的生理需要,就像一个人饿了需要吃饭一样,更何况还有你的老公慷慨地为你埋单。更多的时候,李麦却想,什么更符合自己卑微的希望和选择呢?是没有探知到真相,带着幻梦继续沉溺,还是现在这样心如古井,苍白地看着每日太阳升起,沉落?也许是前者,真的。最起码,它会使自己有一种无知的、盲从的放纵和快感,那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挣扎怒放,也是第一次不计后果地放逐自己。
      她仍然忘不了那个鸭先生。
      在梦境里,她在幽暗混浊的泥浆里与他苟合,他们寡廉鲜耻地在梦中颠鸾倒凤。而在白日,她感到自己的血气正一点一点地被沥干,她看见它们在空气中微薄地蒸腾。有时候她也走出家门,像游魂一样在空气中,在尘埃中,在人群中行走,她行走,是因为她在迷失中找寻她的迷失。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辆熟悉的白色小轿车从她身边驶过,向右转,驶到一个红砖白线的居民区,那个居民区内有几个在冬天里荒芜的花坛,冬日的阳光下,有几个妇人正带着孩子晒太阳,这是北方冬天的居民区里最常见的景象。其中一个孩子看见那辆白色的车子马上蹒跚地迎过去,嘴里依依呀呀地叫,爸爸,爸爸。
      鸭先生从车上下来,把孩子举到空中,嘴里叫到,儿子――儿子――
      李麦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天伦的画面洞穿了,她从疼痛中惊醒,她终于和鸭先生在一个真实的地方相遇,多么荒谬的真实。她想,你啊,你啊,你也不容易。她想不到的是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平凡得走在大街上立即就会被人流淹没,平凡得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她那些个神魂颠倒夜夜不息的梦里。她带着所有的疼痛、困倦和寥落掉头而去,她想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她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荒诞,在梦中的荒诞中发现真实。她在马路边伸手拦出租车,街道上永远车水马龙,那么多人,地球上那么多的人都在兴兴头头地生活,做事,相爱,争吵,机关算尽……李麦冷冷地笑了,他们看不到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是我们都如行尸走肉,正一步一步向死亡靠近,我们已经被厉鬼用地狱的大铁弯钩钩住了琵琶骨,我们从来都无从着力。
      鸭先生在身后叫住了她,“你脸色不好,身体还没恢复吗?”
      李麦说,“我很好.谢谢你关心。”
      鸭先生说,“我知道说出来很多余,并且,也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迷恋过你,可是做我这个职业的,免疫力比别人强一些,愈合也快,节外生枝是我的大忌。”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他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就是不肯把视线停留在李麦身上,李麦仍然在冷笑,笑得全身骨头咯咯直响。
      李麦真的安静下来。
      她常常把自己蜷缩在窗前,窗外荒草连天,枯枝向天刺去。她有时候会突然开声说话,像背台词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说,“那么,就这样吧,就这么老去。”说话的表情更像是在与自己作一个求全的商量――不要再挣扎,不要再有不甘,每个人都这么静静老去。从窗下走过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李麦想到自己像她这么大小的时候,压根不会 [ 1 ] [ 2 ] [ 3 ] [ 4 ] [ 6 ] [ 7 ] 想到自己会有老去的一天,她甚至对众人骄傲地宣称,三十岁以后生命将会多么无趣,我会去选择死。
      李麦当然没选择死,当她看到电视里纪实片段那些在战争中残肢断臂的伤者和血肉横飞死于非命的人类,她会不失时机地劝诫自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不应该不满足。
      她不再做梦,也不再失眠,可却常常在夜里被马代华辗转中传来的焦虑的气息惊醒。他老了,李麦奇怪他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赤地千里地衰老下去,不是苍老,是衰,是弱,是一种想与人急赤白脸地争斗却又不得不隐而不发的底虚。他从前吸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种摆设,可现在,当李麦一夜醒来,看见他蜷缩在书房里的椅子上睡着了,满屋的烟味,烟灰缸内有他堆积成小山的烟头,他真的老了,头发开始稀疏,从顶上看去,隐隐可以看见头皮的惨白。
      他似乎在做梦,双眉紧皱,面容狰狞。李麦厌倦地走了开去。
      谁是谁的亲人?
      儿子时常打电话给李麦,儿子说,“妈,听说你前一阵生病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李麦泪盈于睫,她说妈妈没事,只要你好好的。
      “好好的”是她对自己所爱的人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傍晚,马代华打电话过来让李麦看窗外,李麦走到窗前,头顶着玻璃,看见雪花在路灯的灯光里正像一个梦呓者,絮絮而落。马代华用李麦从未听到过的感伤语调对她说.“很美,是吗?”
