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生于拉萨。曾在《西藏文学》、《民族文学》、《散文月刊》、《青春》、《诗选刊》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及短篇小说。出版有诗集《在心灵的天际》,散文集《生命的颜色》,长篇小说《拉萨红尘》和《复活的度母》等。现任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编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
夜已经来了,一双狗在外面一刻不停地奔跑吠叫着,树叶瑟瑟作响,像一簇簇暗地里复活着的精灵,还有湍急的水汇聚在一起,使深夜分外繁华。这时,她喑哑的话语又来到了我的耳畔:“昨天夜里住在东边岩洞里的人死了,我为他念了一夜的经;祝贺他终于了结了尘缘,也祝他轮回路上看到光明……他的尸骨会扔在山崖上,这里没有秃鹫,但野狗和别的动物会慢慢地去吃,我盼望着我的这天的到来……”我打了个寒战,她对死亡的向往使她昏暗的双眸亮起来,苍老的脸上甚至有几分甜蜜――夜半的风从荒野里扑来,从我的后窗下疾疾旋入,像一群凄厉的哭叫充满了我的房屋。我关了灯,夜半的狂澜便千姿百态地穿梭变幻着,但只有她,清晰地在我的面前:那是那年初夏的某个正午,她微微低着头,面朝着岩洞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子上。头发全白了,凌乱地覆盖在前额。潮湿的岩洞里,岩壁上挂满了渗出来的水珠,白晃晃的太阳被堵在了岩洞外。
我弯腰走进去,已记不得这是这天我走进青朴山上的第几个修行岩洞了。
“姑娘,你带有眼药水吗?”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她突然问。
“没,没有……”我抱歉地说。我蹲下来望着她。这里虽然位于山南扎囊县距桑耶寺东北约十五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高达四千三百米,但常年总有朝佛的人们带着药品、糌粑和蜡烛来看望遁世隐修者。我这次是受人之托来采访,走得匆忙,只带了一些零钱。
“奶奶,您的眼睛怎么了?”我问。
“哎,很痛,像是发炎了。”
“您在这里面住了很久了吧?”据说,纳瑞山被称为青朴,是因为从前山上有一户青氏家族,又因寂护、莲花生、藏王赤松德赞等曾在此修行而成为了西藏最著名的隐修圣地。
“哎,我来到这里不过三年……”老人有些凄凉地笑了。这时,一位披着袈裟的女孩,大约十三岁的样子,背着一个白铁水桶进来了。
听见她朝岩洞里的蓄水缸里倒水,老人低着头说:“给爷爷送过水了吗?”
“送了。”女孩脸色有些黄,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对我笑笑,放下空水桶,顺着岩洞外的石阶轻快地上去了。我跟出来,只见太阳下的雅鲁藏布江像从青朴山里飞下去的闪电……
“她是我的孙女,上面岩洞里住着的是她的爷爷……”我的身后,老人的声音缓缓像是从夜里飘来。我顺着陡峭的石阶朝上望去,在漫山野蔷薇的簇拥中,果然有一个岩洞洞开着。我踏上这条在太阳下闪着幽蓝的光的青石小路,走到了上面的岩洞。岩洞里,刚才穿袈裟的小女孩在和一个老爷爷说笑。
“扎西德勒!”我向他们问好道。斜长的小岩洞里,老爷爷盘坐在一张短床上,床前立一个很大的转经筒,岩洞里还放着一排藏柜。
“请进。”老人下巴上蓄着长长的胡子,面色红润,他一脸笑容地招呼我坐下喝茶。这里的气氛和下面老奶奶的岩洞里很不同呀,我暗地里嘘了口气。
“我孙女说刚才你在下面老太婆那里?”老人笑着指一指下面说。
“老太婆……”我望着给我倒茶的女孩,但马上明白老爷爷说的是下面岩洞里的老奶奶。我点点头“她好像生病了……”我望着老爷爷说。
“哎,她老了……”老爷爷坐下来,望着岩洞外面,有些黯然神伤。
“您……和她是?听她说您在这里二十年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酥油有些陈旧,但在这么高的青朴山上能喝上奶茶已经不错了。
“是呀,我在这里等了她二十年……”
老人并不在意我的问话,突然一口气对我讲道:从前在相毗邻的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强巴(化名)我每天赶着家里的羊群在河边放牧,我的妻子在家里农耕,中午,会让儿子给我送来香喷喷的午餐和一壶甘醇的青稞酒。那时,卓嘎(化名)也常到河边去洗衣服,强巴我认得她是邻村某人的媳妇。卓嘎喜欢唱歌,天生一副金嗓子,当她一面洗着衣服,一面放声歌唱时,天上的云朵仿佛像白莲花一般盛开了,强巴我的羊儿也轻声咩叫着,忘记了吃草。强巴我听着卓嘎的歌,感到她的笑声比歌声更美,笑得我心里的愁云无影无踪……强巴我爱上了卓嘎。但是我们,都是已婚有家室儿女的人,这份婚外的爱,并不像神山圣湖的传说那么浪漫……所以,强巴我,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世间的情爱之苦,某天清晨,我辞别家人,来到了青朴大山,在遁世修行的岁月中,我每天背来一块块青石板,用一把小锤,一点点修凿着一条连接上下两个修行岩洞的石阶小路……
微风吹来一阵山泉的气息。岩洞外,青朴大山在阳光的怀抱中一派寂静。
“最后,她终于来了……”老人的往事令我有些心神恍惚:“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哈哈哈哈……”老人拨动着念珠突然爽朗地笑了。女孩过来给我添茶,她的笑容里竟有一丝凄凉……
“她来了,终于来了……三年前,当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后……”老人又笑了,我满心疑惑地听着……
“二十年前,当强巴我前往青朴隐修一去不返,卓嘎却不能放下一切跟随我去。直到卓嘎她的老伴去世,儿女成年,卓嘎终于尽完了这辈子的责任和义务,她才迟迟出发了。卓嘎的女儿曲珍不忍她年迈的母亲独自离去,她将自己的长女,卓嘎和强巴我的孙女送上了青朴,陪伴和照料我们两个老人……”
西驰的阳光急急地照进了岩洞,我渐渐听懂了,是在二十年的时光之后,青朴大山,山上那空了二十年的岩洞,眼前的强巴,终于迎来了白发苍苍的卓嘎……
我小心翼翼地重新踏上脚下的石阶小路,小路的形状像一条抛出的哈达,连接着卓嘎的岩洞。山上野蔷薇树上的一些花瓣随风落在青石小路上。我拾起来,是已经开败了的花儿。盛放的激情在粉红叶瓣底下泛起的白晕,像大海里远航的帆……强巴老人和卓嘎老人,从青朴大山,他们也终于能够扬帆相伴至死了……
夜,不知什么时候快要离开了。一双狗也安静下来,山风已经从屋里退去。我躺下来,闭上眼睛,望着岩洞里卓嘎奶奶沧桑的面容,听着她沉沉的叹息,心里这样由衷地想念着……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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