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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意充盈的乡野]乡野小春医免费阅读全文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55:56 点击:

      三张照片      那三张照片,锁在母亲的梳头匣子里。紫红色檀木匣子,纹路清晰,浅浅的花鸟图案,悠悠地伏在上面,不显山不露水,寂静,淡雅。匣子四周镶着镏金的花边,铜鼻铜锁。虽然红檀木露着斑驳,黄铜锁也有了黑斑,但整个造型还算别致。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匣子,不该放那三张发黄的照片,要放就放金银细软。可是,母亲,不仅放了,而且把那三张照片,金条一样锁了三十年。
      那三张照片,像三只小兽,躺在梳头匣子里,任那把铜锁,咔嚓一声,牢笼一样锁住,静静地,单等母亲放它们出来。三张照片里,有一张是母亲最最珍爱的,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四边是匀称的锯齿。照片里,那位穿着大襟褂子,打着绑腿,头上别着一朵花的女人,就是母亲的娘――我的姥姥。小时候,一看到这张照片,我总要问,姥姥的褂子是红色还是黄色?母亲就斜我一眼,说,还用问?看看你姥姥的那双脚,大红大紫的衣服,不压趴下?姥姥裹过脚,半截儿又放开了,虽不是三寸金莲,但已经变形。母亲说,姥姥五个脚指头有四个绑进了肉里。姥姥穿着一双小船一样尖尖的黑布鞋,与姥姥壮实的身子比,就显得小了,支撑不住身体似的,仿佛一动,就会头重脚轻,栽个大跟头。
      莫非大红大紫的衣服就重?明知道母亲的说法不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为说罢那句话,母亲的脸忽然就拉了下来。由此我确定,姥姥是不穿大红大紫衣服的。可是,姥姥为啥要在头上别一朵花呢?莫非花没色儿?我问,母亲就说,谁能知道,那得问她自个儿。
      另外两张照片,里边有母亲最最痛恨的人。其中一张是冒牌彩照(我就这么称呼),母亲说,照片是人工上了色儿的。里边有一位俊俏的女人,瓜子脸,圆眼睛,高鼻梁,满面笑容,嘴角上翘,照相时,好像专门用牙咬着舌头,舌尖欲显不显地露着,那嘴就显得小巧、饱满,像水灵灵的花骨朵。她穿着紫色碎花旗袍,人虽袅袅婷婷,但旗袍上紫色花瓣却斑斑驳驳,脸蛋上涂着淡红胭脂,嘴唇上也点着一抹红,头微微向左偏着,那样儿,如一只猫,乖巧温顺。我叫她俊女人,后来,才知道她叫秀丽,既是我奶奶又算我姥姥(为了把故事讲清,我权且喊秀丽)。另外一张,同样有一位女人,这位女人,脑后绾着一个髻,光脑门儿,凸嘴,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蓝裤子,碎花袄,背微驼,很显老。我叫她大嘴,后来,才知道她叫俊梅。这是一张正牌彩照。三张照片里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三个时代,而那个男人,却是从三张照片里一年年长大的,跟姥姥照时,高高瘦瘦的,像姥姥的弟弟。跟俊女人照时,留着精干的短发,成熟英俊,像俊女人的大哥哥。跟大嘴女人照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略驼,头发稀疏,略显苍老,跟大嘴女人很般配。这个男人,是我的姥爷。母亲看第一张照片,一看半天,眼神迷离,将信将疑,很费劲的样子,像是跟离世的姥姥交流。看另外两张,眼神一下就冷峻了、凌厉了、尖锐了,看着看着,鼻子就重重地哼一下,是那种不屑一顾的哼。母亲既然恨照片里的人,为啥还要保存它们?还要把它们放在一块?后来,我分析,母亲之所以把它们放在一起,很大程度是提醒自己记住过去,还有,就是向过去泄愤。母亲把三张照片锁在一起,把爱和恨锁在一起,任这两种情感,在她的记忆里互相啃咬,撕扯,一生一世纠缠不休。
      姥姥叫什么,母亲也说不上来。母亲只说村里人叫她二丫儿。姥姥比姥爷大三岁,妻大三,抱金砖。姥爷娶了姥姥,干啥啥顺。这是母亲的话。母亲说,姥爷是个油皮子,除了爱媳妇,爱享受,爱刺激,啥本事没有。可是,有时候,母亲也夸她娘家如何富裕,母亲的话是前后矛盾的。姥爷没本事,能把日子过得红火、滋润?姥爷没本事,能让他钟爱的媳妇喝奶并用奶洗脸?其实,后来我想,母亲之所以恨那两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姥姥没从姥爷身上得到的东西,那两个女人得到了。再一个,母亲认为自己的婚姻是被包办的,自个儿没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爱,而姥爷,则利用她的幸福,如鱼得水,在爱河里痛快、淋漓地畅游着。
      对于母亲,姥爷的爱情史,是藏在她心口的硬伤。而那三张发黄的照片,就像一柄箭,不看还好,一看,就仿佛能穿过岁月,直逼她内脏。
      
      姥爷和姥姥
      
      姥爷和姥姥之间没故事,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一男三女,是他们全部的故事。这是母亲的话。母亲还说,姥姥,用她的博爱拉扯着五个孩子(母亲常说姥爷是姥姥的大小孩儿)。姥爷不干地里的活儿,他挑个货担,走街串巷,沿村卖针头线脑、胭脂腮红,还挑着担子干过一段磨剪子菜刀的营生。姥爷干不了地里的活儿,姥姥就领着大姨二姨,牵着舅舅的手,一起到地里干。那时候,母亲可能还没出生(在母亲之上,先后有两个孩子没拉扯成人。母亲常把那两个孩子的早死归于姥爷不顾家)。母亲说,她从没见过像姥姥那样惯男人的。姥爷的脚只要一迈进院儿,除了出气,其他,一律由姥姥完成。
      母亲的叙述让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姥姥领着三个孩子,扛着锄头,小跑小颠儿,从西山坡那几亩地里,旋风一样往家赶,边走边呵斥:快走,快走,你爸就要进家了,还磨蹭?姥姥家的大门是向屋后开的,走在屋后,姥姥不进院,先要站在果树下的大磨盘上,放眼远眺,看姥爷从山脊上露没露面。看不着姥爷,就跳下来,拍拍黑大褂,唉地一叹,才撸袖子做饭。看着姥爷,就满脸喜悦,冲着三个孩子,咋咋呼呼地喊,快,快,你爸回来了,你们,动作快点,一个生火,一个抱柴,一个沏茶。她自已呢,整理一下鬓发,抻抻衣袖,满脸幸喜,翘首相望,像久别多日盼夫归似的。姥爷呢,悠闲自在地挑着担子,从西山坡上,背着一身晚霞,哼着小曲,迎着姥姥的目光,慢慢往家赶,人还没走到跟前儿,就歪着脑袋,急煞煞地喊:二丫儿,卸担!在外忙碌了一天的姥姥,也不觉得委屈,倒像被重用了似的,快迎几步,边噢噢应着,边接过担子,颤颤巍巍挑进院儿,这边放担、卸货,那边早把姥爷让进屋,上炕喝茶。每次,一说到这儿,母亲就愤愤不平,常常指着我的父亲,骂他母亲(秀丽,我姥爷的第二任妻子)乱使妖术,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姥爷改造成了她的奴役。当然,母亲说姥爷姥姥的故事时,常常要加上一句,这是你大姨说的,那是你二姨说的。因为那时候,母亲还没出生或者是还没记事儿。每次讲姥爷,总要拉个证人出来。
      几个人中,舅舅常跟母亲唱反调。舅舅说姥姥惯姥爷,乐在其中,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母亲却说是被姥爷逼的,不那样咋办?日子不过了?那时又不兴离婚!母亲还说,不比不知道,一比,能把你气死,你没瞅着他对那女人(秀丽),啧啧,喷喷,一个下三滥。对咱娘有那一半也算夫妻一场了,毕竟咱娘给他拉扯大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他喜欢过谁?那女人哼一声都是命令,他多会儿听过娘的指派?
