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结婚不叫结婚，叫“过门儿”。 老奶奶“过门儿”那天，正赶上村里过兵，队伍浩浩荡荡的，说是要去打谁。刚把媳妇娶到家的老爷爷，连媳妇什么样儿都还没看见，稀里糊涂地就被大兵们裹走了。
“稀里糊涂”是后来人们的说法。老爷爷缺魂儿，无论谁喊他一声，他扔下自己的活儿赶紧跑过去，惟恐献不上殷勤似的。那天，有人看见有个兵过来问他什么事，他一路小跑给人家指着路出了村口。
那天夜里，老奶奶穿着新衣裳，头上盖着红盖头，面朝着墙角一个人坐在炕上等老爷爷回来。从红盖头盖在头上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到天地一片彤红，白天是红的，晚上也是红的。但那块布盖在头上闷得慌，她急切的等着有人轻声走过来，给她掀开。
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黎明，却没等到给她掀红盖头的那个人。天亮之后，她自己掀了盖头。掀起盖头的那一刻，她发现天是红的，地是红的，空气也是红的，就连她的脸也是红的。她的脸的颜色是她感觉出来的。
村里人都感到有什么不祥之兆，却谁都不敢跟老奶奶提这事。第二天夜里，老奶奶吃过晚饭，自己把那块红布盖在头上，面朝里坐在炕上，等人来给她掀下来。
那夜又空等了一夜。
连续等了几个夜晚之后，老奶奶脱下了过门儿那天穿的新衣服，连同那块红盖头，一同放进娘家赔送的木箱子里，不等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再穿。
过了一年又一年，她始终没等他回来，只到了每年的过门儿那天，她把新衣裳拿出来，头上盖上那块红盖头，面朝里在炕上坐一夜。
几年之后，村干部到乡里开会，乡里的民政助理问那个乡干部：“你们村有个叫‘花儿’的？”村干部怔了很久，说：“有这么个人！”民政助理说：“这有她几块钱呢，你给捎回去吧。！”
村干部拿了那几块钱回到村，还没到老奶奶家，就在街里喊：“老奶奶，老爷爷在外面当官了，给你捎钱来了！”
二十多岁的老奶奶颠颠地从家里跑出来，眼里含着泪，却忍不住咧着嘴笑着。有了男人的音信，离回来也就不远了。
她从皮箱里把结婚的衣裳和红盖头拿出来，拿到太阳下晒了晒，准备男人回来，接着把那个婚礼办完。
乡改成了公社，村改成了大队，公社又改成乡，大队又改成村，老奶奶由一个少妇等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老奶奶，却始终没能等来老爷爷。而老爷爷的官好像越做越大，捎到家里的钱一年比一年多，都是村干部到乡里的时候捎回来的，每次捎回来的时候，村干部都说一声：“老爷爷又给捎钱来了!”每次捎钱回来，老奶奶都笑上好些日子，见了人脸笑，没人的时候肉笑。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老奶奶到了过门的日子，不再穿那身过门时穿的衣裳，也不再盖那块红盖头面朝里坐在炕上等老爷爷了，但每到那个日子，她都会把衣裳拿出来晾晾，有太阳要晾，没太阳也晾。
老奶奶是去年才死的，活了七十挂零，年岁不算大。活着的时候，没人听说她得了什么病，死的那天，有人还见她在街里走动。
村干部又给她捎钱来了， 进院就喊，连喊了几声，却没人应声。村干部一边喊一边进了屋，一只脚刚迈过门槛，把他吓了个半死：炕上有个人面朝墙角盘腿坐着，身上穿着一身红衣裳，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像老年间刚过门的媳妇，又像穿戴好了等人迎娶似的。
村里人都来了，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们不敢进屋，在窗外隔着窗户往里照。大人们站在当屋商量后事，却都离炕远远的，心里直发毛。最让人发毛的是老奶奶的尸体坐着不到，往后扳都扳不动。
村里有个比老奶奶年岁更大，辈份更高的老奶奶来了，她站在炕沿，不悲不伤，说话像没有表情似的，但声音很大，她说：“花儿，走吧，还等什么呢，狗儿开车接你来了。”
话音刚落，老奶奶的身体突然动起来了，先是摇摇晃晃的晃动了几下，随后向后一仰，平平地躺在炕上。就在她向后倒的那一瞬间，红盖头突然飘了起来，人们看见老奶奶的脸红红的，一脸的笑容，那种笑容是在肉里泛出来的。正当人们感到惊奇的时候，那块红盖头又飘落下来，正好盖在老奶奶的脸上。这时候，老奶奶盘在一起的两条腿也松开了，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软绵绵的 。
没人给老奶奶换送老的衣裳，就穿着她自己过门的衣裳火化了。一同火化的，还有那块盖在脸上的红盖头。
在清理老奶奶的遗物的时候，人们在她的那个箱子里发现了一厚摞钱，老爷爷给她的钱她一分都没动过，临终时好像清理好了，放在箱子里的。有些钱，年轻一点儿的都没见过，拿去花没人要，拿到银行，银行都不给兑换。
不能花的钱当冥币给老奶奶烧了，那些能花的钱用来安葬老奶奶了，村里人支起大锅做饭、搭起灵棚祭奠，折腾了好多天，一直把钱花得差不多了，才让老奶奶入了土。安葬老奶奶的时候，有人找来一块蓝砖写上狗儿的名字，放在老奶奶的骨灰旁一同埋了。
从此老爷爷再没有寄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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