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知不知道，你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啊。” 硕大的黑色办公椅上，坐着校长先生。他一手悄悄地在摸自己的啤酒肚，一手把烟灰轻轻弹落，语重心长。站在办公桌前的吉恩，穿着米白色的棉布长裙，她偷偷望向窗户，墨绿色的落地窗帘外，下着喋喋不休的雨。
“学校把这个职位交给你，已经是破格了。”他望了一眼吉恩，又立刻转移，他可不想让吉恩看出他在想象她长裙下的身体线条。
“校长，我很感激，但是我只想好好教书。”吉恩转过脸来，目光勇敢。
“行了，你出去吧。”对方显然想在暴怒前结束谈话。
吉恩知道，自己赢了。出于感激，走时很恭敬地轻轻掩上门。
外面雨还在下，她打开伞，脚步轻盈，刚刚向校长拒绝了转任校办公室职员。她大学毕业两年，一直在这所私立校任计算机教师。前段时间在招生工作中表现不错，于是学校想调她到行政科。但是她一想，行政工作肯定诸多办公规矩和人事应酬，还不如清清静静地专心教书。
这一想法就像一条线，从吉恩的手上伸出，但到了学生手上却断了。他们还做不到专心学习，喜欢上计算机课，但并不喜欢那些枯燥的计算机的基础知识和软件操作，“任务驱动法”也只是老师教案上的一个很无聊的名词。他们感兴趣的是，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接上网线玩游戏，顺便聊聊天吹吹牛，反正最后考试都可以过。过不了也没事，反正高中一毕业父母就会送他们出国。
“谁说的？谁说考试很容易过，你们倒是试试看！”两天前，吉恩站在讲台上，素净的脸上升起了怒气：“为什么自己不努力学习只想着靠家里呢？多学点知识不好吗？知道吗，我的科目少0．5分都得补考，平时课堂表现分占期末成绩的50％！”吉恩讲得脸红耳赤咬牙切齿，下面的学生却一派从容悠然，轻吐一句：“补考就补考，反正最后会考都要让我们过！”把吉恩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无奈，找班主任周老师商讨对策。年段办公室里，周老师正在用微波炉热东西。“这是课堂表现不好的学生名单，你看看能不能找他们谈谈……”吉恩说了一半，突然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周老师立刻蹦起来，拿出四个香气四溢的蛋挞，“昨晚家长请吃饭，打包回来的！”吉恩哭笑不得。她自己从不参加家长的饭局。
周老师咬一口蛋挞，压低声音说道：“你真傻，上次期中考自己班的分数卡得那么严，那黄老师带的班平均分都比你的高，学校会去追究学生真的学到什么吗？反正这些私立校学生都是有钱人的孩子……”
吉恩看着这个总是年度考核优秀、总是被安排发表“国旗下讲话”的教师，半张着嘴，没多说什么。心里却还在发愁：唉，万一学生的父母破产之类的事发生呢？没有学习能力的孩子，将来如何在社会生存？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幅还未完成的《向日葵》，吉恩平日喜欢涂抹几笔，此刻就盯着它发呆，大块浓重色彩铺就的黑夜，小小的向上挣扎的向日葵，花盘虽在，却已被挤压变形，似喉咙，发不出声音。
从学校里回家，吉恩拿着锁匙开门进去时，看到她老公――江岸，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确切地说，是靠在他妈妈的腿上。
进了屋，扔了钥匙在茶几的玻璃上。江岸一边摁着电视遥控器，一边说：“回来啦！”身子却没挪动。
吉恩想说些什么的，忍住了，努力把眼神转到电视机上。听见江岸妈妈冷冷说道：“菜我都洗好切好了，赶紧去厨房吧。”
很快弄出三菜一汤。
江岸呼啦啦地举筷子，又有他妈妈的声音：“昨天那么淡，今天又这么咸。”
吉恩涨红了脸：“是我没放好盐。”
“那抓紧学。”江岸妈妈用眼角余光瞄一眼儿子，见他埋头吃饭不理世事的样子，更兴奋：“在城里生活是有很多要适应的。”吉恩皱了皱眉，看了看江岸，最终没回一句。
洗碗时，吉恩一直在走神，忽听得“哐当”一声。
“哎呀呀，”江岸妈妈从客厅沙发冲过来，盯着碎掉的白瓷碗直叫，“真是的。”
