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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边的咖啡店:海边咖啡店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56:46 点击:

      1   现在再想起那段日子,只觉得像是一场梦境,有声音、有色彩、有触觉,甚至有味道,但是依然像一场梦,什么都有的梦,连真实的存在感都有。   也许你会问,既然连真实的存在感都有,为什么还觉得像是一场梦呢?
      是的,为什么?这也正是我所不解的。
      
      2
      醒来后,我很快换了衣服,步行二十分钟,走进一家咖啡店,希望能遇到高远。今天,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克制忍耐涨到了临界点,我渴望见到他,至少接近他,咖啡店就在他办公室楼下,虽然我知道在这遇见他的几率很小,他不是喜欢泡咖啡店的人,但是偶尔还是有些不适合在办公室里谈的事,会约在这里聊。再不然,我没出息地想,就算遇不到他,可能也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无法打电话给他,根据过去的经验,主动打给他几乎都是不愉快的收场,我早已归纳出:如果他想见我自然会打给我,没打就是不想。当然,要依他的说法他是无时无刻都想见到我,恨不得把我揣在口袋里,但是他不能。所以我的归纳换成他的说法就成了:如果他能陪我一定会打给我,没打就是不能。
      但凡有点理智的姐妹们都会说:别傻了,这么不对等的爱情你也谈得下去啊?趁早分了吧!
      是啊,再没出息,我也好几次想算了,但是高远总会在这种时候重新燃起我的希望,比如这一回换工作,他告诉我是为了能有多一点时间和我见面,过去他的办公室和他老婆在同一幢大楼,经常同进同出,现在一北一南,光开车就要一个小时,弹性自然大多了。但是他换工作都快一个月了,却只陪我吃过两次饭,他说刚来应酬多,要我别瞎想。
      上午十点,咖啡店的人不多,我一个人占了靠窗的四人座,一边翻着刚才来的路上在便利店买的报纸,一边犹豫着要喝咖啡还是沛绿雅气泡矿泉水。咖啡店老板李澜朝我走了过来,其实我一进咖啡店就看到他了,但是他对面坐着别人,我一方面怕他正和人谈事,另一方面也怕他不记得我。我们只见过一次,万一他不记得我,我还得巴巴的解释:前几天我来过你店里,你找我帮你试喝了几款红酒,记得吗?我们俩都最喜欢那支阿根廷的啊!
      李澜显然心里没这么多周折,他说:“吃过早饭没?我给你煎个蛋卷,我也还没吃。”
      “好啊,”我听见自己回答,我应该推拒一下的,但是蛋卷对我真有吸引力,希望他多放点吉士和蘑菇,这下我不用犹豫了,直接点了咖啡,李澜说:“你来得正好,帮我试个咖啡豆。”
      我很高兴他没问我是一个人来还是约了朋友?现在这景况我实在不想回答这问题,但大家总爱这样问,这其实是个多余的问题,一会儿见到人来找我,就是约了,没人来自然是没约。你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约了结果人没来,若真这样尴尬的事就不需要拆穿了吧!
      在等待咖啡和蛋卷时,我突然发现窗外可以看到海,这让我大吃一惊,立刻放下报纸,我竟没意识到这幢大楼已靠近海边。这一扇窗从建筑物的缝隙间恰恰能望到一波又一波袭上沙滩的浪涛,我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海浪,恍惚间觉得涛声清晰可闻。灿亮的阳光下,湛蓝的海浪滚着一触即碎的白边。我的视野里只剩下浪花,像是长镜头里拉近的远景,浪花几乎碎在玻璃窗上。我来自一个阴郁的城市,一年里有一半的日子下雨,灰色的建筑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阳光下的海让我兴奋莫名,这才像活着。
      “想什么呢?都出神了。”李澜放下蛋卷和咖啡。
      “你这儿看得到海?”我兴奋地说。
      “是啊,你没事的话,傍晚还可以看落日。”
      “太棒了。”我突然想到高远的办公室在二十一楼,可以看到更完整的海,他却没跟我提起过,因为他知道我不适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这是我的习惯。咖啡的味道醇厚,可惜没喝前闻起来不够香,而咖啡的香气是构成喝咖啡整体的一部分。
      李澜点点头,赞同我的看法。
      蛋卷倒是好吃的没话说,一切开,浓浓的吉士便往外流,你得双手并用,一边用刀子切,一边用叉接,顺势捞起放入口中,松软的蛋皮和溶化的吉士,伴随蘑菇和火腿,才吃一口,我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当然,在李澜的咖啡店消磨了大半天,动机明显张扬到不顾自尊的我还是没遇到高远,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虽然兴奋地发现了窗外有海,但是等待高远的疲累倦乏,让我完全提不起兴致独自走到海边。
      其实,我是想看海的。
      但海近在咫尺,我却没去。
      为什么?
      这一段感情究竟让我失去了多少?我真的知道¨吗?
      也许是喝多了咖啡,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快天亮了才睡着,睡着后又在梦里收拾行李,小箱子放不下换大箱子,塞好的大箱子拿不动,又往外扯,折腾了半夜,七点多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却不知道梦里收拾箱子究竟是要去哪里?