      李麦说,“是,可你打电话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吧?要加班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马代华说,“我去死,好不好?”
      很显然刘弋夫彻底离开了他,他已经没有了希望,他退无可退,他沉迷得太深,没有弋夫的日子他会觉得生不如死。李麦冷冷地把话筒拿开,拿得离她有一米的距离,她真想把这个话筒摔到地上,再踹上两脚,同时又想拿着话筒对着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以为你不被世人接纳的性取向是你的不幸,可你却把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带进了这个不幸,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过了好一会,李麦才把话筒拿到耳边,她说马代华你不能死,这个家还靠你支撑着,儿子的生活费和学费我一个人负担不来。
      电话那端传来马代华怪异的哭腔,那哭腔像吊嗓子似的,一节一节升高,又像野兽的嗥叫哀号不绝,李麦毛骨悚然,却强作镇定,她说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到家里再说。
      过了很久,马代华那边才平息下来,他说,“让我再一个人坐坐,晚一点回家。”
      李麦说好的。
      挂断电话,李麦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他们问,“你认识刘弋夫吗?”

      8

      刘弋夫死了。
      被人勒紧脖子窒息而死。警察向李麦了解了很多情况,并交代如果有需要会通知她到警局进一步协助调查。警察走的时候李麦看见蝶蛾似的飞雪扑落在她的窗上,仿佛弋夫的灵魂在轻轻叩窗。一个美丽得应该出现在绘画上,应该坐在竖琴旁边,应该身带双翼长得像天使一样的男孩就这样在世间消失了。李麦想,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我迎接的他,他看到我,他笑了,早春的阳光因为他的微笑霎时变得明媚起来,可那时候,我们俩都不知道,我担当了一个引领的角色,是我把他引到了一条不归之路。
      李麦知道是谁杀了他,一定是马代华苦苦哀求弋夫留在他身边,遭拒,疯狂之下错手杀死他,一定是这样,因为她绝不相信马代华会真的想置弋夫于死地。她在一个清晰凸现的真相面前惶惶欲坠,她不停地给马代华打电话,没有人接,再打,再打,她的手她的眼在战栗中看不到重拨的功能,只有不停地重复那11位号码。如此重复,也不过是通过手指的动作去宣泄一下崩得快要断掉的神经。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那一夜,马代华没有回来。
      雪一直在下,李麦看见命运的隐喻悬挂在带雪的枝头――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天亮之间,李麦睡着了,她梦见了马代华,他浑身是水,梦里面能听见水珠顺着他的身体“滴嗒”、“嘀嗒”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李麦说,“你怎么啦?你还不去换衣服,当心着凉啊。”她恢复了从前那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梦里,她也不记得他们之间除了多年的夫妻关系,还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那个雪后的清晨,李麦被通知马代华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是他,死者也是他。被他迎头相撞的货车司机满脸余悸地说,他像不要命一样,这种大雪的天气,开那么快,一下就撞了过来。
      刘建和夫妇来了,他们悲痛欲绝的同时还不忘了安慰李麦,他们对李麦说,你要节哀啊。李麦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照顾好弋夫。刘建和摆了摆手,想说什么,最终痛泪纵横,泣不成声。
      案情似乎毫无进展,负责办案的人员也没有更多地透露办案的情况,而李麦却像一个真正的凶手惶惶不可终日,她以一种新寡的形象顺理成章去扮演着她思维不清无法合作的角色,没人知道她多少次在一切真相了然大白的宣判中惊醒。
      马代华的哥哥也从澳大利亚赶了过来,他依照李麦的叮嘱,没有告诉刚刚适应那边生活的儿子。他让李麦不要担心,以后儿子在外的一切费用由他承担,直到他能够自立。
      自始至终李麦都没有流泪,她紧闭双唇看守着一个秘密。别人在后面悄悄议论,她太伤心了,打击太大了,别憋出什么病来。除了惊诧于一种巧合,没有人把两个人的死联系起来。弋夫的父母走前嘱李麦替他们多关注案情进展,他们哭道,弋夫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李麦想,真相往往更不能让人接受。
      当家里最后只剩下李麦一个人的时候,她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她回想起那个雪花飘飞的夜晚,漫天的雪花把天地渲染得一片洁白,同时也把不为人知的真相掩盖起来,真相只有两个携手而去的人知道,还有她,她紧守这个真相直至终老,别无选择。马代华对她说,我去死,好吗?她当时想,你为什么不去死?每每念及于此,李麦都能感到马代华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冰凉如水的目光。
