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左手，示意再加一把椅子。然后他站在七把椅子之上，离地9米多高。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手势显示出他很冷静。 第八把椅子，斜放在第七把椅子之上。
观众屏息凝视，剧场一片安静。
他放开左手，双腿悬空，仅凭右手的力量，支撑起整个身体。
似乎是不可试验的奇迹，但是再一次被他证明是可以实现的。
不，不仅仅是有力的右手，还有，内心永不熄灭的在每一个瞬间都要尽情燃烧的愿望。 他就是章功力。 大多数人认识章功力是在今年的春节晚会上，他和师兄姚登波向全世界的华人观众展示了《力量》。高难度的动作，近乎完美的造型，神形兼备，让人惊叹不已。
其实，20岁的章功力在圈内早就是“名人”了，他的拿手绝活儿即前面提及的《高椅》，迄今为止，四海之内，无人能及。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章功力，想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捕捉他成功的原因，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专注的生命，沉稳、镇静，不可忽视的是，他的内心充满激情，这一切，使他挑战者的姿态更加震撼人心，使他显示出来的力量与美不是孤立的。
不再有孤立的激情的片刻／在这些时刻中不顾过去与未来／整整一生都在每个瞬间里燃烧
艾略特的这几句诗突然蹦了出来，我觉得，用它们来形容章功力，是再哈当不过了。
1997年夏天，他无法不去追寻更广阔的天空
1997年夏天，15岁的章功力，又一次离家远行。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离开，让他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从合肥到沈阳的火车上，章功力手里紧紧攥着爷爷送给他的老“上海”手表；
爷爷是他最亲近的人。章功力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他是由爷爷、奶奶拉扯长大的。
是爷爷送他进的安庆市杂技团。那是1989年，章功力已经练了近四年体操，还拿过安徽省体操比赛的三等奖，但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章功力添置服装、交营养费，听说安庆市杂技团到铜陵来招收学员，杂技团每月只收20元伙食费，学好了还可以参加演出，爷爷带着章功力去了。章功力一上场，干净利索的几个跟头，让招生的老师眼睛一亮，章功力被录取了。
7岁，那是章功力第一次离家远行。说是一场机缘也好，章功力日后的表现证明，他天生就是练杂技的料。他身体的韧性极好，他顽皮好动，练起功来一点儿不觉得累：还有，他的心理素质极好……
但是刚刚接触杂技时，小功力还是有很多不适应。体操和杂技毕竟是两门不同的艺术。同时，他还远离了世界上最疼爱他的爷爷和亲爱的小伙伴们，以及熟悉的家乡。
那些独自承受了的，章功力从不愿意多讲，我们最后能了解的，是那段经历。
章功力在安庆市杂技团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钻圈、爬杆、抖杠、顶功……这些常见的男子杂技节目，他都练过。到第四年，章功力已经可以上台表演了，节目叫做“头顶技巧”。这个节目说起来有些残酷，就是整个人倒立，用头上楼梯，楼梯有12格，最上面有4个圆格，一直要上到最大的那个圆格上。
之后的章功力反而有了更多的烦恼。没有能参加全国的比赛，还有，一次次被延误的出国演出，原因似乎总是很复杂，章功力渐渐有些灰心了。他渴望被承认，渴望经历大风大浪。
好在，这时候，章功力身边有了一位很好的老师――周晶其老师，他一方面开导章功力，一方面联系新的去处。
此时，同行的周老师正眯着眼睛休息。章功力看到30多岁的老师，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心中百感交集。没有周老师，大概也就不会有这次北上了。
1997年，沈阳杂技团派人到合肥来选演员，周老师的一位朋友向他们推荐了师生四人。不久，有人来看他们练功，还拍了不少照片。两个星期后，章功力在合肥见到了中国沈阳杂技团的团长安宁。安宁很爽快，说：“那你们就来吧。”爽快得让章功力有些不敢相信，中国沈阳杂技团，÷个响当当的名字，而自己就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火车的轰鸣声吵得人心烦意乱。未来看上去似乎很美，但又如同雾中看花，有些把握不住。只有那有节奏的声音在提醒自己已经愈行愈远，离别的伤感笼罩着他。但是他无法不去追寻更广阔的天空，第一次，他自觉地去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他渐渐安静下来，内心清澈澄明。年轻的章功力告诉自己，既然出来了，就要好好在杂技这行干出点儿名堂来，不然何苦折腾这么一趟，又还有什么脸回去?
