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个主题:一条大街、一座建筑、一条河……巴黎的主题很明显，是桥，那一座座连接塞纳河左岸和右岸的老桥和新桥。有了桥，塞纳河的水顿时就有了生气，城市的灵气也尽在其中。
我见过欧洲许多著名的桥。威尼斯的桥很迷人，但破旧、潦倒，家业太老；布鲁日的桥纤丽有余，而雄魄不足；法国中南部阿维尼翁的断桥，残缺的美中，却让人时时体验着生命的流逝。于是，我眼中欧洲最完美的桥，都在巴黎凝聚。
巴黎的桥骄傲，但它宽容、轩昂，却又悠闲，雍容的外表下，显得又闲又忙，不闲不忙。在这样的桥上多走一阵儿，连生命也会变得自在起来。乘坐地铁，桥会闪电般与你擦肩而过；随意走在街头巷尾，冷不丁你的眼前就会闪出一座桥；当你在“巴黎大转盘”的顶端寻找大铁塔的方向时，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了那桥，爬上蒙马特高城远眺巴黎全貌，抢先进入你视觉的，仍是那银灰色的塞纳河水托起的数不清的新桥和老桥。看来，你一定是躲不掉、甩不开它们的!
巴黎最老的桥，叫做新桥(Pontneuf)。名为“新桥”，却是巴黎桥中的长老。朋友说，之所以叫新桥，因为那是巴黎的第一座桥。最初，它是连接巴黎市政厅和塞纳河对岸居民的交通要道。古代欧洲城市的格局非常简单，一座教堂，一个集市，外加一所市政厅，一座城市的主要规模就有了。以后城市的延伸和扩大都是以此为中心展开的。人口膨胀，城市自然就要扩展，于是出现了新桥以外的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桥。每个年代的桥都保留了时代的印记。但无论其怎样变化，桥的造型、材质都与巴黎的整体风格相濡相融，决不会是都市的另类。巴黎的桥，不是简单的连接左右岸的交通枢纽，它将厚重的巴黎历史承载，与塞纳河一起见证着花都的变迁和发展。
巴黎的桥最惊骇的图像在于连接左右岸两端处的雕塑，白色大理石托起的风情万种的女神雕像，令所有穿行的游人围转沉吟。她们高大、健硕、丰满、自信，青春的脸上写满了自由、平等、博爱。谁说法国倡导的这种人文理念，只能体现在政治和意识形态范畴?艺术的创作精髓同样需要如此的人文精神。这样的雕塑不能不让人喜欢!与卢浮宫一尊尊著名的“女人”像相比，桥头的雕塑真的太幸运，不必终日躲在不见阳光的长廊深处，让所有慕名前来的游人在众多的展品中乱了方寸。没有自然风物和流动人群的陪衬，宫内的女人们美得迟钝、美得寂寞。而在桥头就不同了，她们自由、高傲，但宽容；她们悠闲，但努力，因此悠闲得神采飞扬。
巴黎的桥，轩昂、古典，于是成为这座城市的永恒坐标。历史上形形色色的墨客文人，为桥而疯狂，留下千古诗文，让后人吟诵;或留下残雕名画，让人叹为观止。你看那些在蒙马特高城扎堆的画家们，竟然几个世纪地在那里坚守，不是为了博取钱财，而是在固守一种文化和生态。他们兜售的画，其主题，万变不离其宗，永远都离不开桥和水。主题虽单调，画面虽雷同，却永远不乏买者。这就是巴黎桥之魅力。
站在米拉波桥上，我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黑色铁塔，桥下的河水在运动，在挥洒，然后伸拓出一个个漂亮的弯度，路易十四和拿破仑留下的建筑杰作恭敬地排列在河的两岸，成为河永远的拜谒者。环顾四周，已不见当年诗人阿波里奈尔伫立凝视的身影。此时，两米以外，一位盲人却在兴致勃勃地为他外省的朋友介绍着：“我了解巴黎的每一座桥，就如同熟悉我的口袋一样。”一样普通的巴黎市民，一位盲人流露出的对桥的情意，竟是如此的厚重。