      后来回想起那一夜的梦,也许我潜意识里早就觉得该离开高远,即便现实中我仍眷恋不舍。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不论爱或不爱,都成了一种习惯,我想这是婚外恋最惨的下场,已经注定无法走向婚姻,至少应该拥有爱,我却连高远爱不爱我都无法确定。
      两天后,高远带我去吃麻辣火锅,他其实不大能吃辣,但他知道我喜欢吃,大方向亏待我,小细节总是要补偿的,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我们相处的模式。一开始,精神上他抱怨老婆只想掌控他而不是体贴他,肉体上他抱怨老婆身材走样。我以为他是爱我的,只是为了孩子才不离婚,而且他老婆也没做错什么,后来我发现他老婆的人际网对他很重要,岳父家的财力即使对他不算直接挹注,依然是有力的后盾。这个发现让我思索了许久,究竟割舍不下哪一个对我的伤害小一些,是孩子?还是事业上的加码?两者我都没有。时间久了,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他是爱着他的妻子的,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相信了他的说辞。他不会离婚,不管是为了我还是其他女人,因为他对妻子的爱超过了我,这才是他委屈我的真正原因。
      我发泄似的为他夹了白菜和油条,都是特别吸辣的食材。我看他猛灌了一杯酸梅汤,暗自揣想明早他的痔疮该犯了,心里好过了些。他说了些新工作的事,企图不着痕迹的解释这一个月为什么冷落了我。
      临了,像是会议结论,高远说:“下个月我要去吉隆坡出差,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作势考虑,其实他知道我会排除一切问题陪他去的,因为只有在国外我们的顾虑才能少些,遇到熟人的几率大大降低。
      你也许想问我,既然意识到他爱老婆甚于爱我,为什么还不分手?老婆就算没爱情,至少还有名分有家庭,情妇没了爱,岂不是什么都没了?这真是个傻问题,人如果都能随意识控制情感,这世间就无所谓痴男怨女了。那些自以为得到真爱的小三,只要她的男人没和老婆离婚,真爱就只是自己骗自己的把戏。什么道义啊、责任啊、家庭啊、孩子啊,都是不够爱的代名词。如果爱的够深,所有的问题和困难,都会想方设法地协调、处理、解决、克服,甚至抛下。
      吃完麻辣锅,我已经开始为吉隆坡之行做准备,做了全身去角质,买了新泳衣。高远洽公时,我可以徜徉在饭店的泳池,喝一杯五彩缤纷洋溢热带情调的鸡尾酒。六月的吉隆坡,灿丽的阳光适合鲜艳的沙龙,还有自助早餐台上的红毛丹、芒果、山竹、榴莲、椰子……我的期待满是缤纷色彩。
      然而,一迈入六月,高远就失去了消息,我发简讯问他出发的日期,他没回应,打他的手机没人接,赌气之下我打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助理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吉隆坡约会已经被他的家庭旅行取代了吗?这个念头的出现使我又气又伤心,原本在街上乱逛,立刻拦了车,却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又去了李澜的咖啡店。
      
      这一回,我完全清楚不可能遇到高远,请了假的他根本不在这一幢办公大楼,但我也没有其它的地方可去,我依然选择了靠窗的四人座,看得到海的那张台子。
      愤恨与自怜的情绪兜头罩下,五年来我为这段感情吃的苦、受的委屈,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我咒骂他不该招惹了我又辜负我,我想起独自捱过的每一个台风天、停电夜、突如其来的地震、折磨人的病痛,还不仅如此,还有孤单度过的情人节、圣诞节、中秋节、除夕夜,涌上的痛苦逼得我脑子发涨,我得用尽力气才能不让身体发抖。
      我点的咖啡送上来时,李澜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他扬了扬手里的蛋糕,径自进了厨房,再出来时端了一碟波士顿派,巧克力派皮搭配绿豆馅,让人诧异的组合,李澜放在我面前,说:“尝尝看。”
      “红酒和咖啡豆都试过了,今天改试蛋糕啊!”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我一个半月前在网络上订的,今天你来的巧才吃得到。”
      “吃块甜点要等一个半月,太夸张了吧!”我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蛋糕和爱情,何者更值得等待。
      “是很夸张,以前我总觉得这是商家的销售噱头,但是后来却觉得这是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缺乏吸引你值得你消磨时间的事,不要紧,打开计算机上网逛逛,不需要和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接触,你可以订一周后取货的羊排,两周后取货的葱油饼,一个月后取货的蛋糕,然后依照着时程表过日子就行了,就算有时觉得活不耐烦了,自我了结前还可以提醒自己,两个月前下单的奶冻卷还没吃到,再等等吧,这样的生活简单多了,不是吗?”
      我吃了一口波士顿派,绿豆馅用料很足,搭配巧克力的香味,并不像想象中怪异。现代人创意多,前几天我才吃了咖啡口味的麻,内馅是红豆,咖啡搭红豆,巧克力搭绿豆,倒是中西合璧。
      我想我表面看来还是镇定平静的,不然谁会拿一块派给个濒于崩溃的成年人呢?正当我证明自己的努力自持有效时,另一个冲击已经在前面不远的拐弯处等我,只是此刻的我还看不到。
      “对了,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你说高远啊,什么怎么样了?”我和李澜共同认识的人只有高远。
      “你不知道吗?几天前就在前面路口发生了车祸,我听说高远的太太被车撞了,好像撞得不轻。”
      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难怪高远的电话没人接,难怪他向公司请了假,我的猜测是错的,天啊,我诅咒他了吗?我刚才诅咒他了吗?