在以后的杂技生涯里，不管练功有多枯燥，有多辛苦，有多累，1997年夏天关于未来的梦想成了章功力的寄托。
让我在激情的中央燃烧吧
1998年，沈阳杂技团开始打造大型杂技晚会“天幻”，团里让章功力主攻《高椅》(原名《太阳之子》)。
一开始是摞六把椅子，章功力苦练了一阵儿，很漂亮地完成了，团里的专家说，小伙子表现不错，看上去还有潜力，再加两把试试。章功力也很爽快，那就加吧。
赶紧又做了两把椅子，加上去，居然成了。而且因为难度高了，看上去也更惊险。连章功力自己也有些吃惊。要知道，《高椅》是一个传统项目，现在练的人已经不多，最高的也没有超过六把。
虽然实践证明八把椅子是可行的，但是要想在舞台上正式表演这个节目，台上要做的事还很多。八把椅子加上基座，有9米多高，人在上面还要表演动作，头重脚轻，晃动比六把椅子厉害多了。要去掌握它晃动的范围，并且控制住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的“窍门儿”，只能靠一次次的练习，不断地揣摩，一点点地领悟。
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章功力对这个节目很喜欢，练得很刻苦，除了老师规定的时间，还偷偷加班加点地练。八把椅子，每摞上去一把，都必须要很细致，有时候倒得一塌糊涂，被保险绳悬在半空中的章功力，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集中精力，再来!
慢慢地，成功率越来越高。
从起步到熟悉，中间有一个很枯燥的阶段，反反复复，熬过去，超越极限，把握住重心和感觉，才是真的成功。炉火纯青，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练了差不多一年，章功力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其中的要领，在年底的汇演中，这个节目首次在舞台上亮相。章功力坚持不系安全绳，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第一次，章功力就博得了满堂喝彩。
2001年1月下旬，沈阳杂技团选派章功力等征战法国第22届“明日”世界马戏节暨第13届“未来”世界马戏节。
法国第22届“明日”世界马戏节和摩纳哥“金小丑”世界马戏节是世界杂技界的两大顶级赛事。章功力这个节目没有参加过全国比赛，按规定是参加不了这样大型的国际比赛的，但是，大赛主席默克莱尔曾观看过“天幻”，特别喜欢，他总是用“无与伦比”这个词来赞美整台演出，对于章功力的《高椅》节目，他说：“我看见了航天员的表演。”在默克莱尔的力荐下，沈阳杂技团破例多得到了一个名额。
事实证明默克莱尔是有眼光的。美国、俄罗斯、德国、法国、意大利等23个国家的选手先后亮相。最后，是章功力出场。这是章功力第一次在国际赛场上不系安全绳表演《高椅》。在外国观众疑惑的视线中，椅子一把把地摞起来了。摞到第八把椅子，章功力单手抓着椅子，身子缓缓地抬起来。在那微微摇颤的9米多高的椅子上，章功力单臂托起身体，力量与美尽显无遗，掌声如潮水般涌过来，《太阳之子》的魅力彻底征服了全场观众!