      李麦一直都知道刘弋夫也挣扎过的。他曾经对她说,“阿姨我能和你商量一件事吗?……阿姨我想搬出去住……”暗夜里,李麦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一弋夫我努力过,当时没有谁比我更想折散你们两人,可是我们抗不过命运。冥冥之手已经把这条路规划好,我们避无可避。尽管我也有私心,这私心埋藏得那么隐蔽而阴暗,让我自己都经常忽视它的存在,你们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我从未出声干预,自始至终。我难道不是内心里面因为发现了你们的私情而增加了对自身的肯定吗?长期以来,我是那么的自卑,我自卑得连我的丈夫都对我不屑一顾,事实证明这不是我的原因,我可以理所当然地谴责一个人,把我行之将老的寂寞和虚无归咎在马代华的身上。最重要,你们为我的偷情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和理由,我怂容你们更多的是为了怂容我自己。
      那个夜晚,马代华用自己的身体撞向一个终结,划出一滩鲜血的句号。而那一夜的大雪是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最后一个深入血脉秘而不宣的记 [ 1 ] [ 2 ] [ 3 ] [ 4 ] [ 5 ] [ 7 ] 忆,正应了那句――落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时间还在循环,李麦的生命仍在继续,这世界依然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李麦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下一个小小的报刊亭,她的眼睛天天在那堆五颜六色的封面和一行一行的铅字中看见许多真相的被揭穿,隐私的大揭底,如果那些算是真相或算是隐私的话。她疲倦地看着人们被这样的标题吸引,用几元钱去购买对那些炒作新闻的散布权,缺乏想象地为这些新闻添油加醋。她的双唇紧闭,保守着一个用生命的密码涂黑了的秘密。
      有一次,她竟看见了那个鸭先生,他递进来一百元钱用和从前在电话里与她柔情蜜意时截然不同的声音说,来一张神州行的充值卡。
      李麦给他卡,他当然没有看见隐匿在刺眼的阳光后面的她。就是看见,他也未必能认得出来了,他的顾客太多,而且她老了,还未满五十就衰败不堪。在李麦的眼里,鸭先生也老了,不知他是否还干从前的职业,也许自始至终这都是一个他不会放弃的职业,他很聪明,是鸭行业中的佼佼者,应该知道在什么状态下做什么样的事情,他太知道女人们需要什么。
      四年过去了。
      这四年中李麦受刘建和之托偶尔会到警局打听弋夫案子的进展情况,她煞有介事地打听,直到有一天她真的接到警局通知,他们抓到了杀害刘弋夫的凶手。她在接到消息的那一瞬间,紧张得差点以为马代华复活了。
      不是马代华。
      马代华在案发时间一直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在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才是凶手!
      据凶手交代,他第一眼看见刘弋夫就对他一见钟情,他接近他,找机会认识他并介绍弋夫去了一个酒吧,那里面聚集着一些性趣相投的人,刘弋夫一到那个地方,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凶手说,“他实在太美了,我是那么爱他,可是他又去勾引别的人,我真的不是有心要杀死他,我只是急气攻心,想给他一点教训。”
      这才是真相。
      这个真相像天空中苍凉的鸽哨那样由远及近铺天盖地而来,穿越了整整四年李麦紧闭双唇的时间隧道,撞击在她的耳膜上,又呼啸而过,她的眼泪,她积蓄了整整四年的眼泪得以恣意流淌。仿佛一个被判极刑的囚犯听到了自己被大赦的消息。原来马代华早就被抛弃了,他把弋夫引向了这条路,他为弋夫神魂颠倒,而弋夫早已大踏步地跨越了他,弋夫是他们这个世界里的精灵,仿佛他的使命就是让这些男人们为他痛苦。马代华在死前并不知道刘弋夫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只是沉溺于一种如丧考妣极度失重的痛苦之中,他如果知道,他走得应该更加从容。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李麦又开始跑大使馆,填各式各样的表格,办理护照……儿子已经申请她出去和他生活在一起,李麦想,在异乡的天空下,她会逐渐淡漠在这个城市里潜伏下来的一些记忆,据说,那个有着大海、蓝天、牧场的国度会很寂寞,她会在逐渐的淡漠中寂寞终老。
      (选自网易用论坛http://bbs.culture.163.com/)
      特约编辑:许明波 [ 1 ] [ 2 ] [ 3 ] [ 4 ] [ 5 ] [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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