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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命倾诉》作者 致命的倾诉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57:13 点击:

      一      “睡了吧。”   女人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慢吞吞地叠好,放在靠床边的那张椅子上。然后,一条鱼似的滑进了铺得很整齐的被褥里,悄然无声。然后,并不指望什么的, 朝墙那边翻过身去。
      “睡吧。”张医生说,声音像从地心深处传出来的。
      张医生整个身子埋在泡沫似蓬松的沙发里,眯缝着眼睛,神思恍惚。说完那两个字以后,他并没有起身,扭动一下屁股,坐得更舒服一点,接着把随身听的两个小黑球一边一个塞进耳廓里。音乐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整个儿的笼罩了他。
      一些日子来,不知怎么的,张医生临睡前总要听上那么一小会儿音乐。听音乐,他对女人就是这么说的。说是一小会儿,实际上要一、二个小时。开头几天,女人常常在床上等他一阵,时间一长,就没了那个耐心。她心里虽说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满意,但几天一过也想通了。张医生晚上几乎不在外面应酬,除了开车在马路上转上几圈,再就是听上那么一小会儿音乐。像这样老老实实守家的男人,她应该知足了,有这样那样的小嗜好,由他去吧;况且也是老夫老妻了,那种方面的需要已在计划之中,按时按量地分配了,不在乎卿卿我我难解难分。
      约莫在女人鼾声轻起的时候,张医生看了看手表,缺十分钟就到十二时了。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亮,从沙发里爬起身来,走出卧室,站到露天阳台上,举起手臂摇了摇身体。朦胧的月光下,一幢幢迷你型小别墅善解人意的静静地簇立着,随时都像要走近来向你讲述它的主人。楼下,铸铁花饰围起的院子里,停着那辆身材硕长的林肯牌轿车, 这是一个破产了的朋友半送半卖让给张医生的。头一天把车开回家的时候,张医生看到了别墅区内一双双各具内涵的眼睛。此刻林肯车的引擎可能还是温热的,一个小时以前, 他还驾着车在市区的马路上闲逛,面带超脱的微笑, 透过茶色的车窗玻璃观看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仿佛置身在野生动物园里,让人有一种探险的小刺激。只要晚上没有别的安排,他几乎都要驾车在外面转上一阵……他调转目光,探头朝儿子房间的窗口看了看,儿子在保姆的陪伴下,早已沉入梦乡。张医生回到卧室,迎接他的是幽香暖意和无处不在的宁静。
      啊,多么美好的人生!
      有了眼前的对比,那些酒池肉林千金买笑赌博嫖娼的老板经理们真正是可笑可憎了,张医生不由感慨地长嘘一声。吃喝玩乐,在他这个当医生的看来过量过度无疑是在自戮;各色各样的女人,从张医生当医科大学学生的时候,就赤裸裸地见了个够,在张医生的手术刀下,不但她们的肌肤就连她们的内部构造也彻底了解了,张医生想,至少在这方面他已经没有了猎奇的心态了。现在他只想把眼前的生意做好,保持生活的质量和高雅的情趣,也许就可以说不枉此生了。
      午夜十二时整,张医生又一次坐进了沙发里。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前奏曲,张医生的心悠扬地飘荡起来,犹如一个孩子期盼打开礼物那样等待着。“听众们,你们好,现在是《不眠今夜》节目时间……”一个女人亲切、平和、富有磁性的声音,流水似的淌过他的全身,一颗劳累了一天的心彻底地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心灵莫名的震颤,甜蜜、温婉,还有些许的惆怅。
      这是广播电台的一档深夜谈话节目, 几乎是为那些寂寞的迷茫的被万千思绪缠得无法入睡的男人和女人所开设的。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张医生无意中听到了这档节目, 他似听不听地任凭声音在耳边流过去,几分钟以后,他被谈话的内容吸引住了,他听下去,听下去,直到节目结束。从那个深夜开始,张医生没有中断过收听。
      简短的开场白以后,李霞将开始今天的话题,谈话的过程中,不时穿插那些与谈话题旨相近的歌曲,还有听众的电话提问。她的话题几乎涉及了两性关系的所有的角落, 可以说实际上这是一个与性有关的节目,将它安排在深夜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霞谈那些问题的时候,亲近、坦率和自然,没有通常的剑拔弩张和神经兮兮,就像两个相熟到了无所不谈的成年男女,夜深人静时分,在与世隔绝的两人世界里,面对面地说着悄悄话。她对那些敏感话题的诠释,使张医生这个经过医科大学专业训练的人也耳目一新。她谈早恋,谈一见钟情,谈第三者,谈单相思,谈喜新厌旧,谈同性恋,谈性倒错,谈阳萎和性冷淡,谈夫妻做爱……她设身处地感同身受,道出难以启齿的隐衷,好像她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员。
      歌曲结束,李霞进入了正题。今天她的话题是关于女子自慰。她认为自慰这种性的本能是人体正常的需求,在配偶长期缺席的情况下,成年女子应该积极的自慰, 这样有助于维持性激素的释放,尤其对中老年女性,性激素可以有效地预防骨质疏松和其它老年性衰退……