      我立刻拨电话给小魏,他是高远的朋友中少数知道我们关系的。小魏说高远的太太做了脑部手术清除积血,但手术后一直昏迷,已经七十二个小时了,恐怕不乐观。
      我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咖啡喝完,李澜拿了一瓶沛绿雅给我,说:“别再喝咖啡了,今天刺激性的事已经太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这件事?我一遍遍回想,追问着自己,当我为这段恋情觉得痛苦感到绝望时,我曾经希望过高远的太太消失码?不,我不记得自己这样想过,我甚至不曾真心希望他离婚,然而我是真的没有这样想过?还是我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又和李澜聊了些网络购物的事,并且把那块等了一个多月的波士顿派吃完。李澜订这个派时,高远才刚换到这幢楼上班,也就是说那时候什么事情都还没发生。我突然怀疑是不是每一间蛋糕店,都曾经遇上这样的事,来订生日蛋糕的寿星还没等到过生日就出了意外,于是没人来取蛋糕了,奶油装饰的美丽蛋糕只能孤零零地在冰柜里逐渐酸腐。
      小魏说,高远很自责,如果他没换工作,他太太就不会在这路口被车撞了。
      我走出咖啡店,漫无目的朝南走,经过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前方广场传来韦瓦第的《四季》。阳光艳好的午后,微风温柔拂过,美丽悠扬的乐声笼罩,站在街边的我眼眶满是泪水,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后来当我知道了医生宣布不排除高远的妻子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时,高远几近崩溃,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先喝了一瓶啤酒,发现自己依然十分清醒,就又灌了一瓶红酒。如果高远的妻子是韩国人,车祸发生的地点也在韩国,那么韩国2010年刚有过一个判例,判定了所谓尊严死,简言之,如果―个人被判定成为植物人,只要家属能证明他生前曾表示万一遇到此种情况,宁愿选择死亡,那么可以放弃医学上种种外力介入的医疗援助,插管啊点滴啊,还有种种我不明了的治疗行为,还给患者死亡权,毕竟在无医疗等外力的介入下,患者是会自然死亡的啊。
      但是,高远的妻子是台湾人不是韩国人,而我也并不是真心希望高远放弃救治妻子,我只希望高远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他的感觉,高远却没有一点消息。我百无聊赖,我矛盾挣扎,我痛苦自责,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想……
      第二天酒醒了,我知道高远一定陷进了泥沼,他没法接受妻子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无法独立行走思想,也无法独立吃喝拉撒。
      我又想,如果没有我,也许高远还没这么为难。至少当他有机会选择时,会单纯些也理直气壮些,决定停止医疗支持是因为不忍心看她受折磨,和自己另有情人无涉,决定继续维生系统也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点希望,和自责内疚无关。因为我的存在,他不管怎么做,动机都失去了正当性。
      
      车祸发生十天后,我又去了李澜的咖啡店,怔怔地坐在窗边看海,整整两个星期我没见到高远。我顾不得以前做出的归纳,发了一个简讯给楼上的高远:“我在楼下咖啡店,如果你想,可以下来喝杯咖啡。”
      我给自己点了一杯焦糖玛其朵,平常我是不喝这种咖啡的,但是现在我需要多一点香浓甜蜜。二十分钟后,我才收到高远的回复:“我马上要开会,别等我,这阵子积下太多工作。”
      我觉得自己被一下推得很远,他很忙,工作很多,老婆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只有工作可以和我说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难道不应该比朋友更亲吗?还是他担心我想趁机扶正。后头冒出的这个念头让我大为光火,若他真有这顾虑,那么不但他这样揣想我的心机让我伤心,揣想后拒绝的态度更让我寒心。
      李澜拿来一份松饼,上面叠着一球香草冰淇淋,切片的奇异果和草莓,我其实没有胃口,但是冰淇淋在刚烤好的松饼上融化得很快,我不想看到朋友的体贴因为我的辜负成为一片狼藉,只好拿起叉子,尤其是我才遭遇了难堪的拒绝,但是面对高远的伤痛,我又没有一点抗议或不满的余地。
      “你的朋友姓高,是吧?”李澜问。
      我勉强点头。
      “出事后我没看到过他,但是听他同事说,这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我又点头,这一回勉强的成份稍稍降低了些。
      “你是他的朋友。一定希望自己能帮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但其实这种事没人能帮得上忙,如果今天他是缺医药费,你还可以砸锅卖铁地帮他,但是不是,心情上的孤单无助,没人帮得上。”
      草莓的酸味在我口腔中泛开,为什么竟让我想起高远的舌头,灵活地在我口腔中探索。
      也许我潜意识以为性在这时候可以给他一点安慰,《失乐园》中的男女不就在丧期交合吗?我不觉得这是猥琐的,在人生无解的巨大伤痛前,做爱至少提供了温暖,发泄了短暂的快感。
      “我父亲去世时,我突然觉得我老婆是外人,她对我父亲所知有限,不知道他年轻时是一个多么活力充沛的人,很多感觉我只能和我弟弟说,家人之间的紧密关系在这个时候特别突显,别人再亲也没法介入。也许你觉得我这样比喻有点怪,一个是老爸,一个是老婆,我跟你说,他的老婆不也是他孩子的妈妈,说穿了都是家人。”
      孩子,是的,他还有孩子,他该如何向孩子解释妈妈躺在床上,却极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又过了两天,我终于见到高远了。他开车来接我,说想去吃淮扬菜,狮子头砂锅和水晶肴肉。他很憔悴,却又似乎没有我想象中憔悴。
      马来西亚之行当然是取消了,他请了同事代替他去,然后淡淡说了几件公司烦心的事。我问起他太太,他只说每天跑医院很累,回家还得看孩子的功课,虽然妹妹帮了他不少忙,他还是筋疲力尽,他苦笑:“家里有个病人,生活全乱了。”
      她不是病人,我想这样说,她不只是病了,却没说出口。
      高远专心吃着,吃了一个半狮子头。
      我突然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听来的笑话,食人怪今天吃素,那它吃什么?答案是植物人。
      面对一个明显比你不幸的人,说什么都不对。
      更何况这不幸还辗转和我有关。
      我勉强吃了些白菜,和那另外一半的狮子头。结帐离开时,高远交代服务生打包。
      日子依然要过,这我知道,但对于他想到打包,我还是有些诧异。
      我隐约觉得高远的爱离我愈来愈远,却无能为力,其实我也不能肯定如果我可以,我是否就一定会伸手抓住挽留住我们的爱情。
      爱情消逝的时候,应该做的是放手,而不是挽留。
      “你还会再爱上一个人吗?我的意思是开始一段新恋情。”有一天,我这样问李澜。
      “我早已经失去了对爱情的感觉,两年吧,失去了两年了。”
      “你知道自己何时失去的?清楚地知道?”