      舅舅反驳说,姥爷也听姥姥的话。
      比如那次,姥爷不想出去卖货了,姥姥就让他跟着去地里。这时候,姥姥就把两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单带舅舅。舅舅是最小的,跟上面两个姐 姐差好几岁,再加上姥爷喜欢男孩,下地时,就让舅舅骑在脖子上,跟姥姥相跟着,有说有笑,一路走去。那时候的姥姥,比平日多了份快乐,虽然壮实,却另有一种妩媚。到了地里,姥爷让舅舅到不远处的野滩儿玩,他和姥姥边聊天儿边割麦子。当然,姥姥为等姥爷,割得很慢,姥爷呢,割得更慢。往往是,他们一天干的活儿,远没有大姨二姨两个女孩儿干的多。就这样,割上一阵儿,姥爷还嚷嚷,说腰也酸背也疼,手腕也发僵。那样子,远不像个七尺男儿,倒像个撒娇的孩子。姥姥也不恼,让姥爷到地头躺着,给她唱戏。姥姥就在地头处,来来回回地割,一片割完,她往前推进,姥爷躺的地方也往前推进。姥爷头枕着姥姥的大褂子,跷着二郎腿,脚趾头一跳一跳,打着拍子,哼起了一曲一曲的戏,哼着哼着,就停下来给姥姥讲,生怕姥姥领会不了唱词里的内容。舅舅说,姥爷的嗓子很好,唱的音儿也准,很有磁性。舅舅在野滩里逮蝴蝶,就跑回来,趴在姥爷身边,听姥爷唱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醒之间,舅舅睁眼,不见了姥姥姥爷,却见不远处的麦地里,麦芒乱颤,风中飘来异样的声音。那天,姥姥变形的脚,穿着一双黑呢子鞋。只见那双前面尖尖的鞋,像小船遇到了巨浪,晃晃荡荡,在麦秆处乱动,而姥爷的那对大脚,蹬着小脚,上来,下去,交叉着狂舞。姥姥娇娇的声音,带着微喘,夹在微风里,夹在熟透的麦香里,一阵阵,荡进了半睡半醒舅舅的耳朵里。这些,是舅舅把一个画面截成了一句话,讲给母亲听的,目的是反驳母亲,说姥爷和姥姥曾经也很恩爱,而母亲,转讲给我时,含含糊糊,只说姥爷是猪八戒,爱媳妇不说,还爱刺激。而我,就把母亲遮遮掩掩、零零碎碎的讲述,依靠想象,拼凑成暖阳下、麦地里姥姥姥爷的娱乐图。
      舅舅说,等他完全清醒,却见姥爷依旧躺在身边,而姥姥呢,坐在姥爷头顶处,细细地挽着发髻,姥姥脸蛋上一坨红晕,眼睛似水,盯着姥爷,似责备,似爱怜,娇羞百态。舅舅知道,这时候的姥爷心情必好,就撒娇,磨缠姥爷,让他帮着逮鸟。姥爷摸着舅舅的头,却盯着姥姥,不怀好意,赖皮地说,我的腿软得走不动道儿了,你厉害,你有功夫,割着麦子还蛮有精神。姥姥就怜爱地白姥爷一眼,说,少耍贫,帮儿子逮鸟去。姥姥起身又割麦,姥爷继续躺着,盯着蓝天看。
      坝上草原,平川悠远,没山少树,鸟把巢就建在那浓密的庄稼地里。晴空中,几只鸟啾啾叫着,在一处盘旋半天,然后直冲下去,过一刻,又飞起来,飞向远处。飞回来,再盘旋半天,又直冲下去。姥爷告诉舅舅,鸟直冲下去的地方,肯定有鸟窝。观察一阵后,姥爷就领着舅舅,走进远处的麦地,在鸟下落的地方,细细地找鸟窝。舅舅说,按姥爷的方法,真能找到搭建很好的鸟窝。鸟窝里有几颗鸟蛋,皮是灰色的,上面间隔着细细的白斑,抓在手里,光光溜溜的,像鹅卵石。姥爷就用马莲草编个鸟笼,架在鸟窝上面,用细绳揪着,待鸟下来进了窝,猛一拉绳儿,鸟就扣在了笼里。夕阳下,舅舅左手抓着鸟,右手握着鸟蛋,随在姥姥姥爷身后往家赶。路上,姥爷跟姥姥说,我明天去南村儿转悠一天,南村儿那些女人又该买针头线脑了。姥姥说,我明天领着三个孩子,割剩下的那片麦子。然后,姥爷又开始哼戏,姥姥很专心地听,姥爷走得快,把姥姥甩下一截儿,再站住等。姥姥的样子,很幸福。舅舅说,那时候,他有鸟玩,有鸟蛋吃,也很幸福。
      舅舅一说到这儿,母亲就发脾气,说他赶得巧,有娘亲有爹疼,不像她,四岁就死了亲娘,遭后娘虐待。母亲说时,总是不提我的父亲,只提后娘暗里做鬼,让姥爷把她强许给了后娘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随他的母亲,也就是秀丽,一块上姥爷门儿的。听我父亲说,当时,他是很疼我母亲的,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可是,母亲却犟得很,自始至终,就跟他戗着干,当着秀丽的面,故意欺负我的父亲。好在秀丽是聪明女人,她的眼睛比心还亮,她把两个孩子一块养大,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这个女孩儿,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愿意掉脑袋的喜欢。对于男人喜欢女人,秀丽最有体会,因为姥爷就是那么喜欢她的。所以,待俩人长大,秀丽就亲上套亲,把我的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这样说真是别扭,这些血缘关系总是交代不清楚。可是,就是这种乱了套的关系,让我的母亲一辈子都跟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对着干,好像是,这两个男人,因为自己的爱情,欠下了她一辈子的债、一辈子的情。
      母亲常埋怨大姨、二姨和舅舅,说他们各过各的日子,不满意姥爷的做法也不明提,就在她跟前儿点眼药(说坏话),撺掇她跟后娘干架。
      一说到这儿,大姨二姨就护着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姥爷和秀丽的事儿、我母亲和我父亲的事儿,根本没法插手。
      
      姥爷和秀丽
      