      她什么都知道呀,张医生感慨地想,性在李霞眼里简直就像一把刀、一支笔、一张纸币那样简单明了,和这样的女人接触,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将被她正确地分解,她体恤人意,也许不会给人难堪,然而一旦想到男女间那些欲盖弥彰的小伎俩,在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下,变得那样的可笑和可怜,那真叫人不好意思。
      幸好,张医生对自己说,他没有遇上这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张医生扭头朝床上的女人看了一眼,她睡得正香,两条胳膊伸在被子外面,露出了半截胸脯。张医生被她的睡姿所感动,起身帮她盖好被子,这样做的时候,他觉得他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目前他所拥有的成功中,夫人起了很大的作用。
      张医生从一个外科医生变为一个企业家,生产经营专治失眠的药枕,从几个人的手工制作零销单卖,到规模批量生产定点批发,完全源起于岳父无意中的一句话。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当中医的岳父提到了祖传的药枕秘方,提到了药枕安眠的神奇效用,任何怎么顽固的失眠,只要那个人的头一放到药枕上,最多不过十分钟,便会进入深度睡眠, 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老先生的话别人只当家常闲话一风吹过,张医生却在心里挽了一个结。当时张医生正在为如何摆脱那每日每时与血肉打交道而烦恼,在有些人日新月异的财富积累面前,就因为他的医生职业,他简直觉得自己的这一生没有指望了。他想也许那个药枕是一丝希望、一种可能,或者说一把打开金库的钥匙。张医生不顾一切地往上跳了一跳,胜利的果子如愿以偿地抓到了手里。
      由于药枕的神奇效用,由于张医生在各个医院的同学、同事、朋友的诸多关系,无需大事声张,生意便呈几何积数增长着。在短短二三年的时间里,在不动声色中,张医生已经积聚起数以百万计的私人财产……惟一让张医生感到不舒服的, 是他的岳父至今没有将药枕的关键配方告诉他。在张医生的工厂里,每天将成吨的桔梗、菊花、黄芪、甘草、枳壳、木香、川楝子等草本植物打碎搅匀,然后填入枕套内,然后等待。每天下午二点,岳父的一百份碾成粉末装在小口袋里的药引子送来了,只有它的进入,药枕才算最后成品。
      张医生曾经分解过药引子内的成分,里面大致可以肯定有麝香、冰片、牛黄、雄黄、羚羊角、三七,可是当他将这些药材组合以后,却怎么也没有岳父药引子的那种奇异的香味,当然就谈不上效用了。几次尝试以后,张医生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祖传秘方了。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岳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秘方是到不了别人手里的。他只要把太太伺候好了就是了。
      短短的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不眠今夜》以后,是如泣如诉的小夜曲,像一个怨妇在月光下独舞,令人徒生伤感。张医生想他该上床了……贴着妻子的温暖娇小的身躯,他感觉她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张医生想起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关于女子自慰的种种好处,于是一种责任油然而生。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身子,妻子很快就有了反应。他脑海里重温着外科医生对人体构造的认识,按部就班地工作着,精确而周到,一切都很正常,犹如一次成功的手术。
      最后的时刻,张医生无缘无故地想:那个电台的女主持人现在在干些什么呢?
      
      二
      
      李霞摘下几乎遮盖了两边脸颊的耳机,露出一张白白的稍稍有点扁平的圆脸,谈不上漂亮,广播学院毕业的漂亮女孩几乎都去了电视台,或者当上了电影演员,不过李霞的年轻和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那一种高雅的气质,也够让人触目惊心的。她关掉眼前的台灯,疲惫地伏在工作台上,松弛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隔音玻璃那一边的控制室里,王编辑那张熟悉的脸向她投来熟悉的微笑,李霞眨了眨眼睛表示回答。播音室的灯光暗了下来,那些闪闪烁烁的彩色信号便亮得分外欢乐了。从现在到凌晨四时,电台的这一波段里将始终回旋着如歌的慢板,婉转优柔,周而复始。在身后渐次暗下来的背景里,主持人李霞和她的编辑也就是她的丈夫,手挽手地走出广播大楼。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左右眺望,迷蒙的街灯照耀下的马路上空无一人,夜色暗昧凝重,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李霞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整个身子几乎全部靠在王编辑的肩膀上,他挺直身子用力支撑着她。她的乏累来自身心两个方面。面对着看不见的听众,她讲述着男人和女人的隐密,口气平缓,饱经沧桑,心如古井;然而那些有着特定含意的语言,同样也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孔不入地抚摸着她。在训练有素的声音背后,她的内心却如飞扬在春天的晴空下的风筝,在和风中上下浮动,随时随地都可能随风而去。她尽全力拉住手中的线,控制着自己。
