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 在我的同学中，铁匠是学习比较笨的一个，几乎每次考试，他的成绩都排在最后，常常被同学们取笑。有一段时间，我和他坐一桌，我发现他主观上并不是不想好好学，只是脑袋反应太慢，尽管他学习很用功，但效果很不明显。于是每当他被问题憋得团团转时，我就抽时间耐心地讲给他听，直到他点头作鸡啄米状为止。所以，铁匠就对我生出许多感激来，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也是全班唯一不取笑他而且肯花时间帮助他的人。这是他有一次亲口对我说的。
铁匠对我的感激很真诚，也很实际。他常常上学时带来几枚金黄金黄的杏子，送给我吃。他家院子里那棵硕大的杏树为他提供了丰富的货源。每当我遇到困难或麻烦时，铁匠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学到校外的学农实验田里干活，不小心踩倒了相邻班级实验田中的玉米苗，有几个男生尖叫着向我逼过来，要求我赔他们的玉米苗。大概是我过于文弱的样子滋长了他们的气势和胆量，他们把我逼到墙边，开始推推搡搡，脸上的表情得意而放肆。毫无疑问，我要吃亏了。这时铁匠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他凭借自己高大的身躯和强壮的体魄一下子就横在了我和那几个男生之间。干什么干什么？欺负人吗？他粗声大气地嚷着，把那几个男生吓了一跳，犹犹豫豫说不出话来。铁匠不依不饶地一把抓住眼前一个男生的衣领，用力一拎，那男生的脚就快离了地。铁匠用力搡了几下，把那男生的脸都吓白了。铁匠为我解了围。
铁匠的学习不好，却爱看书，没事时总是手拿一本书或杂志，看。那时候书和杂志都很少，能借到很不容易，铁匠就看得很是细心。他还偷偷地写过几篇文章，经语文老师改动，被抄到了学校的墙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文章上了墙报，铁匠乐得在墙报前直转圈儿，小驴儿样顿着脚走路，把地面顿得“咚咚”响。
１９８０年我们初中毕业，我考入县高中。铁匠却连考试都没有参加就回了家，跟他爹学习打铁。从此，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只是我放假回家时才能见到他。每次见面，他的话很多，总是问这问那，一派热情。他虽然学习不行，但打铁却是一把好手，他打的镰刀、镐头、锄等农具是村里人的抢手货，比商店里卖的要耐用得多。闲时他还看书，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写文章。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很少回乡下，即使回去也是来去匆匆，一晃十几年没有见过铁匠了。
不久前我下乡搞调查，在铁匠的小作坊里见到了他。我发现多年的劳作使他略显苍老，手掌也像铁一样粗糙。但他的皮肤油亮油亮，像灶中跳动的火。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叮叮当当，把铁匠的生活打扮得花枝招展。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在他休息的小马扎上，居然放着一本最近出版的《散文》杂志！杂志已经被铁匠翻脏了，有的句子下还歪歪扭扭地划着波浪线。
铁匠看上去很开心，也很快乐。见到我，兴奋的表情一直在他的脸上荡漾。
我依稀感到铁匠的生活不错。
在铁匠存放产品的货架前，我拿起一个制作很精细的马蹄铁，说，你的手艺真不错，多漂亮的马蹄铁呀！
不！铁匠用心地抚摸着手掌上的马蹄铁，看着我，脸由于激动而微微有些涨红。
在我的眼里，它是一双金镯子！铁匠说。
告别铁匠，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我听到铁匠打铁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而又富有节奏感，像一首韵味十足的乐曲。
在喜欢文学的铁匠耳中，这该是最美妙的乐曲了。我想。
鸡 官
我没有想到我的同学陈春雪竟然当上了鸡官。
乡下人把养鸡专业户称作鸡官，意思是鸡群中最大的官。
当母亲跟我说起鸡官已经养了好几年的鸡时，我愣了好一阵。
因为在我的记忆当中，鸡官不是那种很有魄力的女生，一天中很难听到她说一句话。每当老师提问她时，她站起来之后总要先红一下脸，而且一直红到耳朵上，才怯怯地回答老师的问题，声音小得跟蚊子叫差不多。如果她答错了，那就更惨了，不用老师批评，她自己就把脸一捂，坐下来，好半天不抬头。要是地上有一条缝，她肯定会钻进去。所以老师一般不批评她，即使她犯了错误。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全班同学中，挨老师批评最少的，就是鸡官。
吃完饭，我到外面走。
每次回乡下老家，我总是喜欢在黄昏降临的时候来到环村而去的小河边，感受一下辽西小村的特有气息。脚边的庄稼在微风拂动下，与兴奋不已的麻雀比着劲儿地喧哗。劳作归来的农人咳嗽声刚落地，就溅起三五声犬吠。用脚踢一踢土道上的石子，石子滚落河水中，惊得过河的羊群挤作一团，咩叫声多了些许小心与谨慎。不知谁家的淘小子不慎从墙头上跌下来，摔得哇哇大哭。一个农家媳妇扣着衣扣从屋里跑出来，跑得地面“咚咚”响，嘴里发出惊叫。
那个不修边幅的农家媳妇，居然就是鸡官，我的老同学！
见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把孩子揽在怀中，让那淘小子管我叫舅舅。
我拿出糖块儿，淘小子破涕为笑，跑了。
鸡官领着我看她家的鸡舍。我说，你干大了，听说当上了县政协委员？
鸡官笑笑，说，那是人家县上领导抬举。
旁边的菜园里，各种蔬菜生长得很是茂盛，看得出鸡官两口子是勤快肯干的人。
到了农家，一看房子二看菜园子。记得多年前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鸡官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咱农家不比你们城里，收入高，想吃啥就去市场买啥，花钱大方。
我问，挣了钱，没有什么想法吗？
鸡官毫不犹豫地说，收拾房子！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鸡官突然发现自己家的菜园子里瓜少了几只。她完全不顾我在旁边站着，气愤使得她亮开嗓门儿就冲着街面发出一串骂：自个儿碗里的饭满满的，还舔人家的碗边子，不知道�碜！常出门哪有不碰着亲家的，早晚得露馅儿！
这哪是当年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文静姑娘呀？
离开鸡官的家，暮色已经十分浓重。我走着，朦胧中看到村小学门前的大青石上，打更的老者将一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那袅袅的二胡声使小村沉入寂静，温柔而缠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