      母亲说得对,在她四岁时,姥姥去世了。这就引出了第二张相片:姥爷和秀丽的故事。
      那时,大姨22岁,三年前嫁到了外村,还生了大姨哥。二姨20岁,刚嫁到外村(为了帮家里干活,在当时的农村,大姨和二姨都算成婚晚的)。舅舅刚满十六,姥姥死的时候,给他跟本村的姑娘订了婚。姥姥去世时41岁,姥爷只38岁。母亲跟我说这些时,我总是绕不过弯儿:姥姥早逝不说,姥爷那么年轻,竟然做了四个孩子的爹,还有了外孙。而我,32岁了还跟几个男人周旋,结婚对象至今没确定。
      姥爷和秀丽的爱情更浪漫。这是我从母亲话里话外听出来的。
      秀丽是南村的,离姥爷家五里地,25岁时,丈夫去世了,给她留下一个儿子(我的父亲,后来才知道,这个儿子是抱养的)。秀丽特别漂亮,十里八村,没人不知道。按人们的描述,照片里的秀丽远没有真实的秀丽好看。秀丽27岁时嫁给了我的姥爷,她比姥爷整整小了11岁。秀丽过门没几天,就张罗着给舅舅成了家,撵到村东住去了,这就给她和姥爷提供了恩爱的场所。据说,秀丽的丈夫是病秧子,生病期间,她几乎守着活寡。而姥爷呢,又是那样的男人(母亲的话),虽说是老夫少妻,但都正当年轻,都在生命的旺季,那缠绵可想而知。
      秀丽个儿不高,依母亲姐妹们的描述,也就是一米六左右,但身材搭配合理,该凸的地方,高高的,尖尖的,山峰一般;该凹的地方,密而不露,深若幽径,让人充满了遐想。老天爷给她造就了好身段好脸蛋不说,还给了她一双灵巧的手。我姥姥生前只能做窗帘的碎花布,一经她手,不仅能变成一件碎花褂子,还能多出一双碎花鞋。那是一块绿底儿小黑花的洋布,是姥爷要卖的货。那时,姥爷开了个布庄,不大,开头只有三种货:白洋布、家纺布和碎花布,后来,又进了的确良。布庄虽小,可在村里还是头一家。母亲亲眼见秀丽在那块布上,用尺子比着,用白灰块画线,喳啦――喳啦――,一道道线交叉着画好,就用剪子裁了,然后,盘腿坐在炕上,一针一线缝成了褂子(大姨说姥姥没那本事,姥姥做衣服总得让别人裁剪)。褂子做好,秀丽又把裁下的布头剪成长长的布条,一叠一压一缝,做成一条长带子,然 后,放在褂子上,左盘右绕,一会儿缝,一会儿挑,制成了五枚盘扣。那盘扣,针角匀称,叠压整齐,花样百出,简直太美了!剩下的那块小方布,也不扔,打鞋衬,粘鞋面,纳鞋底儿,没几天,做成了一双花鞋,她还用布头做手绢,抓在手里,扇子一样地摆。她穿上那褂子那鞋子,再配上一条黑裤子,依母亲的话说:没见过的耐看。
      秀丽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嫁给姥爷没几天,就把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拢在了身边,这还不说,她还手把手教她们裁衣做鞋,这边一伙女人做,那边,货架上的布已经卖了一大半。村里的女人东施效颦,学起了秀丽穿衣打扮,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依母亲的话说,秀丽嫁到齐村,把齐村女人都带坏了,那些女人,一个个,就像招客的。
      因为秀丽会裁衣服,爱设计款式,缝纫机时兴没几天,姥爷就给她买回一台。
      秀丽简直成了村里的明星。男人们一看到秀丽,那馋样儿,就像一条狗看到肉骨头似的。秀丽呢,不仅让全村男人垂涎,而且能做到不让女人们嫉妒。这真是不简单。
      有了秀丽,姥爷就像有了一个聚宝盆,他在村里男人的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这以前,村里的男人可是从不正眼瞅姥爷,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说起秀丽的手巧,母亲的言语中有不易察觉的仰慕,可是,一旦说到她和姥爷,母亲的脸一下就变了,就恶狠狠地说,那女人,少见,准是狐狸精变的,对,狐狸精变的,是专门吸男人精血的。
      母亲说,那只狐狸精,长得妖不说,还装病西施。你姥爷不在,她精精神神的,你姥爷一进家,骨头马上就酥了,说话也带出了颤音,一会儿喊肚子疼,一会儿又喊头疼。刚才还在地上站着,你姥爷一进门,人家就躺在了炕上。你姥爷,就那么,像只跳蚤,一会儿跳到头顶,摁头,一会儿又跳到脚底儿,摁肚子。最可气的是他俩的腻歪劲儿。隔三差五,你姥爷要去大城市选布,有时走一两天,有时走三四天,走的时候,那女人,啧啧,生离死别似的。母亲的话,由不得我扩展了想,深入了想,想姥爷对小媳妇的宠爱。
      娶了秀丽,姥爷一下子爱操心了,出远门前,天没亮,姥爷就开始安顿秀丽,说西房上晒着豆角,下雨记得收。菜院儿里南墙下的倭瓜是收籽用的,紧记着别摘,那瓜品种好。姥爷说,秀丽就嗯嗯地答应,听声音,像几岁的孩子听大人的吩咐。
      姥爷说,我不在家,少吃凉的。
      秀丽娇娇地嗯一声。
      姥爷说,晚上记得插门。
      秀丽又嗯一声。
      姥爷说,别跟俩孩子生气,出去串串门,别憋着。
      秀丽又嗯了一声,就听“嘣”一声,谁亲谁的样子。
      姥爷出门前,又返回来,站在炕沿处,盯着秀丽看,很舍不得走的样子。看半天,伏下脸,趴在秀丽耳朵旁说悄悄话。那话,装睡的母亲是听不着的。姥爷说罢,秀丽就嘻嘻嘻地笑,悄悄骂了句:你个挨千刀的,真坏。这边娇骂,那边却伸出白瓷一样的胳膊,抱住姥爷脖子,磁铁一样把姥爷吸紧。两颗头上下交错,挨在一起,半天不移开。
      有了布庄,姥爷不用挑着担子沿村走了,地由舅舅种着,姥爷的气色更好了。