      李霞的疲劳由此可想而知。
      空旷的马路上出现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肩并肩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悠悠地在柏油路面上扭着曲线。经过广播大楼门口的时候,两个人同时盯着站在台阶上的男女端详了一番;走远以后,还回头望了几眼。“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王编辑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袖章。“他们整夜在马路上转吗?”深夜的凉风使李霞的精神好了一些。“他们和我们一样,白天可以睡觉。”说话间王编辑的手在李霞的腰间用力揽了一下,这里面的意味两个人都明白,李霞回以深情的一瞥。
      出租车来了。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汽车向广播大楼驰来,渐渐慢下来,停在了台阶下……
      回到气氛温馨的家里。王编辑把李霞安置在沙发上,端来了蛋糕和牛奶,两人挤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说,每天都要谈问题实在太累人,我们能不能做一些轻松一点的内容,”吃完点心,李霞擦擦嘴说,“比如像流行歌曲的歌词那样,来点儿象征,来点儿调侃,来点儿滥情,对大家都有好处。”
      王编辑把茶几上的碟子杯子一古脑挪到托盘里,端进厨房,然后到卫生间漱洗。声音绕过几扇门传过来。
      “你以为在半夜三更听这档节目的人是谁?还是那些闲得无聊的少男少女?”王编辑的口气不容置疑, “他们都是些需要得到实实在在帮助的男人和女人,对他们你是无法糊弄的,他们所经历的可能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在这样的时间段里设置这么一个节目,就是要填补成人节目的空档……安排我们这个夫妻档,台里的意思也是很明白的,便于更为放开地制作这个节目……”
      李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她都知道,她只是觉得为这档节目她付出了太多,那些她应该和他在两人的空间里做的事,现在变成了虚无飘渺的电波白白空掷了。李霞已经没有剩余的精力来做夫妻间实质性的事情了,或者说一切都在节目制作中提前完成了。日常生活中,王编辑的一举一动所隐藏的含意她都了如指掌了,反过来说,他对她也一览无余,所以她所有的努力和表现都变得可笑而可悲,每每想到这里,李霞就悲从中来。
      从卫生间出来,王编辑看见李霞还在沙发上坐着,一股怜香惜玉的柔情油然而生。他贴近她,蹲下身子帮她脱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仰视着她的脸。李霞感觉到他的那双手在扯下她的丝袜以后正在开始向上游走,手指和手掌几乎竭尽全力地张开,试图整个地把她的两条腿覆盖。李霞知道他想干什么,她曾经在节目的谈话里对那些无法确定的听众说过抚摸的种种含意,以及双方可能采取的对策。就像她的谈话时所说的,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作为妻子不应该拒绝丈夫的这种要求,尽管她已经很累,尽管她的高潮已经提前支付。李霞强打起精神,向王编辑伸出手去……
      整个过程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两个人表现得都很好,因为他们有理论的素养,有完备的理智,完美对他们是一种测试,一种鼓励,一种价值的体现。
      然而在事情结束的时候,王编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李霞说了一句话,一句很平常的话。当时他们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王编辑全身松弛下来以后,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对了,有一件事差点儿忘了告诉你。”
      李霞没有回答。她沉醉在甜蜜的虚软之中,迷迷糊糊地等待他的下文。
      “今天下午,有个人来电台要求做广告,做一个能治失眠的药枕,还特地指明要安排在不眠今夜这档节目……”
      李霞在黑暗中恍恍惚惚笑着。她觉得这个商人对她的这个节目缺乏真正的了解, 并不是所有的人因为失眠才来听她这档节目的呀,许多人是放弃了宝贵的睡眠来享受她的节目她的话题的。真正为失眠所困扰的人放松惟恐不及,谁还会这样的放纵自己。
      “你在听吗?”王编辑问道,好像话还没有说完,李霞动了一下身子表示自己在听着。王编辑的声音有点干燥,“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他说要见一见你,和你单独谈谈话,了解一下节目制作的情况,为此他愿意出双倍的广告费……广告部的人说,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才能决定。你看呢?”