      李澜点点头,想了想,然后说:“不过不是当下立刻知道,是失去了六个月以后,突然明白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两年前?两年前你几岁?三十一还是三十二?”
      “三十六。”
      “三十六岁就没了爱情的感觉,是不是早了些?”
      “和年龄无关,有人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地感觉过爱
      情。”
      “那和什么有关?和你老婆有关?”我冲口而出后又觉唐突:“对不起,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李澜笑了,摇摇头:“也无关,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和我一个高中同学有关。”
      “喔,你的初恋。”
      “你看,沈芳啊,你这个人有太多成见,不是老婆就是初恋情人,太狭隘。”
      “没错,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说,别再被我打断了。”
      “他和我高中时就一起混,一起追女孩,一起逃学,大学虽然念的不是同一个系,但一点都没影响我们的交情,工作后,继续一起泡酒吧,直到两年前,他突然死了,不明原因猝死,他没结婚,当然也没孩子,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说不上来我的感觉,对于他的死,那不是难过或伤心就能说清楚的,我觉得自己某个部分空了,消失了,可是,消失的是什么呢?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就是曾经年轻的感觉,也包括爱情的感觉。”
      “我不懂,你不会在他死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是……”
      “你还是逃不脱成见。”
      “别理我,但为什么?”
      “从我高中追第一个女朋友,大学时谈恋爱,当兵时女朋友变心,工作的时候脚踩两条船,到后来结婚,偶尔搞搞小出轨,他都和我在一起,我前前后后十几段恋情,他都清楚,只有他清楚,在公司同事面前,我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负责任,值得信赖,在家人面前我更是如此,只有他知道,我还有另一面,我们结伴猎艳,彼此掩护。他死了,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以前的风流韵事仿佛无聊老头坐在躺椅上打瞌睡发的梦。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以前在酒吧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当年一个明着追我的女孩,其实喜欢的是我的同学,反正我已婚,名正言顺的不可能,她假装纠结挣扎,就有了接近我同学的理由,当年我就这么猜,我同学不信,也或许不是不信,而是对她完全没意思,所以宁愿相信那女孩喜欢的是我不是他。我得到证实后,拿起电话,忽然发现无处可打,类似的情况又出现了好几次,有些话,再也没人可说,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年轻的岁月彻底消失了。”
      “你和其他的高中同学没联系吗?”
      “有啊!这就是吊诡的地方,他们看到的我,就是别人眼中的我,所以……”
      “那个部分依然消失不见了。”
      李澜转头望向窗外,脸上的淡漠是巨大伤痛后才有的,痛到极致没了感觉,我想到了高远,他的妻子对他而言,也不仅是妻子,她也见证了他的青春,他们十八岁相爱,一起走过了二十二个年头。
      
      后来我和高远又见了几次,他的妻子依然昏迷,但是他几乎不和我谈这事,我乏力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完全无法分担他的情绪,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中角色的尴尬,我只能陪他吃顿饭,说些并不真的重要的事。
      我没想到最后让我的爱情走到尽头的,竟然是高远妻子的车祸。
      我回想起我们爱情的过往,意外的是最清晰的片断竟然是关于做爱的细节,那些发生在汽车旅馆里庸俗的画面,白色床单包裹的躯体,并不是说我们之间除了性就没有其它,不是的,只是愈到后来愈发现只要他的婚姻还在,我们就无法拥有共同的计划,比较长久的计划,我们只能在不被他妻子发现的夹缝里存在,逐渐地我们放弃了许多伴侣可以有的梦想,不知不觉地,只有性,不需要计划,也没有延续,只要做好避孕。
      事实上,五年中我还是不小心怀孕了一次,但我连犹豫要不要生下他的机会都没有,突然来袭的剧烈腹痛,我不能打电话找高远,那是在高远妻子昏迷前,我感觉他离我最遥远的一次,我打电话找了一个亲近的姐妹送我去医院急诊,医生宣布是子宫外孕,得立刻做手术,那一次我失去了一侧的卵巢,麻醉药退了后,我打了电话给高远,住院的七天里,他只来了一次,带来一盆素心兰和一篮水果,他在医院里订了鸡汤,然后替我请了一个看护,结清所有的医药费,就再也没有来过,每天两个电话,分别是在早上九点和晚上六点,也就是他踏进办公室和踏出办公室的时刻,依照高远的说法,如果他可以,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亲自照顾我,当他看见我苍白的脸色时,他既懊悔又心疼,可是这阵子公司忙得不得了,又碰上岳母生日,他真的抽不开身,订好的乌骨鸡汤叫我要乖乖吃了,快点恢复健康。
      来看我的两个姐妹淘气地骂他不是人,我失去了一侧卵巢,他却还忙着张罗岳母的七十大寿。
      就是那一次,我感觉到了恨意,恨自己识人不清,出院时,我独自坐出租车回家,当时就下了决心离开他。可是他好话说尽,还换了工作,不再和他的妻子在同一幢办公大楼,他说:“我知道你受了伤害,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让你离开我,我会比过去更爱你,换到你附近工作是第一步,我的压力很大,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当时我坚持分手,他就不会换工作,他的妻子也就不会发生车祸,原本是他亏欠我,因为我的决心不够坚定,现在变成我们亏欠他的妻子了。
      
      3
      “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澜,你知道吗?”沈芳问。
      “让我想想。”我说。
      人生是怎么回事?人生一开始是加法,你不会说话,后来你会了;你不会走路,后来你也会了;你没谈过恋爱,后来谈过了,还谈了很多次;你没结过婚,后来你连婚都离过了。突然有一天,人生从加法变成了减法,你发现时已经失去了很多,却完全无计可施,你原本头发茂密,现在日益稀疏;你原本一天睡八个小时还想赖床,现在却经常性失眠;你原本有亲爱的父母和朋友,他们却留下你径自走了……
      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你并没有走,虽然我参加你的告别式,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你走后,我明显发现自己老了,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头发变白、腰围增加、上楼梯会喘……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三十六岁了,是因为你不在了,我的年轻岁月一并被带走了。
      老,原来是一种心境。你走后,我终于明白。
      后来我辞去了工作,在离海不远处开了这家咖啡店,将近半年前,沈芳第一次走进我的店,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她会问我:“你还会再爱上一个人吗?”