      姥爷守着自己的小媳妇,眼睛里时常有亮亮的、柔柔的、暖暖的小火苗跳动,那种眼神儿,是热恋人的眼神儿,我父亲眼里常有,母亲眼里却很少见。我的母亲,一辈子生活在怨恨里,她的眼神里,除了促狭和提防,很少有温暖。母亲一说起姥爷对秀丽的好来,意见大得不得了,我知道,她是为自己的母亲抱不平。母亲始终不明白:感情这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
      前面说过,秀丽嫁给姥爷,娇得不得了,每天哼哼唧唧。我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姥爷倒嘱咐他俩照顾秀丽。做饭时,灶火间的事儿,就由他俩负责,一个拉风箱,一个添柴。母亲年小,坐在凳子上够不着风箱,站起来够不着锅台。拉风箱时,只能站着,就像拉磨的驴,小脚扑腾着,向前走五步,向后退五步,风箱拉出来,推进去,她也出去进来,如同在风箱上荡秋千。有一次,拉着拉着,一头杵在风箱上,把风箱杆压成了两截儿,秀丽还没说啥,母亲早哇哇哭开了,我的父亲正在添火,母亲一哭,他一下站起来,把母亲护在身后,跟秀丽说,不怪她,是我的过。
      秀丽问,咋是你的过?
      我父亲答不上来,一急,也哭开了。
      父亲边哭边用手抹泪。他的手刚抓过炭,给母亲抹一把,自己抹一把,他们两个,满脸黑道道,泪蛋儿掉下来,就变成了一颗颗黑珠子。再给母亲抹时,母亲猛推了他一把,结果,父亲的头磕在了锅台上,血流如注。
      事儿发生后,秀丽也没说啥。可是,秀丽跟姥爷学说这件事儿时,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姥爷一把拉过母亲,狠狠地打了下去。边打边说,咋不懂好赖了?哥哥哄你,你咋还推他?
      母亲时常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指的就是这事儿。可我父亲说,秀丽跟姥爷说这事儿,并不是责备我的母亲,她只是变着法儿夸自己的儿子懂事儿。后来,这事儿让我大姨、二姨知道了,她们认为是秀丽教唆我姥爷打了我母亲。这以后,大姨和二姨常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培训狗似的教唆母亲,以大姨和二姨的话说:不为咬人,只为防身。而母亲,得到两个姐姐的教化,不仅会防身,还学会了咬人。母亲被训练成了小猎豹,那狠劲儿,让秀丽着实过了几天难熬的日子。
      母亲说,能让你姥爷那么下三滥地侍候,那女人,比阿庆嫂还能。秀丽和阿庆嫂,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母亲要比,也只能听着。母亲说,娶过没几天,姥爷爱操心不说,还学会了家里的所有营生:和面,做菜,洗衣服……还学会了按摩。这些活儿,姥姥在时,姥爷是从没插过手的。
      一说到这儿,母亲就会说,那女人,全靠那招数降服男人。
      那招数是啥?我问母亲,母亲就说,能是啥?不正经呗!当我从少女变成女人时,我才懂得母亲话里的意思。我见过姥爷家的大炕,那是一条能睡五六个人的炕,炕依窗而建,坐在炕上,透过玻璃,院内一览无余。全家人睡在一条炕上,往往是,夫妻睡中间,孩子睡两边。我猜想,母亲肯定是挨姥爷睡的,而我父亲,自然是挨秀丽睡了。事实上,他们睡觉是男挨男,女挨女的,秀丽和姥爷睡中间,母亲挨秀丽,我父亲挨姥爷。母亲说,那时候她胆儿特别小。睡到半夜,听到家里有动静,就嚷嚷,说老鼠上了炕,��地响过。姥爷点着灯,她就盯着中间看,看姥爷和秀丽各在各的被窝里,就长舒口气,说老鼠跑了。姥爷吹了灯,没一会儿,母亲又嚷嚷,说老鼠进了秀丽被窝,非得让姥爷赶。秀丽躺着不动,母亲就站起来,使劲儿拉秀丽的被角,非要抖她被窝。姥爷黑着脸,反抓起母亲被子抖,边抖边骂,骂她是丧门星,防死了亲娘,还半夜喊丧。母亲揉着眼,顶姥爷,说亲娘是被他气死的。话还没说完整,头上早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母亲犟劲儿上来,不依不饶,抓着秀丽被角不松手。秀丽裹着被子站起来,说,来,抖抖,抖给你看。她双腿并拢,僵尸一样裹着被子在炕上蹦。一步,两步,边蹦边嬉笑着跟姥爷说,小孩子,好奇,让她看看不就安心了?打她干啥?秀丽 虽是向着母亲说,可在母亲听来,却是跟姥爷调情。趁秀丽不防,母亲猛一拉她被子,刷一下,被子掉了下来,秀丽雪白的肌肤,就那么一览无余地露了出来。她竟然啥也没穿,她睡觉竟然啥也不穿。这是母亲的原话。那时候,七岁的母亲才知道,女人的身子竟可以是那样的:乳房像吹起的两个气球,放在了胸部,身子白而瓷实,像红柜子摆着的白瓷罐,如果羞处不露出来,在母亲看来,那身子,太美了。母亲把这归为不正经,有点牵强。但是,这件事却影响了母亲一生。我的母亲,一辈子,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秋裤秋衣从来不脱,即使穿着衬衣,袖口和脖子上的扣子也扣得死死的。我想,母亲生了我后,再没生育,可能跟这有关。大学毕业后,我虽然不想结婚,但穿衣服,总要隐隐约约把女人的曲线美显露出来的。我不会像母亲,自己给自己做一个牢笼,然后坐进去,一辈子禁锢自己。
      母亲生了我后,一提起秀丽的光身子,愤恨,不解,却又充满嫉妒。她总是止不住地叨叨:女人生了孩子,那奶就往下耷拉,整个轮廓都变了,不生育有不生育的好处。一说到这儿,母亲总要盯着我父亲看。虽然我父亲脾气好得不得了,但一提起秀丽不是他亲妈,他眼里就有了愤怒,脸立刻就变了。