      李霞这时候已经进入了睡前的谵妄状态,王编辑最后的那些话像摇摇晃晃的影子越走越远,无法辨别其中真实的含意了。她含意不明地哼了一声,很快,彻底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三
      
      张医生向李霞走来的时候,她正在电台的休息室里闭目静养,最后一次默念今晚节目的谈话内容。再有两个小时,李霞就要对着那些看不见的听众讲解如何面对异性的出乎常规的追求。王编辑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她都认为,首先要肯定这也是人性的正常的反应,只要是善意的不以暴力相挟的,另一方应该以善解人意的姿态,给以安抚和劝解,来唤醒迷乱情智背后的正常理智,切忌惊慌失措情绪激动,以免激化对方潜意识的狂暴。
      听到了广告部主任的声音,李霞站起来,木然地向那个男人伸出手去。
      张医生证实了她就是那个对男人和女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节目主持人,不免有点失望。她看上去像一个惊惶失措的小姑娘,身子单薄,肤色苍白, 扁扁的圆脸上几颗雀斑躲躲闪闪。“您好……”李霞开口说。亲切、平和、富有磁性的声音,一下子把张医生带回了深夜无人的意境中,他的内心掠过一丝柔和的风,原来的感觉又回来了。张医生想,现在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这个女人了。他用外科医生的眼光看着她,在女人大同小异的身躯里寻找着李霞的不同,冷静得不带一丝欲念。
      李霞记起来了,几天前那个晚上自己的丈夫提起过这个人,那个做药枕广告的人。她从晚上节目的氛围里走出来,善解人意地看着他。李霞以为这个人又是她的追星族中的一员。做了不眠今夜这档节目以后,已经有几十个男人和女人, 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他(她)们内心深处的欲望,有含蓄的,也有赤裸裸的……其中有一个男人在给李霞的信中直截了当地说,他想和她做爱他在她的声音里放纵他要得到她。李霞把这些信撕成一条条的碎纸片,一根火柴烧得干干净净,对谁也没有说,包括她的男人王编辑。李霞知道该怎么来应付这种局面。她就是做这种工作的呀。
      又来了一个借口做广告来跟她接近的男人,李霞想,在见到她的真人以后,这个男人就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她并不是那种妩媚性感的女人,李霞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所以也充满了自信。她直视张医生的眼睛。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觉察的慌乱。李霞看到的不是通常那些男人的充满欲念而又躲躲闪闪的眼神。张医生的眼光平静清澈犀利,像一把小刀轻轻地划开了她遮蔽身体的衣物,使她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他默默地面对着她的身体,仿佛在丈量在分析,那是一种医生的眼光,面对这种眼光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向他倾诉些什么,犹如病人渴望对医生诉说自己的病痛。
      李霞看了张医生的名片,果然在名字后面标着医师两个字,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感慨自己的眼光。由于这种笑,李霞那张呆板的脸顿时生动起来,让坐在她对面的张医生大大地吃了一惊。
      广告部主任介绍双方以后就走了,把一男一女抛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出人意料的是,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个人就此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面对面地坐着,对峙着,仿佛两具空空的躯壳。可是两个人又分明听到了对方一针见血的声音。
      你明明知道我做这个广告是一种幌子,还……
      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花这个冤枉钱……
      因为我想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
      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还是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好……
      静静地,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然后你去做你的节目,我去做我的生意……
      这是你说的噢,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反正我要说什么你也知道……
      瞧你说的,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你不要这么想嘛……
      这期间两个人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对方,似乎稍有疏忽,那些没有声响的话语就会溜开,听不清对方的谈话那是很不礼貌的。他们都觉得这种交谈的方式很新鲜,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希望尽可能地维持下去,尽管这样做很累人,需要精力高度的集中,比说话更累……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觉得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今天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
      张医生的眼睛在说:好了,就这样吧。
      李霞看着他:好吧,再见。
      张医生的身体离开椅子,李霞听到他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医生说:“你每天半夜里下班,一个人回家,不感到害怕吗?”
      李霞感到有些意外,这句话直白白地捅到了她的内心,那种知己贴心的温情如水的口吻反倒使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害怕。她慌慌地看了他一眼,张医生的目光仍是那样的平静、清澈和犀利,她的脸突然的一阵发热。被他看出了脸上红晕,她一时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她调转了眼光。
      李霞说:“噢,我爱人和我一起回家。”