      不会的,我会告诉她,爱情已经离我很远了,不要笑,我听到你说我胡扯了。你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不是一个可以上床的情人,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从什么时候?哼哼,从你走了以后,他妈的,从你走了以后。
      我渐渐明白,男人在三十岁以后,也说不定还要更早一些,交不到可以说话的同性朋友,我说的说话是指公事以外,不讨论运动、政治、女人,还可以聊天的,也就是可以讲讲自己的想法、感觉,但又不会被当成同性恋的。但是对异性却可以,也就是说还有机会可以交到能够说话的女性朋友,交到时,就要切记别上床,一旦把对方搞上床性交后,其它的交流都不纯粹,都被破坏了。
      沈芳就是这样一个朋友,可以说话的,我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
      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上床的女伴比可以说话的女友好找。
      更早的时候,你一定知道我见到了筱薇,筱薇是可以说话还是可以上床的女人呢?对我来讲,我没法这样分辨,你应该知道的,因为我喜欢她,她对我而言更接近于一种象征。
      我怀疑自己是在利用你的死,得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去找她的借口,在我们失去联络十几年后。
      妻子卉卉当然感受得到我的疏离,在我辞职开咖啡店后,她选择了移民加拿大,放弃医生的工作改开咖啡店,这样在一般人心中荒唐的度日方式,使得我们双方的家人都不好苛求卉卉,体谅她移民的决定,并且不再回来,我不是没去看过她,却觉得自己做的全是多余,我的淡漠已经刺伤了她,卉卉是个骄傲的女人,美丽而且自尊心极强,我不想再打扰她,所以一年来没再去温哥华看过她,陆续我听说她身边出现了新的追求者,三十五岁,女人最美的年龄,懂得欣赏女人的男人会知道,三十五岁的女人比二十岁的女人美,比二十岁的女人有味道,但是只要她不提,我是绝对不会和她离婚的,只要她愿意做李太太,她永远都是李太太,这是我娶她的那天,对自己的承诺。
      认识卉卉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而我们认识筱薇那年才二十岁,我们两个大三,筱薇大一,社团招募新社员那天,我们同时看到了她,可能也同时喜欢上了她,我发现了你对她的好感,我不确定你是否也发现了我对她的好感,这时候朋友之间谁先说了出来,谁就赢了,先说出口等于拿到了参赛权,没说出口的那一个再想出手就成了横刀夺爱。
      你凑在我身边,低声说:“原来我梦想中的女孩真的存在。”
      你赢了,你已经赢了,却又在你和筱薇的第一次约会中透露我有女朋友,其实当时我已酝酿分手,不是因为筱薇,而是交往的过程里已透露了足够的讯息证明我们不合适,我曾经揣想你是无心机,还是提防我?出于雄性动物为传衍后代与生俱来的原始竞争,但这完全没有影响我们的默契和交情,你追到了筱薇,我结束了恋情,偶尔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我对筱薇的喜爱不曾消减反而与日俱增,我想只要我隐藏好,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你却和筱薇分手了,在你毕业之后,我开始陷入挣扎,你们已经分手了,你在南部服兵役,而我还在学校,医科要读七年,我可以就近追求筱薇吗?我不知道,这会影响你和我之间吗?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纠结,终于,一个学期过去了,我眼睁睁看着筱薇和别人出双入对,陌生男孩的手揽着她的肩,我嘲笑起自己,筱薇解决了我的困境,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实习毕业当兵,深深的遗憾,因为错过而翻涌的遗憾,也只能在忙碌里被迫掩埋。
      你走后,我常常想起这些往事,像个不举的老人。
      我辗转打听到筱薇的电话,她竟然还没结婚,我在电话中告诉她你的死讯,她诧异得无法相信,是啊,三十六岁毕竟太年轻了,我问她,告别式可以来吗?
