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最后几天，单位分房子，以评分高低选房，轮到我时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要房子已是很久的愿望，因为等了很多年，愿望在长时间的磨砺中淡了下来，直至终于分下来，内心却有点得之不喜、失之不忧的感觉。
但我后来还是很忧虑，这套房子不大，我却没有足够的钱付首付。付款期限只有两天，我没有积极地去筹钱，而是想到首付之后间隔一年，我将开始按购房合同签订长达N年的还贷，在这一年间，我必须还掉首付的那一笔钱。想到这些我就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我想到除了正常的开支，每周我会带女儿去德克士一次；一年中会有几次疯狂大采购，花掉…个月的工资买上几件喜欢的衣物。这些事在我眼里一直是一种对生活的享受，但这种享受会在付掉首付后变得奢侈。我曾经有一个2005年的家庭梦想：比照着夏姐家的雪弗莱买一辆家用车，比照着办公室的同事在怀孩子的时候体重增长到150斤，比照着朋友妹妹的女儿圆圆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我不想把日子过得很清苦，就打定主意要退房子。但看见其他人都在为房子忙碌着，心里又有几分惋惜。那天下午快下班了，一位朋友打来电话，就对他说到了要退房的事，他说你千万不要放弃啊，我很想帮你。他说了很多话，我在这边一语不发。他问我，你在听电话吗，我说你不要说了，我都要哭了。其实我已经哭了，我说我不要你帮我。他刚买了房子又花钱装修，孩子从另一座城市转学过来办了户口，妻子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那一刻我很感动，我想竟然是一个最没有能力帮我的人说了要帮我。
一直到下班我都很郁闷，我在单位冲了个热水澡，以为可以洗掉愁绪。然后我给一位朋友打了电话，希望能带我到郊外。朋友抽不开身，我便离开单位，湿漉漉的头发罩在帽子里，脖子缩进羽绒衣里，瑟瑟地走进夜幕。我一路上想起了很多往事，就一路走一路哭，倒吸着气，整个心都在痛，整个胃也跟着痛起来，完全抑制不住。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家，自从我接受了女儿中枢神经瘫痪的事实后，我就不在家人的面前掉泪了，要掉泪就让泪水洒在回家的路上。很多事我都一个人扛着，我没有办法让比我脆弱的家人去承受一切打击。我沿着都司路走到邮电大楼，然后往甲秀广场走去。我给朋友发了条短信，“风太大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甲秀广场很静很空旷，前一天下的雪在很多地方都化了，但这里还看得见。风刮过来，细密的雪米打在衣服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一个残疾人拄着双拐从我身旁走过，在潮湿的青石路面留下空空的响声。夏夜我带女儿来过这里，那时觉得璀璨夺目的灯盏，此时却显得异常萧索和清冷。我走上浮玉桥，然后对着雕在亭柱上的“银汉浮空星过水，玉虹拖雨雁横秋”的对联站立了片刻，想起一些童年往事。我甚至想起了当年读甲秀小学去扫墓，老师让学生交了钱作为集体费用买水果，但真正吃到水果的却是那些晕车的同学。我虽一直都很瘦，脸色青黄，但每次学校活动却没有晕过车，所以就没有吃到过水果。我好像很介意这件事，突然就把它想起来。
街上行人很少，河风吹过来就更冷了，我止不住发抖，但还是往前走着。一路上我都在希望遇到一位随便什么样的朋友，我要告诉他(她)我所经历过的事，哪怕随便说点什么。我想到有一年我哥让我回家烧了壶开水，水滚开着从壶盖边缘冒出来，溢得灶台上到处都是。后来这壶开水我哥浇在了自己的双腿上，当时好像是深秋，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裤子，开水烫下去，裤腿粘在肉上，最后是用剪刀剪开的，铜钱那么大的水泡爬满了双腿，皮肤全变成了紫褐色，很可怕。他没有哭，脸上说不清是不是还带有笑容，可能这是他所期待的结局。我有点手足无措，很害怕，觉得是自己伤害了他。那是一个下午，太阳还没有从窗口越过。一家人都在，还有我哥的女朋友。家里拿不出给他的治疗费，他的女朋友用了很大的劲拔下手指上的金戒指给我，让我想办法去借钱。那时我刚毕业进一家公司工作，经理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岗位，我们常到幼儿园帮他接女儿，我带小家伙到家里玩过好多次。我想来想去觉得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是有钱人，是能够关心我的人。我敲开他的门举着戒指说明来意，但我最终没有借到一分钱。那一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满十九岁。