章功力的表演并没有结束。他接着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优美的造型，单臂落旱水、推起、左右倒单把……
三场比赛，章功力表现得都很出色，如履平地。毕竟，在这之前，他已经成功地演出了近200场，每一次，都是掌声雷动。
然而，在章功力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却令评委叹为观止，直呼“大饱眼福”。七位评委有五位给章功力的表演打满分。
最后，章功力以领先第二名106分之多摘取了“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奖”和“明日”世界马戏节惟一一个金奖!这也是“明日”世界马戏节首次同时把“总统奖”、金奖奖给同一个节目、同一个选手。
光荣属于章功力。
今夜雅典有风，
让掌声更响亮些吧
不是每一场演出都那么顺利，比如，2001年10月在雅典的演出。
出师不利，在巴黎的飞机场眼睁睁看着道具被一辆往后倒的车给撞坏了。隔着大玻璃，大声地喊，挥拳头，一点儿用都没有。
到了雅典，赶紧找人比着好的椅子做。只有三天时间，雅典人的浪漫可让章功力头都快大了。临到演出前几个小时，椅子才送过来，再喷漆，到上台的时候，新漆未干。
好在章功力很镇定。
卫城圆形露天舞台很特别，舞台不是实心的，而是中空，根据经验，在这样的舞台上演出晃动会比实心的舞台大。但是时间太紧，没有机会再去试验。一切全靠章功力用胆略去把握。勇，且要有谋。
椅子一把一把地摞了上去，章功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晃动，还有一个因素差点儿被忽略了。这是章功力第一次在露天演出《高椅》今夜的雅典，晚风兴起。
晃动显得更加厉害了。
据一位现场的记者讲，“许多人都是张着嘴巴在看，我身边的一位希腊小姐吓得钻到了男友怀里，一位华侨看到还有人往台上搬椅子，便不停地念叨：‘不要再加了，不要再加了……’”
章功力终于站在了八把椅子之上，更有一系列精彩的表演接踵而至。巍然屹立了1800多年的哈罗德’剧场的高墙，此刻似乎也变矮了，在中国杂技演员章功力面前。
今夜有风，让风中的掌声更响亮些吧，让它传得更远一些吧，否则不足以表达人们的惊叹、赞美和敬意。章功力以力量、胆略和美，征服了希腊观众。
为了那些永远不能辜负的
舞台下的章功力看上去有些腼腆。你甚至会怀疑，舞台上那个自由舒展、尽情燃烧的灵魂就来自这个沉默的肉身吗?
命运给他安排的坎坷，那些出其不意的打击，总是来得太猛烈。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这些打击中站起来。但是，这个看上去腼腆的小伙子做到了。不仅在杂技这个领域克服了许多困难，做出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还有生活中的种种苦痛。
章功力在给我讲起爷爷去世的时候，声音明显低了下去。“2000年底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工资开到900多元，也可以说是事业刚刚有了一点儿成绩。我正在深圳演出，爷爷去世了。团里怕影响我的情绪，没敢告诉我。我是回来后才知道的。我很难过，好几天没有吃下饭……”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到哪里去了?章功力欲哭无泪。
常常想起小时候。想起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爷爷。甚至没有一张和爷爷的合影。想再一次用自己的手抚摸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那些为章功力而生的皱纹……
“爷爷的去世让我明白了人要学会珍惜，珍惜眼前的很多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亲近了。章功力在这个时候觉得要珍惜。他从南美演出回来，带了点儿钱准备回家看看爸爸，给爸爸治病。
但是，章功力突然接到通知参加国际比赛，这一年的春节他又没有回家。大年三十都在练，整整两个月，就是为参赛而训练、训练、再训练。他拿到大奖了。父亲也在那个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章功力的悲恸难以言表。“刚刚有一点儿能力可以为家里做点儿事，家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在训练场哭，为总是练不好的动作。没有人给我擦眼泪……为什么当我长大了，对人生更明白一些了，我的身边却没有了亲人的身影?”那一刻，人生的动力似乎都没有了。
章功力并不是孤独的。周老师、安团长、魏书记，还有同事和朋友，他们向章功力伸出了温暖的双手。他终于感受到了还有更多的人值得他不要放弃，不能放弃。
“这么多年来，周老师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周老师在安徽还有一位83岁的老父亲，可他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回去看望了。周老师说过，‘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过年，我要让你时时刻刻感到家的温暖，将你培养成有出息的杂技演员。’”
还有安团长，这位对章功力来讲有知遇之恩的领导。“要是没有安团长的帮助，我是很难有机会参加国际大赛的。”
还有那么多喜爱他节目的观众。他们被他所打动，热情地为他鼓掌，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让我以为，爷爷和父亲都在其中吧。
挑战自己，超越极限
采访章功力时，我和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我把这段对话抄来用作这篇文章的结语。
“像《高椅》这样危险的节目，有没有想过掉下来怎么办?”
“不能想，我也从来不这样去想，已经连续表演300多次，从来没有失败。”
“万一掉下来会怎样?”
“轻则植物人，重则死亡，而且，谁都救不了我，9米的高度，谁冲过来救我都可能被我砸死。”
“为什么这么危险，还不系安全绳?”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每一次都挑战自己，超越极限。”
(刘天成摘自《中国青年》 200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