      她说,当然。
      于是,阔别十几年后,我再度见到了筱薇,主角依然是你。
      放大的照片,你看起来神采飞扬,筱薇说:“没想到我们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重逢。”说完,她的眼眶红了,转过身背着我啜泣起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告别式结束,我留下来等你火葬后的骨灰,那时你将被封入一只坛子,你哥哥为你挑的,他先陪你爸妈回家了,你弟弟和我一起等着送你去金山的骨灰塔,我们大学时在那附近露过营,入夜后,你和筱薇一起失踪了三个小时,我一直没问你发生了什么事?筱薇问我:可不可以一起去送你,我点点头,说:“皓耘会高兴的。”我仿佛看见你撇了撇嘴:“别拿我当幌子。”
      送你去金山的一路,我们聊起许多往事,阔别十余年的距离一下给拉近了。
      从金山回台北的路上,我知道她后来出国读书,和男友分手了,现在在学校教书,我们以前读的那所学校。
      “真没想到,多少年啦?毕业后我就没回去过,真想回去看看。”我顺势说,等她邀约。
      果然,她说:“你来,我请你吃酒酿汤圆,那家老店还在呢。”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学校没怎么变,筱薇呢?她变得比较沉静,但是聊起往事有时又突然躁动起来,像个小女孩般激动。她的头发剪短了,在肩上微微弯曲着,她不再戴隐形眼镜,改戴一副细框丝边眼镜,但是镜片后的双眼依旧清澈。我开始每隔一两个星期打个电话给她,如果她有空,我们就一起吃个饭或喝杯咖啡,怎么不喝酒?也不是完全不喝,吃意大利菜时也会搭配一瓶红酒,只是我不去酒吧了,你不在了,我也不想去了。
      筱薇知道我结婚了,有一个女儿,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赴我的约,老朋友?这么单纯?久未重逢的老友持续半个月碰一次面,似乎密集了些。我当然没让卉卉知道,后来有一天,我们去吃日本料理,气氛很好,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我没开车,坐出租车送她回家,车上她坐得离我很近,比我自己开车时近,一个转弯,司机减速不够,她靠到了我身上,我假意环住她的腰,怕她失去重心,我可以清楚闻到她的发香,感受到她的体温,手臂细滑的肌肤,当我的手环向她的腰际时,甚至碰触到了她的乳房,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反应,这原是我憧憬的一刻,等到真的发生了,我却没有反应。
      到了她家楼下,送她这么多次,她第一次问我要不要上去喝杯茶,很好的东方美人,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回答,下次吧。
      那原是我所期待的,但我却推托了。
      是的,我喜欢她,但她更接近于一种象征,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后来我再打电话约她,她也开始推托,并不是每一次,有时她会说有事,只说有事但不解释是什么事,于是我的电话减少了,上一次我打电话给她是三个月前,我开咖啡店时她来过,她说:“你辞掉医院的工作,我以为你是想休息一下,开店是不是太费周张了。”
      我想我让卉卉失望了,也让筱薇失望了,但是沈芳不同,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咖啡店老板,会在网上订蛋糕,会请她试咖啡豆,但不会穿着白袍坐在诊疗室里。
      卉卉带着女儿去了加拿大,我虽也舍不得,但更明显的是轻松了,一种单独生活的自在,不用配合别人的步调,别人,是的,就连老婆孩子,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别人。
      沈芳却不明白这些,一来是她毕竟还年轻,再者她始终沉溺于自己的爱情里,她以为别人看不出她和高远的关系,其实再清楚不过,她投掷了青春投掷了感情,所以不甘心放手,或者不是不甘心,是不舍得,其实人哪能控制得了这些,谁也不能啊!
      你的猝死,猝不及防的离去,让我充满无力感,作为一名医生竟没发现你的异样。你一个人住,周一早上没去公司,电话也没人接,同事觉察有异,上午一个重要的会议你无故缺席,你从来不会这样,下午他们联系了你的家人,会同派出所的警察,找来锁匠,而你已气绝身亡,法医说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察看后宣称无自杀或他杀的嫌疑,就打算结案,你的家人表示宁愿让你安详地走,在睡梦中走完一生,也是福气,但你才三十六岁啊,你哥哥说,你妈妈不愿意你再受折腾,因为再怎么折腾你都不会回来了。
      你走后,我一直努力回想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时说了什么,却怎么也不能确定,太寻常了,我们去酒吧厮混,和其它无数个夜晚一样,那天是周四,我们分手时距离你的死亡还有整整七十二小时。周末你一向不找我,自从婚后,那就是我的家庭日,陪老婆孩子,有时还要回我爸妈家或卉卉娘家点个卯,那七十二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时困扰着我,不轻不重的,还有我怎么也想不起你这一生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死亡会改变活着的人的关系,当一个亲近的人离去,再也不会回来,活着的人只能重新安排位置,避免一眼看到空缺,结果关系就变了。沈芳不明白,她和高远的关系势必因为他妻子的车祸而改变,变得更好或更坏,反正不可能是原来那样了。
      文荔来找过我,到医院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来告诉我在你走后发现自己怀孕了,犹豫是否该把孩子生下来,毕竟那是你惟一可以留在世上的骨血,最后的机会。
      结果没有,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你,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就来了。你走的那个周末她回南部去了,最后见到你的时候是周五的晚餐。吃完饭,她搭九点的车离开台北,你送她上了车,然后在五十一个小时后永远离开了人世,文荔说:“如果我不是周一早上才回台北,而是周日晚上回来,说不定我会去找他,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这种悔恨是最折磨人的,亲近的人遽然离世后,我们忍不住会反复地想如果当初怎么样怎么样那么后来很可能就不会怎么样怎么样……问题是我们无法回到当初,还好文荔说这话时并没有涕泪纵横,不然我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你走后的第三天,我在医院看完诊,疲累不堪而又精神恍惚地回家,我突然发现手机里有你上周四发给我碰面时间的短信,我没删掉,那一刻,那短暂的一刻,我突然以为可以和上周四的你联系上,只要我按下回拨键,我可以告诉周四的你周五一定要到医院找我,我给你安排个检查,让你住进医院,这样周日的你就不会猝死了,我独自一人激动莫名,拿着手机望着上面的短信犹豫着如何说服你,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健康已经出现了问题,短信上你说:九点,龙舌兰,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从高中起你就喜欢这样说,不见不散?我要告诉你周五一定要来找我,告诉周四的你,在那短暂的一刻里,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当我意识到其实不行时,我哭了,泪水无法克制地涌出,我在车上哭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是当车子停在我家楼下时,我已经收拾好情绪平静了下来,那平静不是真的,但是可以蒙人,然后我才上楼,我不想让卉卉发现,我的情绪绷在临界点上,她给我的安慰在那时是我无法承受的。
      怎么会是这样的心情?我也说不清,但我想文荔也有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要担心文荔怀了你的孩子?文荔是你生前交往的最后一个女朋友,但是你完全没有和她结婚的意思,在我看来你们之所以在一起纯属偶然,感情空窗期误打误撞的结果。我问自己,如果她真怀孕了,我该劝她留下还是拿掉,两种选择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前者是见证你们的爱情,顺道为你留个后,后者是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会希望我怎么说?我独自暗里周折辗转,结果担心的事没发生,她只是找我聊聊,我想太多了,好比你想要一个孩子吗?如果想,当你知道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你还想要吗?又或者你可以有一个孩子,仅有的一个,你希望那孩子身上流有一半文荔的血吗?