我的大弟几乎不出去工作，他每找到一份工作都似乎干不到半个月。有一天饭后他说他最怕我用工作的事说他，我知道我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所以前不久他又一次离职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他建了一个网站，每天就守着电脑，不停地更换页面，从简单到复杂，又从复杂到简单，这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每次做了新的页面和内容就让我看，我对他的不懈有着一种敬重。每个月我会给他四十到八十不等的一点钱，让他支付上网的费用。他其实有很多的大智慧，还有不被家人欣赏的幽默。我对他的帮助只能是微乎其微，全家人对他的帮助也都微乎其微，所以他把生活降到了最低限度，一天可能只吃一顿饭，在房间里几乎不出来，吃苹果他会连苹果核都咽下去，他想尽量少地给地球制造垃圾。
我走到省委礼堂的前面，以前我一个人在省委住了几年时间。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这里见证了一个人的死亡，周遭了内心的伤痛，写过一篇散文《在生命之上》，开头这样写道：“我就这么撑着伞，站在雨中，夜幕已经垂了下来。”我总是这样孤零零地承受着一切，所以我特别喜欢雨天和冬季，这样的日子使我我同世界有一个距离。我不知道是不是承受了太多的伤和痛，我害怕别人的关心，哪怕是一点点微小的关心，总会让我泪流满面。
有一天和朋友经过一个公墓，看见夜风中有人骑着自行车赶路，就谈到一些关于灵魂的话题。我一直胆大，我想我热爱生活、善待亲人、努力工作、充满活力，心里就很少存有畏惧，但我还是会被一些这样的问题所困扰，比如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会走上一条长长的通道，没有方向，也看不到边际。面对生死，我总是无法大彻大悟，所以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女儿将离开我，我一定要笑着，把她搂在怀里，为她唱歌，让她在歌声中宁静地离开。这一世我为她流过太多的泪，我不想让她心存遗憾。我记得刚生下女儿，父母无法在我身边照料，孩子的父亲又出差到外省，我一点经验都没有，顾不上吃还要不停地洗小家伙的衣物，带孩子累个半死，夜里还要听她哇哇大哭。我每天都有一种恶劣的情绪促使我想摔死她，但每到天亮睁开眼，我总能看到她小小的脸上的灿烂笑颜。她那么一丁点就会笑其实是个奇迹，我后来对她非常依赖，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变得有意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再这样信任我、依恋我。
我想起在北京的冬天，我到《父母必读》杂志社交稿出来，在路边等公交，当时有一个男人站在站牌那里避风，那站牌也就一扇门般大小竖着，他见我过来就往旁边挪了挪。这无疑是一个陌生人能让我接受的唯一的关心，零下十几度的北京因此有了一点阳光的气息。那几年我特别无望，我没有办法从女儿患病的事实中找到一条出路，我一直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我总是从这种小小的行动中受到感动，总是在绝望的背后看到一点点生机。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办法解决我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我想我的几个兄弟将来都无法照顾父母，他们现在还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护翼下，我的姐姐可能会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我不知道，我如果一无所有，家里遇到什么事，谁能应对一切。我从来都不是这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一个，我的母亲宠爱其他子女胜过我，后来我才明白在很多问题上，包括我的内心，独立一直都存在着。
我在夜风中走了几个小时，脚底很痛，这种痛终于缓解了我内心的伤悲。我等了十分钟左右，等到了十五路车。车经过甲秀广场时我还向外张望着，但后来我睡着了，连续睡着了两次，直到车靠进终点站才完全醒来。母亲打来几个电话，让我赶紧回家吃饭。我的脚步迈得很大，细密的雪米打在衣服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我想只要我打开门，所有的温暖和光明就会将我包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