      那晚,秀丽直挺挺地站着,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两个孩子动物一样地观赏过了。尤其是我父亲,一睁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昏暗的灯下,石膏一样,痴呆呆地站着,那一刻,刚刚醒来的他,猛地站起来,随即又猛地躺下,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地哭开了。
      而我母亲,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跨过两个大人,狠狠踢我父亲一脚,说,哭死你!羞死你!然后,转过身,裹着被子,倒头便睡,全然不顾两个大人的惊讶。
      这以后,秀丽对母亲的态度就变了,她以一个大人的肚量和狡诈,与我的母亲展开了一场场无形的战斗。当然,秀丽的目的是制伏母亲,让母亲听其教诲。这是姥爷教给秀丽的任务,姥爷说我母亲早早没了娘,没人调教,野惯了,得管教。而母亲,背后有大姨、二姨出招,又怎能让她管?往往是,一个要管,一个不让管,两人就时不时整出些小插曲。
      秀丽常年生病,唧唧歪歪喊难受,姥爷专门给她买了只山羊,让她每天挤奶喝。这引起了大姨、二姨极度的不满,大姨说姥姥活着时,姥爷就认识了秀丽,要不,几天就要去趟南村?南村才几户人家,哪有那么多人买针头线脑?大姨说完,二姨接着说,要不好几次啥也没卖了,还丢了几样东西,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娘还安慰他,说丢就丢了,人没事儿就行。大姨和二姨一碰面就说这些,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成了谩骂,甚至是恶毒的诅咒。她们对秀丽的不满就像病菌,她们自己能扛住,但虚弱的母亲扛不住,母亲用她微薄之力对抗着。
      放山羊的任务落在了母亲身上,这给母亲创造了很好的机会。她拉着山羊到地畔吃草,却把羊头拉起来,让它吃不着。折磨山羊,母亲很有耐心,多半天,抱着山羊的头,仰望蓝天。山羊咩咩的叫声,在母亲听来竟是美妙的歌曲,它叫的越响,越凄惨,母亲越快乐。母亲用独特的方式,报复着姥爷,释放着对秀丽的妒忌和不满。傍晌午,母亲盯着山羊的眼睛看:山羊的眼睛里怎么会有泪花,跟眼角的混浊物相比,那泪竟然晶莹剔透起来。它是不是想自己的孩子了?山羊下了羊羔,没几天,姥爷就把羊羔卖了,说这样,秀丽就能喝到充足的奶。那一刻,母亲忽然同情起山羊来,好像是,失去孩子的山羊,是姥姥变的。母亲盯着山羊,山羊盯着母亲。阴阳两界,在晌午的野滩里,母亲感觉与姥姥相遇了,母亲的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其实,母亲对姥姥的记忆是模糊的,甚至是陌生的。秀丽既没用针扎过她,也没用火铲烧过她,更没把她撵出家门,让她流落街头,不像人们说的后娘。母亲虽然数落不出秀丽的不是来,但是,一想起自己有个后娘,一想起大姨说的:后妈的心,旱地的葱,毒辣着呢。母亲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觉得命苦得不得了。
      泪从母亲瘦弱而苍白的脸上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露珠一样,晶莹地挂在草叶上。母亲低头看一眼草,山羊也趁机低下了头,奋力地探着草。那一刻,母亲心动了,想让山羊饱餐一顿,可是,想想秀丽等着喝奶,她又使劲儿把山羊的头拽了起来。捧着山羊的头,母亲哽咽着说,不是不让你吃,是不想让她喝奶。像对自己的亲娘说似的,说着说着,母亲就号啕大哭起来。对着山羊,喃喃地喊:娘――,娘――,你咋不管我了?饥饿难耐的山羊疑惑地盯着母亲,猛然,头一耸,犄角冲着母亲,噌一下撞了过去,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母亲让自己假设的亲娘,撞了个人仰马翻。脸上血流如注。如果不是我父亲到草滩里寻母亲吃午饭,晌午,血正旺的时候,母亲会不会流死,还真是个疑问。一说到这儿(当然,母亲只说被羊撞的过程,不让羊吃草,是我从她吞吞吐吐的述说中猜到的),母亲就指着自己左脸的那道伤疤,说,你瞅瞅,那畜生,两三下就豁了半尺长个口子。
      我敢说,如果不是那道伤疤,母亲必定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孩。可是,那道伤疤,却让母亲落下个“三丑儿”的称呼。
      母亲一提起自己脸上的伤疤,我就开玩笑说,秀丽肯定是怕您嫁不出去,干脆自己家消化算了,秀丽这样做,也对,反正儿子也不是她亲生的,自己抱养的儿子,娶自己养大的闺女,也没啥说不过去的。免得像我一样,变成老姑娘,那时候嫁不出去可是招人笑话的。
      我一开玩笑,母亲就嘁地一声,说,后娘能有几个好心眼儿?不相信,让你爸给你找个后妈,你试试!
      这一说,我就无法再说了,一说到秀丽,母亲总是钻牛角尖儿,根本听不出那是玩笑话,母亲认死理儿的劲头,十头牛也别想把她拉回来,她的固执和偏见,我领教多了。在我看来,姥爷和秀丽,在那个时代,他们的爱情那样的如痴如醉,那样的缠绵俳恻,简直太美好了,可是,母亲怎么就要痛恨一生呢?
