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第一批雨滴打在地上时，老姚的脚步与雨滴同时响起来了。拍打在水泥地上的雨滴像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嘈杂而又欢快。老姚的脚步声则像那些落在草丛和树梢上的雨滴，一声轻飘，一生浊重，发出的是幽远而无奈的叹息。十年了，老姚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天气预报了。每次看见本地被圈进雨线，老姚都立即会处在整装待发的亢奋和焦灼中。他所在的城市向来干旱少雨，可是一旦有雨，又来得急，走得快。老姚对于雨，正用得上他几十年来最感兴趣的一句话：时刻准备着。
老姚住在大河边，天一下雨河水就欢乐了，大雨大欢乐，小雨小欢乐。不下雨时，大河的浪像一个个低头急走的汉子，心怀叵测，恶意充盈，一步一个深坑，向着认准的目标一路奔袭而去。下雨了，雨滴潇潇，浪头昂首笑迎，像一个远行者，焦渴难耐之际甘霖突降，激荡出一河的笑语喧哗。此时的老姚却是一身的凝重肃穆，奔跑在风雨中的河边，雪白的脑袋承接着满世界的横风斜雨。两只混浊的老眼大睁着，嘴唇紧抿，奋力前突，细细的脖颈像一根扭结得不扎实的麻绳，努力地撑持着超负荷的重物；老迈的身躯因迟钝显得有节奏感，一着一式因僵硬刻板而显得严肃认真。他本是要营造一种庄严的气氛的，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一种滑稽的执拗。
当然，老姚是不会站到一旁欣赏自己奔跑的姿势的，他是一个义无反顾的奔跑者。从退休那年的第一个雨天，他萌生了在雨中奔跑的强烈冲动后，十年来，只要下雨，滂沱大雨、绵绵冷雨、间歇阵雨、毛毛细雨，他都会毫不迟疑地冲入雨中奔跑在大河边。他不打伞也不用其他任何雨具，一任冰凉的雨滴砸在头上泼洒在身上。在骨头的淋漓悸动中，他心中那颗千缠万绕顶得他坐卧不宁的结，乎才略显柔软，他才觉得好受一些。
一个种在心里三十年的结呀!
老姚曾是一名劳改农场的管教。三十年前一个夏日午后，他照常带着二十五名犯人去开荒。荒地是一条季节河的河床，暴雨一来，山洪漫溢，摧枯拉朽；洪峰一过，河滩平旷，一派风清月明。多年没发山洪了，河滩莺飞草长，禽兽合欢。多么平阔的一片水草地呀，谁见了都会眼红心跳的。农场决定将荒滩辟为良田，所属的犯人被分为若干个作业组由管教带领划片开垦。分给老姚的都是老弱病残，可任务是按人头划分的。在农场每天一次的评比中，老姚一直敬陪末座。他很着急也很郁闷，可他有啥办法呢?比得了比不了都得比，那年月主观能动性的说教主宰着世界，一个人只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哪怕是植物人也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红宝书学了一遍又一边，斗争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决心表了一次又一次，老姚每天接受一次场长狠批，回来痛斥一次不争气的犯人。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他的工作记录全是黑点。这片荒滩开垦出来是要赶种冬小麦的，伏天将尽，秋风一起就该下种了。别处的荒滩已有了良田的模样，老姚这边却还是荒滩。
老姚的队伍在山口，整片荒滩的最上游处。那一天热得离奇，随便挥一下手都会涌出一身臭汗，蚊虫苍蝇烦躁地向每一个光膀子猛冲猛叮。犯人们头顶烈日，脚踏泥淖，将一颗颗牛头大的顽石起出来挪到边上去。没有一个人说话，像一群哑巴，河滩只有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老姚喝喊了半天，嗓子早冒火了，在堤岸上急促地跺着脚。也许苍蝇蚊子也认出他是干部了，油水多、血旺、肉香，一只扑来，又一只扑来。他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恶狠狠地扇出去，把自己的头脸扇成了一颗酱猪头。
午后斜阳，关山苍茫，河滩忽地掠过一团阴影，像是空中飞过了一群鸟，一股冷风从山谷中泄出。啊!满河滩传来一声惊叫，老姚也叫了声。人们直起身子敞开怀抱，把冷风使劲往自家怀里揽。这时一个犯人突然惊叫一声，一手指向山谷，嘴巴像一孔干裂的土穴半天合不拢。大家顺着望去，老姚也把他那颗被自己扇得肿眉肿眼的脸扭回去。一团黑云原子弹爆炸那样蹿向高空，谷内一片漆黑，荒滩顿时暗了。人们还沉浸在冷风带来的享受中，猛听得几声滚雷摔落在山谷，山头摇晃，荒滩震动，雨脚像绵密的吸水管一根根从山头扎向谷底，浓重的黑云被山头撕裂，有几片窜入荒滩领空了。雨点稀疏，却大如女人手掌，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这些多年没挨过女人扇的犯人脸上。多受活的事呀!犯人们在荒滩上雀跃着。一个犯人忽地惊道：“快跑，下暴雨了!”犯人们猛地惊醒过来，个个蠢蠢欲动。老姚也被惊醒了，他本能地大喝一声：“放你娘的反革命屁!不趁凉干活，还想造谣生事?”