      文荔来找过我,一共两次,就没再来了,我想她和我一样,发现我们彼此并不是谈论你的好对象。关于这一点又可以分成两个层面来看,一是并非我们都和你关系亲密就能建立谈话基础,二是我们察觉到我认识的你和她认识的你,其实是有出入的,有些地方出入之大,简直判若两人。我想我在你心里和卉卉心里也有着显著的差异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走了,我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消失了。
      
      高远的同事来买外带咖啡,聊起高远老婆的事,年轻的男孩说:“高协理的老婆前天过世了,高协理快崩溃了,我想他真的很爱他老婆。”
      我回答:“那当然。”我在纸盒里放了半打松饼,递给男孩:“请你们尝尝。”
      我在美国电影中看过听闻邻居家中有人过世时,带着自己烤好的派或千层面前往致意的情节,当时觉得有些荒谬,后来想起却发现这样的安慰现实而温暖,活着的人日子依然得过,却势必无心张罗吃喝,我问:“高协理今天有来公司吗?”
      男孩点点头:“昨天前天请了两天假,今天来了。”
      “记得留块松饼给他,他八成没吃早餐。”我说。
      “我知道,谢谢。”
      男孩走后,我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沈芳,但这种事情早知道有什么好处?这样想着,便没打,下午她却来了。她要了一份法式吐司,说早餐午餐一起吃,其实已经下午两点了,我说:“别忘了下午茶。”
      “茶?今天不喝咖啡了,你这里有茶吗?”
      “锡兰红茶、大吉岭红茶和伯爵茶。”
      “我说的是中国茶。”
      “文山包种,属私人提供友情赞助。”
      法式吐司好了,沈芳用手抓着吃,她喜欢配蜂蜜,不喜欢枫糖,我想等她吃完再告诉她高远老婆的事,免得她没胃口,想不到,她才吃了两口,就看见高远从窗外经过,她丢下吐司,顾不得擦手,立刻跑出去喊住他,我看见高远回过头,脸上先是一阵愕然,接着是无边无际的疲累,沈芳背对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高远匆匆答了几句,就拦了出租车离去。
      沈芳进到店里,坐下来抓起吐司继续吃,吐司还热着,她前后只跑出去不到五分钟,她吃得很快,仿佛饿得不行,吃完,一口气灌了一大杯茶,放下茶杯时,她吐出一口气,说:“你知道吗?秋天了。”
      “可不是,已经十月了。”
      “是吗?”
      “怎么?过得连时间都搞不清啦。”
      “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今天早上听他同事说的。”
      “他竟然没告诉我,如果我刚才没喊住他,我还不知道。”
      “他能怎么跟你说呢?”
      “就是告诉我啊!不该瞒着我。”
      “发个简讯给你:我老婆走了,这样吗?”
      “也比什么都不说好,他可以打电话给我。”
      “在电话里告诉你他有多难过?告诉一个爱自己的女人,他因为失去了另一个女人伤心欲绝。”
      “伤心欲绝?”沈芳喃喃自语着。
      我把茶壶里剩下的茶给她倒进杯里,她一口喝尽了,我拿起茶壶走进吧台,想为她续上热水,她却在此时走了出去,我起先以为她又看见了高远,但是窗外没人,只有她迈着步伐走远了。
      我有一点不安,是我说得太直接了吗?这个傻女人不会以为高远只爱她,不爱老婆吧,如果真是那样,高远也不值得她爱了。
      晚上,我拨沈芳的手机,她也不接,我愈发担心起来,如果她以为高远妻子过世,他们就名正言顺可以在一起,也是很自然的想法,只是但凡有点良心的男人,不可能在此时有心情想这些,沈芳不是不懂,她只是没想到自己此时可能是高远最难以倾诉的人,甚至不想见到的人,她希望可以留在身边陪伴他度过艰难的时光,而不是被推开。
      
      翌日,我七点去开店门时,沈芳已经在店外等着,地上是大把大把的鲜花。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沈芳看了看腕表:“一个小时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发现沈芳的衣服没换,她应该整夜没回家。
      “不想吵你,反正该来的时候你自然就来了。”
      “花哪来的?”
      “我睡不着,就去了批发花市。”
      我帮着沈芳把花拿进店里,取出所有瓶罐把花插起来,有鸢尾、桔梗、海芋、孔雀草,还有一捧绿色球状植物,我叫不出名字的,沈芳说那是唐棉,她挑了一支阔口玻璃罐,插上唐棉和深紫色鸢尾,放在吧台上,说:“高远公司的人来喝咖啡时,请把这瓶花带给他,他看了就会知道是我。”
      “好了,我该回去了,整夜没睡,丑死了。”沈芳伸了
      个懒腰。
      “还不到吓人的地步,不吃点东西再回去?”