房间里，江岸捂着吉恩的手，帮她上止血药：“你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妈看了怎么会喜欢呢？”
吉恩叹了口气，说：“江岸，我刚才回家时看见你靠在你妈妈身上。还有，昨天你洗澡时干嘛叫她递浴巾？”
“你怎么又提这些事，你有完没完啊！”江岸甩开她的手，“我告诉你，那是我亲妈。你会不会太神经质了？”砰地甩了房间门去了客厅。
吉恩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忽然蹦起来，穿好衣服出去时，客厅里的说话声暂停了，都转过来看她，看她走到门口看她弯腰穿袜子。“你又要出去？你要去哪里？”江岸边说边走近。吉恩在穿另外一只袜子：“到楼下走走。”“你给我回来，什么时候了！”江岸说着就抓住她的手臂，但没真用力，她的手臂纤细得跟没长大的少女，怕是一用力就会被拧断。“就一会，求你！”吉恩眼睛泛着泪光，手臂却用力挣扎，另一只拎包的手也过来掰他的手指。
等到关门声响起时，一直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的江岸妈妈，很是激动：“你看你看，农村人就是农村人……”
吉恩从家里出来，走到了附近的小区。按了门铃，人家却不在。吉恩就坐在小区的游乐园里看月亮。
她来找阿都，高中同学，念高中时也一般，等到离乡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忽然亲近，每到周末，总是一起厮混，阿都喜欢在篮球场上奔跑，抢篮板，过人，勾手投篮，每个动作都伴随惊叫连连，比赛结束时，阿都总是乐呵呵地朝她走来，“走，喝酒去！”；两人一起上街，看到一件粉红短纱裙，多么萝莉。阿都说，你去穿这件给我看。吉恩尖叫，我不要；吉恩闹牙疼，捂着脸不顾形象地呻吟，阿都开心地围着她打转：“我说，要不我帮你拔啊！”；有一年冬天很冷，他说我们去逛逛吧。吉恩说你脑子进水啦，这么冷的天。阿都瞥了眼吉恩单薄的衣服，说天冷了，你该买件厚外套。
过了一会，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是阿都！
“嗨！”吉恩一下从滑梯上下来，蹦到路灯下。
“你怎么在这！”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细长双腿，明媚微笑。吉恩窘红脸。
有那么一会儿的静默。
“我散步路过这里。”
“那要不要上楼一起坐坐？”
当然不要。
于是离开，也想不出可以去哪里，拐进街角的一个老酒吧。吉恩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静静地坐着，一杯接一杯，只当自己是棵需要浇灌的植物。
“美女，你喝酒真痛快，像个爷们！”陌生男子逶迤而来，一脸讨好的笑。
吉恩也笑，并招了招手。男子立刻附过来倾听。吉恩手里还握着酒杯，里面是杰克可乐加冰，她最爱的酒，然后一字一顿：“你不知道吗？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是雌雄同体的。”
“那什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对方上下打量吉恩后，英明地迅速从这个“雌雄同体”边溜走。
吉恩这下真笑了，脸色绯红。
在微醺的时候，吉恩就穿过迷离的灯光、嘈杂的音乐和寂寞的人群，离开了酒吧。她心情不好时喜欢喝两杯，而已。为了去去酒味，还坐在路灯下吹风。待回家时，见房间里床头灯还开着，江岸已熟睡。灯光下，他长长睫毛平铺。他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孩子气。吉恩心里一叹，也许，一不小心，就会白头偕老。
冲完澡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一则新信息：“你今晚真的没事？”
没事。吉恩说。
那个女孩，是新认识的朋友。阿都说。