      她以为他还要说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话来。他再也没说话,却向她伸出手来准备告辞。
      李霞的手出乎意料的小,凉凉的潮润润的,握在张医生的掌中像一团雨天的棉花,稍一用力就会挤出水来似的。张医生做了十来年的外科医生,为无数老中青女病人做过各种部位的手术,自以为对她们什么都了解了,然而他却疏忽了她们的手握在掌中的感觉。张医生有点感慨。由于感慨,那只手的印象便格外的深刻了。
      当晚的节目过程中,李霞的脑海里不时掠过一个念头:把女人看成他手术刀下的患者的这种男人应该如何归类,或许把张医生排除在男人以外更为确切……由于掺杂了私心杂念,李霞在谈话的过程中有过几次明显的停顿,有一次居然长达五秒钟,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尽管她当即就意识到了,并巧妙地掩饰过去,但事后李霞还是耿耿于怀,不知是怪自己还是怨那个人。这种怪怪的情绪几天以后才逐渐消散。
      当天晚上,这些小小的差错,通过高保真耳机也传到了张医生的耳中,他几乎马上就联想到了下午他们两个人的会面。张医生原以为做过广告,和李霞面对面地坐了那么一小会儿,话也说过了,手也握过了,这件事就算一风吹过了,就像他每天接触的许多人每天处理的许多事一样。现在张医生觉得事情也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
      单,他突然有了想进一步了解李霞的冲动。
      
      四
      
      一连几天,李霞和王编辑下了班,像往常一样站在广播大楼门口的台阶上等车。望着暗昧优柔的夜色下熟悉而空旷的马路,她隐隐觉得有些地方好像不大对劲,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具体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一时却说不出来……李霞原以为王编辑会问起那天那个做药枕广告的人,询问他和她之间的谈话;王编辑似乎早已把张医生给忘了,他不问她也就不对他说了,本来对那个人她是有话要对王编辑说的。李霞预感到,像张医生这样的人很可能会弄出点什么事来的,也许可以就这个人做出一档谈话的内容。
      《不眠今夜》这档节目实际上是李霞和王编辑夫妻两人的话题,或者说是双方在两性问题上的某些心得,或者说是彼此间永无止境的探索。由于是夫妻,他们可以无话不谈,可以实际操作,可以越挖越深越走越远。节目深深地加入了他们的生活,以致很难分清,到底哪一部分是属于他们的,哪一部分是面向公众的。
      很快他们就可以看到,关于那个外科医生,他们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一档绝好的谈话内容。
      在那个药枕广告播出以后一个星期,当编辑的丈夫因紧急公务去了外地出差,不能正常上晚班,也不能陪女主持人回家。至于节目,他们有提前预备好的内容,以防万一的。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所以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当一回事。下班以后,李霞像往常一样站在了广播大楼门前的台阶上。她在等车。
      等了足足有十来分钟,马路上连出租车的影子也没有一个。李霞这才想起,以往的那些个夜晚,出租车都是由王编辑下班前打电话预约的,生活的惯性使她疏忽了这一点。是回办公室打电话叫车呢,还是等过路的空车?她正在犹豫,对面马路边上停着的一辆黑色林肯缓缓地移动起来。在她的注视下,林肯车开到前面掉了个头,然后飞快地向她驰来。
      林肯车停在台阶下,茶色的车窗无声地降了下来。李霞又一次看到了那种平静的清澈的犀利的目光。她马上认出他是谁了,心跳怦然加剧。车门悄然地滑开,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李霞突然找到了这些天来异常感觉的原因:这辆林肯已经一连几个晚上停在那里了。有一天,她和王编辑上了出租汽车,她偶尔回头,看见随着他们这辆车的启动,林肯车也缓缓地开始移动,然后超越他们在前面的街口拐弯,消失在凝重的夜色里……李霞浑身一阵寒悸,抬头向远处眺望,视野里是空无人影的马路。
      “不会有车了,上来吧。”张医生的声音平稳持重。
      李霞裹紧外衣,伫立不动。
      “你知道我不敢把你怎么样的,我在你们这里是挂了号的。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说完这些话以后,张医生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方向盘前默默地等待。
      他的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像上次见面一样,她的心思往往不用说出来,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出了事,到广告科一下就可以查出来他的根底的。李霞想。这个人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举止,似乎已经超越了她的经验范围,也许……应该……李霞又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咬咬牙,猫下身子,钻进车厢里,坐在张医生的边上。
      张医生把车里的电话递给她: “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十分钟内就可以回家了。他一定等得着急了。”
      李霞摇摇头:“不用了,他出差去了外地。”
      林肯车平稳地向前移动,逐渐加速。李霞看出了这车比一般的轿车要显得宽敞豪华,坐得也比别的车舒适。她挪了挪身子,使自己更好地与环境融为一体。她不再害怕,现在害怕也没有用了。李霞觉得她一无钱二无色,除了那点可怜的虚名,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什么的。这么一想,她心情显然放松了许多。
      李霞开始留意开车的他。张医生的侧面使她想起了她以前的那个男朋友……他折服于她的语言,又不满于她的外貌,老是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不决;直到李霞遇上了她的王编辑,她再也无法容忍他的挑剔,主动将他蹬了。这一次恋爱最大的收获,是李霞较为深入较为实际地了解了一种男人,或者说男人的一个方面。同时也对自己有了一个大致的清醒的认识。李霞知道,所谓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幸福只能是一种感觉一种对比一种自怜自爱。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呢?
      驶过几个街口,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张医生问:“去你家走哪条路?”
