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四岁之前，王来从来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概念，对妈妈这个词仅仅停留在课本或者是字典里干瘪的文字上，没血没肉的。当别的孩子和妈妈在一起撒娇的时候，王来完全没有感觉，他有时候注视着小伙伴的妈妈拿手摸摸他们的头，他不会想到那双手有多温暖；当小伙伴们被妈妈打了屁股的时候，也不会想到那有多疼。只有当生气的老师对王来说，让你妈来，看看她是怎么教育你的，他才会想到，没有妈妈还是有点好处的。
有一天妈妈突然回来了。王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可姥姥说是，那就是了。干瘪枯瘦的样儿，还一脸的苍白，和隔壁二狗的妈妈那敦实红润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此外，二狗妈嗓门还大，当然，他妈妈打二狗也厉害。能打得二狗满院子跑。看着妈妈这个样子，估计还没等打到自己，就晕过去了。
王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妈妈爱不起来。和妈妈在一起，他感觉很丢脸。妈妈回来前，大家都拿同情甚至是可怜的眼神看他，妈妈一回来，大家就鄙视他了，孩子们都不跟王来玩了。因为，他的妈妈是个劳改犯，是从监狱里出来的。妈妈没回来的时候的那种恨是很空洞的恨，没有具体的对象，只知道恨。现在妈妈回来了，这种恨变得具象化了，变成了讨厌妈妈的全部――她的样子，走路时略带外八的步子；她的声音，甚至是吃饭时发出的吞咽声，睡觉时发出的细微的呼吸声。她讨好地叫王来，来来，每一次都能让王来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王来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还有就是，自从妈妈回来后，家里就一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经久不散。
王来从来都没有叫过这女人一声妈妈。梦里叫没叫过，王来不记得了，至少他是开不了这个口的。好在妈妈看出自己的儿子不喜欢她，也从来不敢招惹他，生怕自己一出声就把儿子给吓跑了。织了件毛衣也让姥姥给送过去，做了双布鞋也是让姥姥递过去，洗干净了书包、补好了裤子，就放在那，尽量不给王来发脾气的机会。妈妈回来后，整天就那么畏畏缩缩地躲在房间里。王来有时候很奇怪这个女人在房间里都做了些什么？他曾偷偷地从门上的那个洞里观察过，她除了织毛衣做鞋子，就是拿着个盒子，很专注地看，有时候呆呆地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傻傻地笑，有时候默默地抹眼泪。王来很想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妈妈总是在屋子里，偶尔不在，也把这个盒子藏得很好，根本就没有机会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王来也就越来越好奇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王来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十几岁的小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这个女人，在王来看来，是越发可恨了。没有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愿意跟他玩，女孩子看他更是躲得远远的。他的脾气也越发的暴躁，动不动就对姥姥对妈妈粗声大气，吆来喝去的。到后来，一不顺心摔筷子摔碗也是常事了。姥姥看到王来这个样子就只是叹气，妈妈这种时候总是低着头回自己的房间，看着那个盒子发半天的呆。
终于有一天，这个叫“妈妈”的女人死了。王来麻木地跟着姥姥把妈妈送到了山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反而觉得再也不用闻那难闻的中药味了，再也不会有个人总在暗处偷偷看着自己了。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因为这个女人蒙受耻辱了。
王来突然想到了那个盒子，那个女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看着的盒子。盒子现在不用找了，就在那个女人的床上。王来打开盒子，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小撮头发，应该是婴儿的的胎发吧，用红丝绳仔细地缠着，还有一张婴儿的照片，笑得很可爱。照片上是谁，王来不知道。翻过来一看，上面用蓝色的碳素钢笔写着：来来周岁留念。
王来疑惑地拿着盒子去问姥姥：照片上的人是我吗？姥姥说：是。来来，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坐牢吗？王来当然不知道。姥姥叹了口气，你爸爸喜欢上别的女人，跟妈妈离婚了，就把你扔给了妈妈。后来发现那个女人不能生养，就想把你抱过去，你妈妈不肯。他们就到家里来，强行要把你抱走。你妈妈，拿着把刀，说他们要是把你抱走就自杀，你爸爸来抢刀，在拉扯中妈妈把你爸爸误杀了。所以妈妈就坐牢了。出来后，你妈妈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你，怕你会怪她让你没有了爸爸。你妈妈就一直待在外面，挣钱给你交学费。直到查出来得了病，才不得不回来。妈妈在的时候，她不让我跟你说，现在她走了，我可以告诉你了。姥姥抬头看了看王来，继续说，你知道你妈妈在外面支撑她这么多年，陪她那么多年的是什么吗？就是这只盒子啊！
王来捧着那个盒子，傻傻地站着。许久，耳畔响着的还是姥姥伤心的声音：她没啥遗憾的，就是想听你喊一声妈妈啊！从不知道哭的王来忽然泪如泉涌，他奔到妈妈的坟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像狼一样吼出了一声：“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