吉恩心里想，为什么要跟我解释？但心里还是一暖，忽而又想起他与女孩翩翩而立的样子，一种异样情感涌上心头，堵到喉咙，直达鼻尖，终于开口，幽幽地问阿都，你记不记得，读大学时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一起玩。最爱一起郊游，跳上高墙并排坐着晃着脚，晒太阳听歌。最爱去一家德克士，小小的店面，阴仄的楼梯，有一次，很奢侈地吃了一大桶的鸡块和一整瓶的可乐。
阿都隔了好久才回复：记得。睡了。晚安。
晚。不安。吉恩爬起，素白笔记本，多了几行字迹。
3月27日：你且握住这一手的芳华，静听岁月无声的流淌，待到迟暮之阑珊，与你共披瑰丽晚霞。
2
日子如水。
又过去大半月。吉恩纤细的手臂勾着江岸的脖子撒娇：“江岸，我们自己买个房子，好不好？”
江岸没说话。吉恩继续：“小小的，简单、干净就好……”
江岸看着吉恩的眼睛：“吉恩，我们没有钱。”
吉恩的眼神黯淡，手松开了。她工作两年，省吃俭用，存款还不到五万，本地的房价却已涨了两倍。吉恩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江岸妈妈气愤的样子：“我儿子做的这蠢事！随便找个本地的女孩，至少陪嫁过来一套房！”
然后又是自己的妈妈，但不是幻觉，她打来电话，说生病了。
医院的走廊里，搭了很多的铁床，吉恩的妈妈坐在铁床上，糖尿病让她消瘦，血糖指数最高时二十八，是平常人的四五倍，已经引起手脚神经麻木酸疼等并发症。就诊神经科。
这时医生刚好巡房过来：“你们这些做子女的，你知道这种情况多危险吗？随时都有可能出虚汗昏过去的！好在还来得及控制。”
吉恩握紧妈妈的手，将脸埋在妈妈的手里。脸上有冰凉的泪珠滑落。妈妈是因为突然在家昏倒，才被哥哥嫂嫂送到医院里来的。还没等吉恩赶回来，他们就丢下妈妈一个人，跑了。连住院手续都还没办。
吉恩心里悲愤，可以想见平日哥嫂怎么对待妈妈的。可是妈妈平日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吉恩忽然痛恨自己。
妈妈爱怜地摸着吉恩的头发，喃喃道：“傻孩子，我拖累你了。”
吉恩直摇头，背过脸去，悄悄拭去泪滴。
心事，深埋在日子里。不见，也不散。
过了一会，护士来了：“家属快去交下钱，怎么搞的，卡里又没钱了，医生没法开药。”吉恩赶紧跑到一楼交钱去了。
医院门口有加工点，吉恩每天去熬一份芡实汤，装在热水瓶给妈妈当水喝，再熬一份鲈鱼或筒骨汤，给妈妈做午餐。加工点的老板年龄不大，总是臭着脸，端坐在那不说话，只有收钱时才开口，用力地拽过钱。炖好汤后，雨还在倾泻地下，马路已经变成小河了，她拎着开水瓶、饭盒，打雨伞，轻功似地点着脚尖过，虽然这样，鞋子还是全湿了。
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
她用纸巾擦淋湿的小腿和鞋子时，边给江岸挂电话。吉恩说医药费的事。江岸说：那你哥嫂呢？他们就这样扔下不管了吗？那以后你妈所有的费用都要你来承担了。
吉恩说，我哥嫂都是农民，赚钱不容易。
那我们就容易了？我们因为手里没钱，连小孩都还不敢要。
吉恩听江岸这么一说，也生气，觉得哥嫂是过分，先不说出多少费用的事，这样一声不吭地把妈妈丢在医院里走掉，真没有责任心。正烦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打电话给阿都。
他热切劝慰：不要和他们计较。钱够吗？不够尽管开口。
又是这句话――“不够尽管开口。”吉恩念大学时，学费欠了一堆，生活费都成问题，国家助学贷款又还没申请到。有天，阿都来找她，递给她一个信封，叫她拿着先用。阿都家里也不宽裕，吉恩就问他，哪来的钱?阿都嘿嘿笑着：呵，少废话，是哥们就收下。不够尽管开口。
过了很久，中秋节，吉恩去他们宿舍玩，几个都没有回家的人凑在一起打牌闲聊，吉恩说我会晕血，还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呢。阿都哈哈大笑，嘲弄地说：胆小鬼!你哥我……立刻又闭了嘴。吉恩追着他问，他死活不肯提了。后来他一个舍友说：你说那事啊，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居然跑去卖血……
夏天的深夜，有了一层层的凉意。吉恩的心里也多了一层隐痛。