      李霞还没有从自己的思路中走出来,顺手朝旁边指了一下。叫轿车转弯以后,她才发现这条路正好与回家的路相反。李霞犹豫了片刻,这期间轿车已经驶出长长的一段路。现在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如果发现走了错路的当时就叫他转回去,也许还在情理之中,开了这么长的路才提出来,好像有意捉弄他似的。况且,坐着豪华舒适的轿车,在沉睡的城市里兜风,无疑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况且,家里并没有谁在等她,空寂的房间让人感到难以忍受。
      就这么让车朝前开去,最后总会找到回家的路的。她想。
      马路两旁的灯光渐渐稀疏,他们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张医生几次侧过脸来,用无声的目光向李霞问路;她无声地示意他继续朝前开。后来,张医生不再问她。张医生知道他正在走进李霞的隐秘,他本来不想把事情做到这一步的,实质性的结果并不是他的需要,他的需要朦朦胧胧,似乎仅仅出于好奇,想看看说了那么许多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的人,以及她背后的那个世界。可是,事情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差错,这是很无奈的也是很刺激的。
      
      五
      
      林肯车停在了郊外的一处高地上,车头对着低处的城市,车灯熄了,引擎停了。车厢里宁馨静谧,透过宽大的车窗俯瞰远处,沉睡的城市灯火斑驳,像夜空下一片灿烂的星云,参差不齐的建筑犹如礁石嶙峋的海滩,施工工地上闪烁的电弧光,使城市的轮廓显得变幻不定……这是张医生不久前发现的一个景点,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车里,面对城市久久的沉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李霞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了,一双手搁在前面的仪表盘上,一动不动地挺直了上身。
      “啊……真好……”
      许久,李霞轻轻地感叹了一声,身子发冷似的颤抖了一下。
      张医生的手压在了她的手上,表示一种同感一种安慰一种亲近,没有其他的意思。张医生再次感受到了那双手的娇小、凉爽和潮润。然而,这一举动却使李霞惊吓不小。从坐进林肯车开始,她知道今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说这是她的一种期望,但她无法预料事情的走向。没想到,他什么过渡也没有就直接进入了主题,李霞不免的对他(对男人)有了一丝新的失望。理智和经验告诉她,过激的反应只能说明她对异性的在乎和对性侵犯的提示,只能激起对方强烈的征服欲。李霞没有马上把手从张医生的手掌里抽出来,她打算通过谈话淡化他的欲望。
      “我想,你每天都收听我的这档节目吧。”李霞口气平淡地说, “能不能给节目提些建议?”
      张医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带她来这儿究竟想做些什么,这么晚了,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进入了梦乡。不管是多么可怕的梦,醒来以后总是轻松的……李霞弄不清楚他摇头是表示没有建议可提还是不想谈这个话题。事已如此,她只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职业训练使李霞对冷场的处理炉火纯青。
      “我可以对你说说我的丈夫吗?”
      李霞选择这个话题的本意是想提醒他注意她是一个有夫之妇。李霞的声音圆润清晰,句顿中略微有一点下沉的气声,给语言染上了某种沧桑之感,又与世故圆滑划清了界限,这也许是张医生喜欢听她谈话的另一个原因。
      “他是这个节目的编辑,实际上我所说的那些内容大部分是他策划的,我只是作一些临场的即兴发挥……在我以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一个美丽的舞蹈演员,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应该说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郁郁寡欢心情压抑。我进了电台以后不久,我们被安排在一个节目档里。在制作节目的同时,他开始向我流露内心的痛苦。他的妻子和他几乎没有精神上的交流,除了吃饭睡觉,他们可以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不说一句话,他也说不清楚是谁的过错。他说,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不结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还说上几句,不如就一直谈恋爱算了……”
      在无边夜籁的包围中,张医生静静地听着李霞温婉动人的叙述,仿佛《不眠今夜》的广播在无尽地延续,他沉浸在语言的氛围中,心境平和澹淡悠远,不知今宵何夕。此刻张医生已经把她的一双手整个捏在了掌中,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从茶色玻璃外面看进去,黑暗的车厢里两个人似乎融为了一体。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从远处驶来,同时在林肯车的两边停了下来,一人一只脚支在地上,低下脑袋从后窗向车内探视。然后调转头朝来路上驶去。车内的他和她并没有觉察身后的窥视,谈话节目还在继续进行。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已经爱上我了,我想他认为我和他之间是有话可谈的,我觉得他有这种交流的需要,同时我也很喜欢听他内心深处隐私的披露,有一种被引为知己的受宠感。两个人就这样越走越近……”
      李霞的谈话越来越职业化了,那种面对话筒向看不见的听众娓娓而谈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已经分不清她的叙述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为了适应听众所虚构的。然而不管真实还是虚构,她的感情却是刻骨铭心的……李霞没有注意到,随着谈话的投入,张医生的身子稍稍后仰和她拉开了距离,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手。可是她的谈话欲罢不能了。
      “为了我,他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女儿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积蓄没有了,他的父母因为反对我们的婚姻已经有两年时间没有来看他了,他说这一切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我。我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或者说你们男人太需要心灵的滋润了。他发疯似的爱着我,他说过要是我离他而去,他就去死,当然也要我和他一起死,他死也不会放走我的……”
      黑夜使张医生无法看清李霞脸上的表情,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李霞的声音显得做作和夸张,没有收音机里那么自然。面对面,张医生闻到了从李霞口中发出的异味,那是长期熬夜留下的气味,联想到她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肤色,他想她可能还患有某种妇女疾病……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想从李霞的身上得到什么呢?张医生有点兴味索然。他想起了明天的工作,几个合同要签,还有安排好的应酬……
      张医生想,是回家的时候了。
      李霞的谈话稍作停顿,她突然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就在这时候,他们都听到了车外那种沙沙沙的声音,似乎一场无形的骚动正在逼近。车厢内的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扭头去看窗外。
      黝暗的车窗上挤压着一张张变形的脸,睁大的眼睛里充满紧张和激动……还没有等他们醒悟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联防队员已经把他们从车里请了出来。经过一阵轻微的彬彬有礼的推搡,他们被带进了路边的一间民房里。
      
      六
      
      “这么晚了,你们在车里干什么?”