是的，巴黎人对桥的眷恋由来已久。如果说巴黎有它的聚合力，一定来自这桥和河。桥头、岸边，有景致、有格调，由于视角宽阔，便于瞻仰和传扬。所以，从政治家、艺术家、军事家到一般市民，乃至大牌体育明星，都喜欢到桥的两岸聚会，他们喜欢这种长留记忆的凝固和雕铸。1998年，法国“蓝色军团”捧走世界杯，2000年，荣登欧锦赛冠军宝座，这可让阿迪达斯抓住了商机，它的形象代言人齐达内身穿品牌运动衣的广告在法国热播，创意的策划正是把他定格在桥和河之间。秃顶球星、足球和运动服顷刻征服整个欧洲。巴黎的许多国际景观，比如埃菲尔铁塔或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让巴黎人自豪的同时，也曾引起巴黎人的怒吼。那个高高的铁家伙曾被认为是为巴黎毁容，它的造型和材质都显得莽撞和陌生。而桥就不同了，桥就如同它下面的水，与生俱来，天然合一。它与巴黎人息息相连，密不可分，它根本无须靠挨时间，等待人们慢慢把它看顺眼。于是，巴黎对桥的眷恋变得如此不言而喻，同时又把这种眷恋展现得如此气派，如此风雅!
桥不仅在塞纳河边留下建筑和碑石，也改变着在那里流连的所有法国人和外国人的笑容、眼光和步态，甚至还点化着城市的艺术走向。我愿意和女儿从桥上走过，走向那方以“华沙”命名的广场。由桥延伸过去的广场，紧贴河岸，成群的巨型雕塑在这里统一聚会，它们摆出万般姿态，使尽各种心智，展现自己的风情。广场的艺人，当然不甘落后，他们也抖出百般花样，使尽浑身解数，最大限度地融进这艺术的氛围。
非洲鼓、阿根廷探戈、意大利歌剧以及西班牙斗牛舞，统统都会在这个露天舞台上演，只要花得起时间，你就可劲地看吧。当午后的阳光渐渐从广场收尽，富有韵律的非洲鼓声便从四周响起，动感中闪现出一张张炭黑的脸，黛青的底色衬出阳光明朗的笑容。头顶小太阳伞，伞间法国三色旗的图案与鼓声共同跳跃。我喜欢这样的景致，他们抹出巴黎亮丽的色彩，他们奏出巴黎明快的节律。
再看那边，一对西班牙男女正在聚精会神演义探戈，他们神情高傲，却毫不盛气凌人，完美的动作配合，全都融在了那有力、潇洒的甩头之间，真是太酷了。曲终，另外一对男女搭档迅速将一顶黑色礼帽递到人群中，优雅的姿态，温和适度的微笑，职业性地流露着他们一颦一笑间舞者的高贵，简直令你不会搪塞。硬币在大家的喝彩和掌声中，大大方方、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地落入帽底，金光、银光一起在黑的底色、在西班牙的响板声中闪动。
我想过，世间的卖艺者司空见惯，为什么这里特别吸引人?这里有上佳的地理位置，紧邻河畔，一切的艺术形式会因为水的陪衬而成色大增。这里洋溢的艺术气氛，由于时时流动，形不成地盘，更不会出现兼并和垄断。虽是卖艺，但演员从不强买强卖。在这样的都市，在这样的广场，艺术早已超出了物质范畴，当演技与文明衔接在一起时，你永远不会厌倦。在这里形成的规范，在这里出现的一切，都是干净、文雅、礼貌，不重招揽，君子作派，心照不宣。从桥上走来，融进这样浑然一体又互不相识的氛围，你的心会像风一样自由。
我从来不知道塞纳河上到底有多少座桥，不是为了写新闻，这样的统计数字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要到每一座桥上行走，享受现代方便的同时，认真品味古典都市的情韵。当你从桥上收尽一切风物，你对巴黎的审视将是崭新的!
其实，巴黎桥和水的神韵，本不在纸页间。
(赵强摘自《环球》2002年第1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