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多年来一直被选入初、高中语文教材，对“娇儿恶卧踏里裂”一句中的“恶卧”一词，教材注释作“孩子睡相不好，把被里蹬破了”。许多选注本均释为“睡相不好”，对此注解，多有异议。
持有异议者认为：“恶卧”释作“孩子睡相不好”，当是把“恶卧”之“恶”读为“è”，取“丑”义，作“不好”义讲，“卧”取“睡”义，联而会成“睡相不好”，但联系“踏里裂”的意思，就匪夷所思了——“睡相不好”，就“把被里蹬破了”吗？《现代汉语词典》中并无“睡相”词条，众所周知的意思应是“睡觉的习惯姿势”，诸如仰式、侧式、俯式、蜷式等，根据生活常识，“睡相”当是安睡、睡熟时的静态姿势。如此，“孩子”睡熟了，因“睡相”不好看而“把被子踏破了”，就不合情理了。可见，“踏里裂”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孩子睡相不好”，而只能是孩子不愿睡而乱“踏”所致。由此推知：“恶卧”之“恶”，应读“wù”，取“讨厌”义，引伸为“ 不愿意”之意，“卧”取“躺下”义，而非“睡”义。《百家唐宋诗新话》：“《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有句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这里‘恶卧’之‘恶’，应读为‘憎恶’之‘恶’。因为在秋季风雨之夜，被子很凉，小孩儿不高兴睡在里面，故云‘恶卧’。过去我曾语译为‘布被多年都没有拆洗过，天气一变化，更显得又黑又凉，像铁甲一般。娇养惯了的孩儿，不高兴睡在里面，哭着闹着，伸脚把被里子蹬破了。’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译作：‘布被条盖了多年，冷如铁板，小娃儿不好好睡，把被蹬穿。’较更精炼。”
我认为，教材注解无误，只是忽视了该词来源于方言词汇，故略嫌含混，需要做必要的补充。
诗歌使用方言，自古而然。唐人喜以口语入诗，世所共识。杜甫亦然。唐代著名诗人元稹最早认识到杜甫的这一语言艺术：“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杜甫自觉地向民间学习、吸收并运用方言口语词语，并通过艺术熔铸，使作品更显得鲜活流动，正如前人所称：“有俗字更可映带益妍耳。”（《唐音癸签》卷十一）。
“恶卧”一词实属陇右（陇右即六盘山之西，现在兰州以东、平凉以南的甘肃东南部地区，主要包括陇西、通渭、秦安、天水、静宁等市县）方言词汇，而且是仍旧被广泛应用的口头方言词汇。按照陇右方言，“恶卧”指人不好的睡相，睡眠时不安稳，辗转反侧，伸手展脚，乱抓乱滚。尤其是孩子，睡熟时姿式并非安稳，而是睡相多端，不像大人那么老实，睡时常蹬被子，双手双脚总爱外伸，此也是常识，兹不赘言。
据《杜诗详注》：“秦州乾元二年（759）己亥春，（杜甫）自东都回华州。关辅饥。七月，弃官西去，度陇，客秦州（现在甘肃天水），卜西枝村置草堂，未成。十月，往同谷（现在甘肃成县），寓同谷不盈月。十二月，入蜀，至成都。上元元年庚子闰四月改元，公在成都，卜居浣花溪。”依此，《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于杜甫旅居成都草堂期间，即作于上元二年（761）秋天，秦州、同谷属于陇右地区，“恶卧”或是他辗转于秦州同谷时吸纳的词汇。
又据《杜诗详注》：“杜诗凡例计二十则杜诗编年依年编次……今去杜既远，而史传所载未详，致编年互有同异。幸而散见诗中者，或记时，或记地，或记人，彼此参证，历然可凭。间有浑沦难辩者，姑从旧编，约略相附。若其前后颠错者，如《投简咸华诸子》本属长安，而误入成都。《遣愁》诗、《赠虞司马》本属成都，而误入夔州。如《冬深》、《江汉》、 《短歌赠王司直》皆出峡后诗，而误入成都夔州。如《回棹》、《风疾舟中》本大历五年秋作，而误入四年。今皆更定，庶见次第耳。”据此，则“杜诗编年依年编次”，因“去杜既远，而史传所载未详，致编年互有同异”，疑该诗是“前后颠错者”，或是他于秦州“卜西枝村置草堂，未成”时所作。如此，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天，其时他顺手牵羊，就地取材而用方言“恶卧”一词。
周永辉，教师，现居甘肃通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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