5月16日：遇见爱情时我不懂。等我转身时，它已面目全非。任凭，多年心事，深埋在日子里，不见，也不散。
3
七月盛夏，江滨的咖啡屋，拿铁、摩卡和提拉米苏的芬芳交错，江水微漾的旧时光，一段素白年华。
阿都和吉恩对坐，闲聊。吉恩忽然说起自己读小学时同班有个女生，为了生活卖豆芽菜，小小身子俯在大水缸边，五分钱可以买她家一大包豆芽。后来小学没毕业就得病去世了。
阿都喝了一口柠檬水，说，生活总是很现实的。你要珍惜江岸，至少他可以让你过安稳的生活。
吉恩当然珍惜江岸。他们是大学同学。大二那年的暑假，吉恩同时做了三份家教，最便宜的一家，一个小时才10块，离学校还很远。有次拖课，从学生家里出来时胡同里见不到一丝亮光，隐隐觉察有人影，吉恩反应快，撒丫就往回跑，犹有余惊。后来江岸跳出来，于是就有江护法每天骑着车接送她做家教。事情也该来，一次吉恩半夜肚子疼，江岸接到电话，背起她就往医院跑，等到医生把吉恩接手后，江岸说自己的鞋子不见了，旁人一想，你本来就没穿。后来吉恩提出分手。她书都念不起，大半是要辍学的，不想连累他。江岸指着下面五层楼的地面，看见没，你敢再提分手的事，我就从这跳下去。后来江岸就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分给她，做家教得来的工资也全给她。两人终于毕业，结婚，修成正果，旁人羡煞的美满结局。
阿都说：我不放心你，太敏感认真。听哥的，做人要洒脱，“闲来只清酌，何必问浮生。”
遭到嘲笑。吉恩笑得贼兮兮，然后闪着眼睛问，同学你这么境界高雅兼伶牙俐齿，干嘛不去摆摊普度众生。
他恼怒：你看，你从不好好听我说话。吉恩只是吐舌头。
阿都又正色，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吉恩惊呼，突然说什么要走？去哪？
阿说他辞了销售工作，准备到温州去自己创业，打算开一家精品店，店面已经选好，进货渠道也考察好了。可以卖手表、太阳镜、银饰品和各种布偶，银饰品利润最高。你看，城市生活不易，赚的血汗钱全部养活那帮挂串钥匙打麻将的大叔大妈。城镇压力还比较小。我们这一招叫“城市包围农村”。现在不是都强调生活的幸福指数吗？我迫不及待想开始小城镇的悠闲生活了。
吉恩恍神，他早已安排好，不过是来通知，便淡淡地说，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这么多。
静默。然后，阿都说，有些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五岁时妈妈嫌我爸穷，拖着行李箱说了一句话：住你一辈子的出租屋吧！我爸爸当时在教我画画，他拿画笔的手，青筋凸起，颤抖了好久。
吉恩用手指轻轻拍了拍阿都的手背。
阿都笑了笑，没事，都过去了。我爸说得对，女人是需要疼的，但是得有本钱疼她。
吉恩心里一痛，她从来没有嫌他，只是疼惜他。这些，他明白吗？
一杯咖啡没有喝完，阿都就告别了，他要吉恩珍重。吉恩一直安静地看着那个高大、温暖、陌生的身影，渐行渐远。她很庆幸，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哭泣。
7月19日：收好这一颗小小的跳跃的心，不染尘埃，不惹俗气，永远目光有神，笑容纯净；因为是你，所以就算输，我也要输得磊落，逸美。
吉恩到家的时候，江岸发来短信：公司有应酬，我晚点回家，你不要等我。吉恩关了手机，爬上空荡荡的大床。
夜里，吉恩又做梦了。
人，一个人，一个骨瘦如柴的人。
吉恩冻住了。
她看着床上的那个人，他在低着头玩一个塑料罐子，手上连着两三个吊瓶，喊了一声：“爸……”没有反应，只有喘气的声音很重。吉恩走近，拉起他的手，很凉，只有手指上的一个个被水泥腐蚀的伤口还在。他看着拉他手的吉恩，眼里一片浑浊和陌生。“爸，是我啊……”他依然毫无反应，低着头继续玩塑料罐子。
“爸，是我啊……”吉恩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喊。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的水杯。每次做这个重复的梦，她都要大口大口灌水，企图冲走那种被掏空的无力感。
4