犯人们老老实实埋头干活了。山谷里传出了喑哑的轰鸣声，犹如千军万马。耸入云天的山头似乎塌了，荒滩在悸动，轰鸣声愈来愈近，下游的荒滩响起了急促的啸音，犯人们像受惊的驴群，号叫着奔向堤岸。老姚正要发撤退令，一个老犯人却哭喊起来了，老姚心一横，改变了主意，他大喝道：“你这老狗改造到死都是反革命，再放毒，专你狗日的政!”
这时，山洪像一群庞大无比的牦牛从山口突决而出，猛然冲进无拘束的荒滩，欢快地叫喊着，恶意地奔突着。一团团乌黑的浪头跳跃着漫过青草，摧动巨石，排山倒海。老姚急忙发布了撤退令，可居然没有一个犯人执行。他们原地僵立着，用愤怒哀怨的眼神盯着老姚。谁都知道，此时一切都是徒劳的，除非长着翅膀。
老姚立功了，他的工作记录簿上第一次见了红。新婚之夜，他的老婆没见红他也没说什么，可他的工作居然一直不见红，这让他很遗憾。这是第一次见红，也是最后一次见红。二十五名丢了尸首的犯人在那一夜被解除劳教，名字被遣回原籍。那一年老姚刚满四十岁。立功后的老姚不再看管犯人了，他看管农场库房。两人昼夜值班，一天两次交接班。除了这人，别的人，很难见到他了。
面对堆满房间的无生命的物品，他很想跟人说话，有时候想得用手揪舌头，哪怕是犯人，只要开口说人话就行。他想，再要让他看管犯人的话，他一定会和他们多说话的，和颜悦色地说，罗里罗唆地说，废话荤话酸话混账话都说，正确的错误的反动的话都说，爱说啥说啥，只要是人嘴里出来的他都听。在这枯寂的日子里，每逢下雨他便浑身发痒，心里发毛，像一只霉变的馒头，白毛、绿毛、黑毛，直到彻底腐烂。他时常看见洪流席卷而来，眼前的二十五个人眨眼就不见了，自己却被冲到了岸边。他一直觉得那二十五个人会突然从仓库的某个缝中蹦出来。他的身前身后，常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只有到下雨天，各种声音似乎才变得弱一些。
没人说话的日子过了二十年，老姚退休了。他返回了农场设在城里大河边的基地。分配给他的住宅紧靠大河，关上窗户还可以听见隐隐的涛声；打开窗户便浪涛喧哗，只要抬眼看就能看见一抹黄汤漾漾荡荡，好似无数尸首在波峰浪尖上起伏招摇，有的揎拳捋袖，有的怒目狰狞，有的别情依依。老姚紧闭门窗，涛声隔于窗外，他从不去阳台张望，非去不可时也是怯怯地去匆匆地回。可是，下雨天就由不得他了，风声雨声涛声声声入耳。潮起潮落间，他明白自己永远逃不出那天的风雨泥流了。
逃不出，就进去吧。老姚在风雨中与大河浑浊的水流一齐奔跑着。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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