      母亲让山羊撞了,但山羊的奶照旧多的喝不了。秀丽说母亲伤着了,流血过多,得喝奶补补,奶递上来,母亲一下把碗拍在了地上,碗碎了,白花花的奶流了一地,虫子一样蜿蜒着。姥爷气不过,举手要打母亲,秀丽边拉边说,孩子不爱喝奶,别逼她。从那以后,秀丽再没给母亲喝过奶,喝不了,就用奶洗脸,时间一长,秀丽的脸越发像瓷器,又瓷实又白。
      姥爷几次打母亲,母亲记得一清二楚,不知重复着说了多少次。
      秀丽很会剪窗花。姥爷家的窗户,下面一块大玻璃,上面由木条隔成十六个小方格,八个小方格组成一扇窗户,两扇小窗能对门开。两扇小窗旁边的木条流水一样,迂回曲折,组成一幅别致的图案,上面都糊着麻纸,每年过年,秀丽就在每个小方格里贴上窗花。不像姥姥,大姨说,姥姥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过年时,只在下面的玻璃上贴一个大大的喜字。而秀丽,却要在窗花上下很大的功夫。她把红纸叠成四层窗户格大小的方块,在上面画动物花草,用线把四层纸固定住,旋空、留边、剪花蕊,剪刀里掏外翻,纸屑上下翻飞。剪窗花最显功夫的地儿是花蕊,手艺好的,花 蕊细长匀称,花蕊尖而毛,手艺差的,花蕊就剪成了绳头,上下一般粗。
      秀丽坐在炕上,长头发盘在脑后,髻如蓬松的绸花,头摆花颤,别有情趣。秀丽的手上下舞动,纸屑雪花一样纷纷落下,秀丽身上腿上落满了纸屑。窗花剪好,秀丽把叠着的纸分开,平铺在炕上:四张一样样的喜鹊登梅,栩栩如生。秀丽修长嫩白的手压着窗花,盯着自己的杰作,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样子文静甜美。母亲盯着秀丽,看呆了。秀丽一扭头,看到了母亲,受惊似的,一愣,随即和善地笑了。母亲眼前只有美丽的女人和窗花,她也回以微笑。只一瞬,就清醒了似的,瞪秀丽一眼,跑出了院儿。
      这以后,秀丽就想教母亲剪窗花。母亲呢,也很喜欢窗花,可是,秀丽教,她就有点拗劲儿。秀丽画好图样,那图很简单:一个花盆、一根茎上几朵花、几片叶子,就这么简单的图,母亲竟然剪不成形。秀丽想手把手教,刚碰母亲手,母亲就狠狠地甩开,然后,一剪子,把一叠薄薄的纸剪成了两半。秀丽也不生气,第二天,再画,再教。就这样,母亲学会了第一个看家本领――剪纸。后来,参加地区组织的民间艺术征集活动,母亲的剪纸获得了一等奖,那年母亲60岁,第一次,她跟我讲了秀丽教她学剪纸的事。60岁的母亲好像悟出了什么,盯着自己的获奖证书,拿出第二张照片,盯着秀丽,喃喃地说:这女人,为了你姥爷,也煞费苦心了啊!
      那时候,秀丽早就去世了,那次说到秀丽,母亲眼里竟有了晶莹的泪花。
      有时候说起姥爷和秀丽,我很为姥爷的痴情感动。我跟母亲说,现在没有我姥爷这样的男人了,如果有,我就嫁他。
      母亲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试试找个花心男人,他累不死,你得气死。
      我说姥爷花心吗?
      母亲说不花心能那么对秀丽?
      对秀丽好跟花心有关联?母亲逻辑思维纯粹有问题,我没法儿跟她探讨。
      秀丽是姥爷生命中的一朵花,让姥爷欣赏过,陶醉过,也温馨过。可是,对于母亲,秀丽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母亲和父亲
      
      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很少,似乎用不了多大篇幅讲述。也是,相爱的人,每一秒都是故事,不相爱的人,硬往一块绑,不仅没故事,而且度日如年。
      母亲因为脸上的一道疤,17岁了很少有人提亲,上门提的,不是瘸子就是瞎子,要不就是哑巴。这让姥爷很着急,因为在村里,一过十八,女孩就该嫁人了。
      我父亲比我母亲大四岁,当时,姥爷家的殷实在附近几个村很出名,给我父亲提亲的人很多,秀丽看上了南村一位姑娘,她跟秀丽同村,叫二水。秀丽特别看好她。没想到,订了婚,相处一久,二水的缺点就暴露了。二水个儿不高,说话像炒豆子,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父亲还没搭上话,她十句倒说完了。后来,二水说话一收不住闸,父亲就掩牙帮子,像嘴里含了黄连,又像是要把挤出来的话咬碎咽了似的。这让秀丽很着急。母亲呢,却开心得要命。
      忘了交代,等父亲稍大些,姥爷在外堂地搭了炕,让父亲自己睡在那儿。母亲12岁时,姥爷又把西厢房收拾了出来。平时,母亲只愿在西厢房待着,二水一来,她就从西厢房过正房来了。
      母亲本来也不爱说话,二水呢,又爱抢话,母亲刚一说买了新窗帘,二水就咋咋呼呼地喊开了,说这窗帘买的,太老气,太没眼光,谁看对的?母亲也不搭话,嘴一撇,示意门外。门外,秀丽正在晾衣服。二水噢一声,冲着我父亲说,贵祥(我父亲叫孙贵祥),赶明儿结婚,这窗帘可不行啊。父亲还没搭话,她又盯着炕布说开了,说这种炕布不耐脏,谁待成天洗?又问谁看对的。母亲暗喜,本要跟她再撇嘴,二水早把话题引到了别的上面。说她们村儿的萍萍命好,找了个男的,也是外村的,结婚没几天,那男的到城墙根儿拉土,挖出一瓷罐银元。母亲不爱串门,这些八卦,很少听说。待要细问,二水的话题又走了,她东家长西家短,自个儿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母亲和父亲,就那么眼睁睁瞪着听,母亲听着,心下暗喜。父亲呢,牙帮鼓起来落下,落下又鼓起来,母亲虽插不上话,看父亲难堪,她高兴得不得了,看一眼父亲,再看一眼父亲,眼神里满是嘲讽。
      待把二水送走,秀丽的脸一下拉了下来。第一次,她把父亲和母亲连到一块骂。她说,两个闷葫芦,一句话也搭不上去。两个人让一个人引着走,这还没进家门呢,进了门儿,你们一个个不得让人耍死?
      秀丽不高兴,母亲高兴。母亲戗她道,那才好呢!然后,身子一扭,去了西厢房。
      父亲呢,看秀丽一眼,来了句:还不是你看对的?说的人脑仁儿都疼。然后,捂着头,也去了西厢房。
      母亲回西厢房绣花。窗帘挂了半个,屋里很暗。父亲进来,把窗帘摘下来,说,咋还挡着?做针线还怕亮?母亲不理他,该干啥干啥。
      母亲正绣一朵花的叶子,她把两种绿线拿起来,又放在花上看。那花是红花黄蕊,艳得很。母亲不能确定叶子该绣哪种色儿,绣嫩绿的,太抢眼。绣黑绿的,又觉得跟花不般配。左照右照,犹豫不定。父亲爬上来,瞅一眼,说,还用那么的辨?腿上搭的那种绿不就合适?