学校每年七月底，都会和老师续签合同。只是，忽然有风声，说是今年生源紧张，要辞掉一批老师，其中就有吉恩。
吉恩还在整理考试成绩。考前她没有给学生划考试范围，评卷时严格，最多的一个班有11个学生需要补考。她心里想，考试严格才会逼得学生多学点东西。大家都会明白她的心意的。
直到教务处主任传唤。
主任皮笑肉不笑，幽幽地说，学校今年又少收了一个班，你们这个学科两个新来的老师只能留一个。
吉恩的心砸到地上碎了。她难过得想哭。
虽然在私立校当教师也不见得有前途，但总算还是有工作的。她忽然怀疑自己多么失败，为何不能和那个黄老师一样，熟悉规则游刃有余。
同事暗暗支招：校长不是还想安排你做行政的吗？干嘛不去找他？
吉恩心里一动，她当然也明白生活的道理，喝了几杯水，一路走到校办门口，立在门前，又是深呼吸，又是整衣角，终于敲了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校长等了好久，却始终不见人推门进来，他起身拉开墨绿色的窗帘，只见楼下有白色棉裙飘过，校长叹了口气，她看上去那么安静、弱小，却充满张力和抵抗。
急匆匆逃离的吉恩，当然不知道自己正被目送。她一路在想，要开口求人，还要忍受能穿透衣物的眼光，算了。
江岸最近总说公司忙，也没时间关心她，晚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应酬。他妈妈知道吉恩失业，怨念更重，言语也刺耳。
吉恩假装看不出来，做完家务活就躲到自己房间，画那幅没画完的《向日葵》画笔突然折断，吉恩干脆不画了，下楼走，还是大太阳，气温却明显没有那么灼人了，满街都是夏装清仓打折的标牌，她恍惚，哦，夏末了。
暂时没有找到适合的新工作，于是到朋友开的画室里帮忙。
吉恩每天早早来到画室，整理清扫，往花瓶里插上新鲜花朵，然后摊开画板自己习画或抚赏一些作品。待到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利用午休时间过来上课时，画室里的这份清逸才被打破。
有个学员硬要叫吉恩看他画的画。吉恩推辞不过，就不客气：“这里的线条太生硬，瓦罐的表面虽然做了光影处理，可是还是缺少立体感。”
“不错嘛。还有，那个，你泡的咖啡也很好喝。”
吉恩不得不把注意力从画板上转移到那个男学员的脸上。他正勇敢地看着她，一脸的阳光灿烂。
一天晚上，待所有学员都走后，吉恩锁好门转身，却被一团阴影覆盖着。她吓得脸色发白，看清是谁后，却又一阵脸红。
他说，听说你在找工作，我想和你谈谈，顺便送你回家。一只手晃着车钥匙。
吉恩说她不想坐车，习惯每天走路回家，可以锻炼身体。他说，那我陪你。这个男学员是附近一家外贸公司的主管。姓高。
“公司最近在招秘书，你想不想试试？”高主管问。
“可是，我没有当过秘书，怕做不好。”吉恩认真考虑后，迟疑。做秘书最好要八面玲珑活色生香吧，而自己连察言观色都不会，恐怕不适合。
路过一个装饰精美的小店。吉恩忍不住看了一眼橱窗里华丽时尚的衣服。
高先生瞄她：“喜欢吗？”
吉恩真诚一笑：“喜欢。”
高先生盯着她看：“我送你？”话说着，顺便就要牵她手。
吉恩立刻举手挠头，哈哈一笑：“想说我穿得土，就直说嘛，你可真够委婉的！”高先生也一笑，不再说什么。
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个乞丐，穿着小店淘来的深蓝色背带牛仔裤和小碎花衬衫的吉恩很自然地掏出零钱给他，高先生故意在走远后回头，见那乞丐还对着他们微笑，像老朋友那样的笑。
过了几日，高先生都没来上课，却会发来问候的短信。
吉恩看看而已，也不回，于是收到一条信息，“尊敬的客户，截止今日，你已欠发短信520条，请及时补发，否则将予以狂揍处理。”
要是在平时，吉恩看到这信息，也会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她没有。因为她在看信息之前，接到自己妈妈的电话。
妈妈在电话里说，她摔断腿了。
吉恩赶到医院时，见妈妈的右下肢粉碎性骨折，需要动手术。哥嫂故伎重演，将妈妈一人丢在医院里。护士看见吉恩，生气地催她去交钱。
这次的手术费不少，吉恩一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打电话给哥哥，他干脆利落：我也没钱！