      低悬的吊灯下,立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的一只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身子微微向站在他面前的这对男女倾斜,口气平和地询问。房间的四周站着和坐着一些臂带袖章的联防队员,目光闪闪烁烁地看着他们,那神情好像疲惫不堪的猎手在长时间的搜索终于有了意外的收获。
      在车里干什么?张医生和李霞相互对视着。经过在车内的磨蹭和刚才的挤揉推搡,他们都有点衣衫不整神色狼狈,眼神中更现出懵懵懂懂。两个人都意识到有了麻烦,但是一时弄不清楚事情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没干什么呀!”张医生犹豫不决地回答眼镜。“我们只是看看夜景,在一起说说话而已。”
      李霞没有说话,她觉得还是不回答的好。
      眼镜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他早已料到了他们会说些什么。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请问,你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霞突然地愤怒地反问。她已经明白他们想证实的是什么了,她觉得自己真正是被冤枉了,那种愤怒于是也变得格外的强烈。灯光后面的那几张脸又朝她凑近了几寸,李霞随即又意识到这种失态也是他们所意料之中的,不免又有些沮丧。
      “没有别的意思呀,”眼镜的双手放到身后,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如果你们是正常的夫妻关系,或者恋爱关系,虽然行为有些浪漫,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们也知道我们社区联防的职责是什么,从根本上说还是为了维护你们的利益,你们说是不是呀?”
      张医生这时才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误会,一个很严重的误会,如果不加以澄清,后果不堪设想。他开始对两个人的关系作出解释。在张医生说话的时候,那些人显得表情冷漠,似听非听,不屑一顾,甚至有的不大耐烦。只有李霞在注意地倾听,这可以从她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张医生说他和李霞并不熟悉,他在她的节目里做了一个广告,然后有过一次只有几句话的见面;他说他今夜只是偶尔路过广播电台,正好碰到李霞下班没有车回家,让她搭了车,只是没有看清路,走了岔路,后来就来到了这块高地上;他说他们只是被眼前的城市夜景所吸引,在这儿多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做什么其它的事……
      “小姐,是这样的吗?”眼镜问李霞。
      李霞不屑回答地哼了一下。
      “这么说,这辆车是你自己的?”眼镜面对着张医生。
      “是我的,这是我的执照……”张医生迫不及待地把驾驶执照递过去,似乎这就能证明他们的清白;惟恐不够,他又一遍遍地掏着口袋,“这是身份证,还有名片,还有……”
      眼镜把张医生所有的证件捏在手里并没有看,又转向李霞:“那么,小姐你在电台哪个部门……”
      “我是广播节目的主持人!”李霞掏出电台的工作证,扔在了桌子上。
      李霞那纯正的普通话像一针强心剂,使那些似听非听的人猛地一震,几个脑袋同时凑向桌子。眼镜拿起李霞的工作证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更多的是在想。他的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眼睛发出光来,好像有了意想不到了收获;他的口气却明显地缓和下来,并染上了某种取悦于人的色彩。
      “如果你们早点这样说,事情早就解决了。”眼镜从边上拉过一张长凳,“你们坐你们坐……”张医生和李霞并没有坐下,站着,表示出一种要他们尽快解决的姿态。眼镜并没有在乎他们的不满,依然和颜悦色地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核实一下,证件确实的话,你们就可以走了,对不起啊。”
      眼镜说完带着暧昧的神态到另一间房里去打电话。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头了,张医生和李霞不安地对视着,并不是因为证件的真实与否,而是别的什么,什么呢?一时又想不清楚。那些站在边上的人,由于事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刺激场面,渐渐地显出了疲倦之态,一个人率先打了一个哈欠,紧接着,其他的人接二连三地伸腰展臂哈欠连天……没有多少时间,眼镜就从另一间房里出来了。
      “到底是半夜里,电话一打就通了。”眼镜指指张医生,“你妻子接的电话。”又指指李霞,“电台给了你先生的手机,全国漫游……”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他把证件分别还到了两个人的手里,“事情弄明白了,感谢你们支持我们的工作。”
      “什么?就这么算了?”李霞叫了起来。
      “小姐,你还想怎么样?”眼镜感到奇怪,反问,“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
      李霞还想说什么,张医生在一旁揽了她一下。
      “走吧,不要再说了。”张医生说。
      
      七
      
      张医生和李霞回到林肯车里,再一次面对夜空下的城市,眼前的景色变得凄惨阴森,星星点点的灯火成了鬼的眼睛,闪烁的电弧光像地狱之光,连渺远的天幕也分明有了嘲讽的意味。突然间,他们觉得偌大的宇宙居然没有了他们容身的地方。两个人感到了迫在眉睫的不安,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停顿,或者倒转,黑夜永远也不要过去……周围是深不见底的宁静,连那幢刚才还人影绰绰的民房也熄了灯。
      默默地坐着,他和她谁也没有出声。
      远处的天际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青紫,原先灿若星辰的城市正在暗淡下去。
      “回去吧?”张医生说。
      “回去吧。”李霞说。
      然而,林肯车还在高地上停着,好像焊住了一样。张医生在想他怎么回去。他不知道眼镜是怎么询问他的妻子的,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听了这些话以后会想些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的生活因此将会有所变化,他似乎看到了岳父大人愤怒的斥责和妻子儿子鄙夷的冷漠,他的药枕产品也许会因为今晚的事故而消亡……与此同时,坐在张医生的身边的李霞直直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要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见过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曾经在谈话节目中劝解过面临像她目前处境的人,问题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呀,如果做了什么,她会勇敢地面对后果的……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一个声音:他会杀了我的,杀了我的……
      “我们为什么要向他们解释呢?”李霞突然转过身来,抓住张医生的胳膊,“为什么要给他们看证件呢?”