      母亲瞪他一眼,说,用你管?但还是用那绿线纫了针。
      父亲跟我说,母亲眼睛有问题,打小绣花就是他选线。为此,我还专门验了下母亲的眼睛,确实,母亲略带色盲,红绿色盯着盯着就混淆了。
      母亲的嘴很硬,父亲一说,她立马说,听你爸吹吧,他的话我才懒得听呢。她这样说,父亲也不反驳,只搓着手,嘿嘿嘿傻笑。
      那是秋天,麦子快熟了。
      母亲坐在西厢房绣花,父亲蹴在地上抱把镰刀磨。那时候,家里的地几乎都是父亲一个人收割。父亲坐在小凳子上,磨刀石搭在腿上,下面铺一块破布,父亲往磨刀石上吐口唾沫,噌噌噌开始磨。父亲不停地吐,磨下的灰水就流在了破布上。
      母亲抬起头,看父亲又往镰刀上吐唾沫,就凶巴巴地说,恶心不恶心,不会弄点水?快出去,坐院儿里磨去。
      母亲又在选线,她把一把绣花线抓在手里,举起来,对着窗户看。父亲嘿嘿笑两声,说,我出去,谁帮你选线?
      母亲狠狠瞪父亲一眼,说,谁稀罕。没你,地球还不转呢!
      父亲站起来,不出去,反而拿过母亲手里的一团线,放在绣花布上比比,抽出两种,一种红,一种灰。指着白布上的孔雀,说,这儿,用红的点缀。这儿,就绣这个。
      母亲一把夺过线,说,比二水话还多。看父亲拉下了脸,她偷偷地乐了乐。说归说,但母亲还是悄悄地把两种线抽了出来,红线搭在左腿上,灰线搭在右腿上。
      父亲也只能黑黑脸,出去没一阵儿,又进来了。
      我嫁不出去,在几个男人里左挑右挑,左拣右拣时,父亲曾问我:有没有一个男的,你跟他一点隔阂也没有,不高兴就敢冲他,他呢,也不计较,有没有?
      我问啥意思。父亲说,要是有,你就嫁给他。那是你们上辈子修下的。父亲的经验让我哭笑不得。我不认可父亲的观点,只好嬉皮笑脸地回答:有,那天有个要饭的,拦着不让我走,我狠狠骂他一句,他呢,一点也不生气,照样追着跟我要。   父亲用头摆我一下,长长唉了口气,低头笑了。
      八月十五,村里讲究男方看岳父岳母。秀丽买了五斤月饼,两瓶老窖酒,让我父亲提溜着去二水家,并把二水接过来住几天。父亲僵持着,死活不去。秀丽说,这是乡俗,不去会让人笑话。
      在姥爷和秀丽的逼迫下,父亲把二水领了来。那次的故事,一提起来,父亲就喘长气,母亲呢,笑得前仰后合。
      二水来了,秀丽和姥爷说要到东头玩牌,借故躲了出去,村里就这习惯,未过门儿的媳妇来了,父母借故躲出去,把房子给两人腾开,好让他们亲热。这种习俗对男方有利,往往是,还没到了谈婚论嫁、要财礼、讲条件的时候,闺女早怀了孕。男方人家,都明白省钱的道儿,所以,女方一来,抓紧时间制造机会。秀丽和姥爷出去时,安顿母亲看着点买货的人(那时,姥爷把布庄改成了小卖部)。秀丽的意思是,别让买货的人突然进了屋。因为货就在堂屋摆着。
      他们一走,母亲就从西屋出来了,她也不进正房,站在院儿里,一眼一眼地往正房看。二水坐在炕沿上,两条腿来来回回地摆。炕上放着四条腿的小红方桌,上面摆着一盘月饼、一盘苹果、一盘梨。二水手里端着一缸子水,那是秀丽出门前给她沏的茶水。
      二水又开始说了,滔滔不绝。母亲听不清她在说啥,只见她放下缸子,一会儿指房顶,一会儿指柜子,一会儿又指父亲的衣服。
      父亲先是靠着红柜子站着,过了一阵儿,走到了里屋门口。这样,父亲就跟二水离得近了,一探胳膊就能够着。母亲以为父亲要下手,看了一眼,一扭身子,进了西屋。
      刚进去,就听父亲扯着嗓子喊她。让她过去一下。母亲过去,父亲说,给二水倒点水。母亲很生气,那时的父亲,怎么能指派她干活呢?她看二水一眼,把怨气压了压,没跟父亲发作。二水好像在说谁家结婚的场面。正说在兴头上,唾液飞奔,嘴角溢着一堆白沫。边说边比划,说那家放了多少炮,人挤得满满的,炕上叠着四铺四盖……二水就这样,说话没头绪,东一句,西一句,一点章法也不讲。母亲把水倒好,没直接给二水,却递给了父亲。父亲欲把水递给二水,一抬头,看着二水嘴角的唾沫,杯子往桌子上一搁,一扭身,快速跑出了院儿,然后,蹲在院儿里,哇哇大吐。待母亲追出来,父亲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父亲边擦边说,啊呀,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母亲不解,问,啥?父亲低着头,手捂着脑袋,说,她嘴角,那么脏,啊呀,真受不了。没想到,二水站在母亲身后,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二水早拔腿跑了。
      婚肯定是退了。退婚的原因,在村里嚷嚷开了,有人说二水能说,把父亲说的吐了。有人说二水像唐僧,会念紧箍咒,念得父亲脑仁疼。不管人们怎么说,父亲死活不要二水了,订婚时掏的礼钱和衣服钱,过年时给二水的喜钱等,秀丽一分也没要回来。
      那时,秀丽身体更糟了,竟然怕晒太阳。太阳一晒,就喊头疼,疼起来就满炕滚,要死的样子,疼过去,人就像缺水的庄稼,一下就蔫儿了。这还不说,她的头疼起来,还吐。姥爷让村里的大夫看了,说没事儿,是神经性头疼。直到死,也没查出她头疼的原因。我后来分析,她脑袋里肯定是长了瘤子。神经性头疼,疼不成那样。
      父亲退了婚,秀丽的病情也加重了,成天躺在炕上,抱着头哼哼。秀丽病了,但脑子还好,她悄悄跟姥爷说,等她不在了,就让两孩子成亲吧。她说,我看得出来,两孩子合得来。
      姥爷说,那不行,是兄妹呢。
      秀丽说,有啥不行的,我又不会生育,贵祥是从陕西抱的,没血缘关系。