吉恩火了：那是咱妈，你得管！
哥哥愣了一下，接着用鄙夷的口气：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不是从小就是爸妈的骄傲嘛，什么大学毕业，哼，连一点手术费都承担不了。
“啪”地挂了电话。再打，关机。
打给江岸，又是一阵忙音。过了很久也没回拨。
吉恩握着一沓的缴费清单，哽咽了。她第一次主动给高先生打电话。
8月20日：要有多坚强的心，才经得起世事的百般打磨？要有多坚韧的脊梁，才支撑得起挺拔的灵魂？
5
两个月后，吉恩回到城里。她约了高先生，想先还一部分的钱。
他不肯收，还蹬鼻子上脸，说，要还钱可以，你得答应陪我去喝一杯。
吉恩又好气又好笑，还钱还要这么多条件。两人便去一家相对安静的酒吧，听酒吧歌手弹唱。中间高先生试探地揽了一下她的肩，吉恩不动声色地滑开了。高先生便讪讪的，好久没有吱声。
有烟吗？吉恩眯着眼问。
高先生惊讶了一下，帮吉恩点了烟：我们的乖乖女，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吉恩熟练地弹了一下烟灰，说，上高一时偷偷抽爸爸抽剩下的烟头，呛得满眼都是泪。多试几次就会了。好笑的是，我爸发现烟少了，怎么也不怀疑到我。
嗯。抽烟对身体不好。还是少抽点。
说的对，抽烟是不好，高先生，你知道吗？我爸爸就是得肺癌死的。那年我才读大二。
高先生正在倒酒，他停了下来。
也不对，其实，他是被我累死的。你知道吗？他自己曾经为了养家辍学了。所以，铁了心要供我读书，帮村里人盖房子赚钱，发高烧了还继续去赶工，想早点拿到工钱寄给我当生活费，拼死拼活一个月也只能赚三百块，家里养的鸡鸭他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说要留着给我补身体。为了钱的事，他总是压力大，惟一的宣泄就是抽烟，乘风烟，你听说过吗？一种最便宜的劣质烟。
吉恩显然是有点醉了，她泪流满面地絮絮叨叨着，还故作满不在乎的口气。高先生突然觉得内心有个柔软的东西被碰撞了，他看她的眼光里有了怜惜。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揩去吉恩脸上的泪珠，又拿掉吉恩指间的烟，说：“别抽了。”就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上拿着花花绿绿的一大把。高主管把糖果塞到吉恩手里：“给，破小孩，不哭了。”吉恩乐了，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擦脸上残余的泪迹。
“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吉恩点点头，跟在他后面。11点多，酒吧里人满为患。两人穿过人群，往门口的方向走。忽然，吉恩怔住了，一动不动。高先生已经被挤到前面两三步了，他回过身喊：“怎么不走啦？”顺着吉恩盯着的地方看过去，不远处的情侣座上，一男一女亲密地贴近着，那男的俯在女人旁边，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被女人用小拳头捶了一下，顺势就把女人搂住了。
吉恩打开手机名片夹上的“江岸”，发了一条信息：在哪？
那男人低头，回复信息。
高先生已经走到吉恩身边了。“你还好吗？”吉恩正低头看一则信息：公司，加班。
江岸，你记得吗？那年盛夏，你指着下面五层楼的地面说，看见没，如果你离开我了，我就从这跳下去。
“吉恩，你没事吧？”高先生又问。
吉恩先是用力地点头，过了一会，忽然使劲抓住了他的手，“快带我离开！”
秋天萧萧瑟瑟地来了。
吉恩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场面很是喜庆热闹。见到了几个好久没见的同学，简短问了对方的情况，挺好的，你呢。我也挺好的。那就好。气氛很好，觥筹交错。吉恩杯子一满，总是一仰脖就干掉。第五杯时，一只大手强握住她的手，顿时一股沁入骨头的温暖，“少喝点。”
吉恩绯红着脸：“没事，高兴。”旁边有好事者立刻帮她斟满。