      “刚才太饿了,在巷口吃过烧饼油条和豆浆。”
      沈芳走了,两个小时后,有人来买咖啡,并且将花带进了高远的办公室。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我们不能回到过往,但只要活着就得继续,不论你愿不愿意。
      在我们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或数个时刻,我们以为自己过不下去了,或者不知道该如何过下去,但结果我们还是迈过了那个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迈得过迈不过,时间都会继续往下流淌。
      
      4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三点,我接到了以前工作的公司打来的电话,他们要去重庆成立分公司,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开拓市场,还可以天天吃麻辣锅。我昔时的主管说:“沈芳啊,你靠兼差过活都快两年了,也该休息够了,考虑看看。”
      
      5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五点,文荔抱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我店里,男孩约摸两岁,我当初的直觉还是对的啊!文荔说她要结婚了,我恭喜她,说如果她邀请我,我一定去吃喜酒,她略显支吾,还是说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背叛了皓耘?”
      “怎么会?皓耘走了都两年半了,我也希望你开始新生活。”
      男孩像你吗?坦白说我看不出来,我最怕聚会时对着别人的孩子品头论足,分析孩子哪里像爸爸哪里又像妈妈,在我看来,孩子根本是一个新的个体。
      “皓耘的家人知道吗?”
      文荔点点头,我招呼服务生给孩子一杯热可可,给文荔一杯爱尔兰咖啡,她望着孩子满足地啜饮可可,说:“皓耘的妈妈送了我一对金镯子,说是早就为皓耘娶媳妇准备的,现在用不到了,就给我留个纪念。”
      “这孩子是?”
      “是我姐姐的孩子,他们夫妻今天有事,托给了我,我刚才带他去坐摩天轮。”
      “真是你姐姐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文荔诧异道:“难道你以为……”
      “是的,不是吗?我猜错了?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真的是我姐的,来,伟伟告诉叔叔,我是谁?”文荔问着孩子,孩子认真地回答:“姨。”姨字拖得长长的。
      文荔离开时,突然问我:“如果孩子真是皓耘的,你会说什么吗?”
      “我可以当他的干爹嘛。”
      “那就好!”文荔笑了,我几乎忘了她笑时的模样。
      6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咖啡店打烊了,沈芳和李澜一起走往海滩,拎着一瓶香槟去迎接新年,这还是沈芳第一次走去海边,虽然她早已知道它的存在,就在不远处,安静地起落,是的,安静,车声是嘈杂的,人声是喧闹的,但涛声是安静的。
      “你看过山口智子和木村拓哉演的《长假》吗?”沈芳问。
      李澜摇头。
      “你没陪你老婆看过日剧。”
      李澜再度摇头。
      “山口智子的婚礼新郎没有出现,木村拓哉是他的室友,他是一个正遭遇演奏瓶颈的年轻钢琴家,两个人都因为不知如何面对生命的困境而苦恼着,于是木村拓哉说,就当作是正在放长假。”沈芳说,“这么老的剧集,真不该提起,暴露年纪。”
      “你说得对,这段时间对我而言就当放假吧,现在你的假期结束了,我的也该结束了。”
      “你要回医院?”
      “不是,我想把咖啡店顶出去,加上我的积蓄,开一家诊所。”
      “那你老婆?”
      “我会去加拿大接她。”
      “你确定她愿意和你回来吗?”
      “不确定。”李澜原本以为自己最确定的事就是会和皓耘一起变老,结果皓耘走了,现在李澜能确定的是,皓耘的离去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永世无法愈合,那是一种长久的失去,永远的哀伤,他不会一直觉得痛,因为它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也许你太害怕失去,在失去皓耘之后,你无法忍受你太太也许有一天会离开你,不论以何种形式,所以你干脆促成,一旦它真的发生了,你就不需要担心了,也或者说惟有它发生了,你才能解脱,才能免于忧虑。”
      “为什么这样觉得?”
      “因为高远老婆死的时候,你使用了伤心欲绝这四个字,你说了,并不是高远说了,高远怎么想我不确定,但我想,你是这样想的。”
      是这样吗?
      十二点,不远处有人点燃烟火,照亮夜的海滨,彩色的火花纷纷飞起又坠落,沈芳和李澜有着什么样的新年愿望呢?李澜但愿能回到皓耘死的那一天,他会竭尽全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沈芳则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爱上高远。他们不约而同地希望回到过去,而非展望未来,这就是苍老吗?对未来没期望,对过去却有遗憾。烟火熄灭后的海边特别黝黑,突然,传来沧桑的歌声: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是来电铃声。“谁会用这种歌当来电铃声?”沈芳问。
      黝黑的海边,苍凉的歌声渗入他们两人的心里,这时听来,两人都是这样寂寞的心境。
      手机的主人接了电话,歌声被截断,年轻的男孩没心没肺地嘶喊:“新年快乐!”显而易见是午夜十二点迫不及待的祝贺电话。
      李澜朝男孩望了望,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年轻,那时皓耘还在。李澜说:“不知道沧桑的年轻人会用啊!”
      
      作者简介:杨明,台湾著名作家,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历任杂志编辑、报社记者等,著有散文集《我以为有爱》、《向日葵海域》、《春天的啤酒香》和小说集《风筝上的日子》、《我的温柔你不懂》、《寂寞刚刚上市》等数十部,曾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小说奖、台湾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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