      张医生握住李霞的手,可以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他觉得李霞问的也许有点道理。
      “我们一开始的对策就有问题,我们千方百计辩护我们的清白,强调说是一般的朋友,真有点像欲盖弥彰。”李霞摇着他的手,“这么说正好让他们联想到歪路上去,你说是不是?”
      张医生无言以对。他感到李霞激烈的情绪中有一种绝望,深重无比的绝望。这种绝望的情绪也感染了他。他伸出手把李霞轻轻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觉得惟有这样,他的心里才可以好受一点。李霞的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他小心翼翼的,生恐把纸弄皱了。她的头贴在张医生的胸前,蠕动了两下,停靠在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上。
      “其实,如果我们说是夫妻关系或者说是恋爱关系,也许他们就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李霞说“夫妻”和“恋爱”的时候,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张医生。
      张医生摇摇头说:“不能怪他们,他们做得并没有错,是我们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
      “不,怪你……”李霞用力搓揉了张医生一下。
      “不对,还是应该怪你……”张医生的手在李霞的背上一寸一寸地向下抚摸着,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柔软和隐隐约约的僵硬。随着李霞的身体在张医生的怀里一点点蜷缩,他的手最后停在她肌肉最为丰富的地方。张医生想他有点对不起李霞,几个小时以前,他对她的身体曾经不屑一顾,当时他只想占有她的声音她的想法,这对李霞是多么的不公平。
      “怪你,怪你,怪你……”李霞在张医生的怀抱里猛地跳起来,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黑暗中,两对眼睛对峙着,野兽似的闪闪发光。两个人都在想做点什么来摆脱这无边的绝望……车窗外,天边那一抹紫色更宽更亮了。几声清脆的鸟鸣稍纵即逝。远处传来朦朦胧胧的鸡啼。四周那些原来看上去很抽象的轮廓,正在一点点充实和具体起来。李霞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起来,眼眶里流动着像水一样的某种物质;张医生的内心涌动着无名冲动,不顾一切的冲动。
      李霞抬起头,等待着什么。还没有等张医生低下头去,她的唇已经迎了上来。 张医生拥紧她,比她更加有力地吮吸。两个人似乎在比赛谁的力量更大……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了结局,这也是他们想尽量避免的俗套,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太小儿科了,可是他们身不由己了不做不行了非做不可了……还没有等张医生从几近窒息的接吻中喘过气来,李霞的手已经蛇一样地插进了他的汗衫里面,那双手不再凉爽湿润,而是着了火似的滚烫……
      在两个人的扭动翻滚中,宽敞的林肯车变得窄小变得碍手碍脚。张医生想起了什么,从李霞的缠绕中脱出身来,按动电钮将汽车座椅往后放下,放平,整个车厢现在成了一张大床。
      重新开始以后,他们从狂暴中平静下来,意识到他们应该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应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验。两个人都调动起自己以往的经验,从头做起,亲吻,抚摸,相互探索,无休无止,这一过程中,无尽的爱意像春水一样漫溢开来,逐渐充满他们的身心。那种缠绕和进退,那种湿润和香甜,那种飞扬和飘浮,那种晕眩和迷幻,都是他们从来也没有过的。
      张医生贴在李霞的耳边说:多么美好啊,你真可以就此做一个谈话的题目了。
       李霞喃喃自语:这是一个例外,一个惟一的或者说最后的一个例外,无法重现也无法言说。
      渐入佳境……一个什么东西妨碍了张医生的脚的伸缩,他已经无暇顾及脚下了,只得用力把它踢开……李霞的身子在他的下面波浪起伏似的涌动,激烈汹涌,他兴奋得要喊出声来……张医生看见她的眼神变得狰狞可怕,脸部猛烈地抽搐着,而且身子的波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似乎在疯狂的跳动。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侧过脸……
      他们凝固似的抱在了一起。车窗外路两边模糊的景色正在越来越快地向后移动,很快连成了一片。几秒钟后,晨光中披露面纱的城市在车前立了起来,慢慢地,无声地,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旋转着向他们压下来,压下来……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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