阿都端起她的杯子，一口喝掉。周围一片嘘声。
吉恩俯到他耳边：“你女朋友……”一只手指向包厢门。
在大家都没有明白是什么情况时，阿都一下握住吉恩的手，一路把她拽到了天台。
夜已经有点凉了。那夜的星空特别好看，闪闪烁烁的，犹如黑色绸缎上的洁白珍珠。
他把自己外衣脱下，披在吉恩身上，温柔地看着她。
时光迅速倒退。1998年的夏天，高考结束，他们经常骑车去镇上的一家录像厅里看电影。刚好看到一部《Melody》(《两小无猜》)，有个画面是：两个十岁的孩子在墓地里分享一个红透的苹果。看到一个墓碑，上面记录了一对爱人五十年的恋情。Melody问50年有多长啊？Dany说除去假期有150个学期那么长。Melody问你会爱我那么久吗？我不信。Dmly说当然，我已经爱你一个星期了。
吉恩红着脸傻笑，笑成一朵向日葵。
阿都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连你也知道了？真……真神奇。”吉恩打着酒嗝，眼睛却清亮，“你呢，店里生意可好？”
“还好。”见吉恩歪着头微笑看他，继续说，“只是隔壁有个店，搞恶性竞争，老是跟我们进一样的货，然后比我们低的价格卖。所以我每月要多跑好几趟广州，不断地进新款。”
“慢慢会好的。我相信你。”吉恩还对阿都笑。
“拜托你能不能别笑，我最恨你强装欢笑的样子，你这个样子怎么办？”
“怎么办？阿都，我已经快三十了，离了婚我什么都不是，只会显得更失败。喂，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生活早就教训我了，不要太天真。从现在开始，我会保护自己。”
“吉恩！”阿都只想拥她入怀。
吉恩却躲开了，喃喃道：“不要被我连累。”
阿都的脸上，有冰凉的泪珠滑过。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并非无能，只是不想成功。”吉恩说。
10月13日：如果再回到过去，君未娶，妹未嫁，都是十八年华，一样娇嫩脸庞，细腰罗衫，眉梢含笑，柔情可以滴出水，指尖也明媚，多好。
6
“你是怎么办事的？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对公司多重要？”经理室里，一个女职员笔直地站着，低着头挨训。说话的是黑色的皮椅上坐着的一女子，简洁修身的职业套装，目光冷峻，手中的黑色钢笔配合说话的节奏，时不时轻敲桌面。
“利润上不能让步，为什么不从人情上入手呢？有些话我不好点透，但你年轻，该利用的就要好好利用。”女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下那员工，“行了，你出去吧，这个单子我会亲自跟的，记住，真想把工作做好，就好好反思一下我说的话。”
涨红了脸的女职员慌乱地收起材料离开，轻轻掩上了挂有“部门经理”的门。
在门内，女子接通电话，娇媚顿生：“哎呀领导最近忙，都不关心关心我们底层人民呀？……我哪敢呀，我想请您都不知道您肯不肯屈驾……那晚上见。”放下电话，立刻卸去笑容，咬牙切齿：你个狡猾的胖子，挑这么贵的地方！
一只手摸索着玻璃杯，边喝水边按下免提，慢悠悠地说：“妈，晚上我不回去吃了。”江岸妈妈没有多问，只说：“哦，好，知道了”，依稀还听到了油炸东西的声音。她在做油煎豆腐，吉恩爱吃的。
酒店里，吉恩到洗手间吐了两次，妈的！难受死了，那个方脑袋的死胖子，把轩尼诗当白开灌！这时手机震动，短信，江岸发的：“晚上早点回来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生日有什么好庆祝的，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活。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洗手间里的刺鼻香薰，头痛欲裂的吉恩突然有了流泪的欲望。
请你抱抱我。
吉恩趴在水槽那，对着空气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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