      就这样,姥爷让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就母亲后来对父亲的态度,我觉得,她当时应该跳井,或者是上吊,离家出走也行。事实上,母亲刚嫁给父亲时是默认的。父亲和母亲结婚没几天,一天夜里,秀丽突然去世了。秀丽死了,哭的最凶的是姥爷。没出半月,姥爷瘦了十几斤。
      后来说起这事儿,父亲说还是秀丽眼窝好,一眼就能看出谁喜欢谁。这话一说,母亲才知道,她嫁给父亲是秀丽的主意,觉得自己的婚姻是秀丽包办的。这以后,母亲把对秀丽的不满都发在了父亲身上,她对父亲说话,多会儿也是横着的,态度更变本加厉了,这还不算,母亲找了大姨、二姨,说她们不管她,任由秀丽指派姥爷,让她嫁给她的儿子。其实,有时候,母亲的不讲理我们都能感觉到,为了发泄,她甚至要混搅。
      父亲说,母亲的脾气很赖。父亲把母亲对他的态度说成是脾气赖。母亲一不开心,就甩盆子打碗,父亲也不恼,总是那句话:看那脾气赖的,看那脾气赖的。父亲说这话时,软软的,柔柔的,仿佛对着的不是发脾气的母亲,而是一团乱麻,不能急,只能稳住性子,慢慢梳理。
      父亲是实打实心疼母亲,那种心疼是悄悄的,不露声色的。比如说母亲爱穿衣服(母亲把这归为秀丽教的),父亲一出门,就给她拉一块花布或买一件成品衣服回来。对于成品衣服,母亲不咋看好,她总爱学着秀丽,把布画了,裁了,做了。不过,在我看来,她做出的衣服并不好看。父亲有胆囊结石,疼起来一头水一头汗,有一次,母亲见他疼,也不安慰也不关心,却吱吱哇哇地叨叨:让你做手术,你硬不做,还当自己肚里有块牛黄啊,留着吧,留着养家糊口吧。父亲捂着肚子还在逗母亲:是牛黄,金贵着呢,留着养老呢,哈哈……父亲只笑了半截,就捂着肚子哼哼开了。母亲正拿着一块布,听父亲哼哼,咣一下把布甩在炕上,狠狠地说:你疼给谁看呢?疼给谁看呢!哼哼,哼哼,大男人家,也不怕人笑话。母亲一骂,父亲噤了声,只是眉头皱起个大包。我看不惯,说母亲心真狠,父亲都那么的了,还骂。末了,我也说了句狠话:可不您没生病,您病了比谁都矫情。一生气,话说得有点过。在母亲看来,乳臭未干的孩子冲她,真是大逆不道。母亲正裁布,那是块蓝涤纶布,好像要做裤子。听我冲她,一下生气了,一剪子把布豁成了两片,剪子一扔,气咻咻地说,有本事凑几个钱,让你爸做去啊,咋,说的不对?
      父亲见状,赶紧跟我挤眉弄眼。事后,父亲跟我说,你妈好心,这也看不出来。父亲那样子,幸福得不得了。
      那晚,我睡得早,半夜醒来,只听父亲跟母亲说:也不是大病,要不了命,疼疼就过去了。
      母亲说,那就疼,疼死算了。
      父亲说,瞅瞅你这脾气赖的。我问了,做手术得花2000多块钱,有那么多钱,孩子能交几个学期学费?你能买多少衣服?我一个大男人家,浪费那钱干嘛。
      这话本没啥,没想到,母亲却破口大骂:我买衣服?救命钱让我穿衣服?我神经啊,你心眼咋这么赖?这不成心让村里人笑话?你死不了,成心往死整我啊。说着,说着,竟嘤嘤地哭开了。
      母亲就这样,她的举止很让人不解。长大后,我才琢磨出,母亲是用另外的方式爱着父亲,只是,因为秀丽,她在极力地掩盖那份爱,仿佛表现出来,冥冥之中就会让秀丽得意。说到底,秀丽影响了母亲一辈子。
      其实,母亲的爱情就像她嘴边的黑痣,悄悄有,却并不觉得。有时候我想,我的婚姻如果像母亲,也不是件坏事。
      可是,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的婚姻呢?我先 后找的几个男人,都跟我客客气气的,钱分着花,事儿紧着办。没有一个愿意把他的全部给我,也没有一个像姥爷,那样地去爱一个女人。往往是,这边跟我谈情说爱,见着漂亮女人,还忘不了到那边调情。我呢,也不像姥姥似的,为一个男人活着。他们不忠,我也不守,需要了就互相安慰一下,不需要了,就各奔东西。
      
      姥爷和俊梅
      
      姥爷爱照相,也许跟姥爷长得秀气有关。母亲小时候的照片只有一张,大姨、二姨和舅舅一张都没有,但是姥爷和三个女人却都照了相。
      姥爷留给母亲的遗产就是这三张照片,而姥姥留给母亲的是那个紫红色梳头匣子。大姨说,那是姥姥的母亲留给姥姥的。姥姥活着时,里边放着一把木梳子,一团姥姥的头发。姥姥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头发,她把每天梳头掉下的头发攒起来,绕线似的,绕成圆球,然后,放在梳头匣子里。姥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据大姨说,姥爷最喜欢姥姥的头发,姥爷曾抚摸着姥姥的头说:这头发,黑亮黑亮的,多好。这一幕,大姨看见了。大姨说,那以后,姥姥就特别看重自己的头发,梳头时,总爱把木梳沾上水,一下一下地抿,头发抿得水亮水亮的。相片里,姥姥为啥在头发上别一朵花,听大姨说了这话,我找到了答案。
      姥姥死的时候,梳头匣子里有山药大小的一团头发。姥姥把梳头匣子交给姥爷,让他留给母亲做陪嫁,那团头发就一起交给了姥爷。姥姥刚死的时候,隔三差五,姥爷还把梳头匣子拿出来,抱在怀里,打开端详半天。可是,秀丽好像不太喜欢梳头匣子,摆在柜子上嫌难看,就放在了柜底。等母亲发现,上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土,母亲用袖头一抹,浅浅的花鸟图案才露出来。那次,母亲刚好跟秀丽闹过别扭,她抱着梳头匣子,坐在房后的大辗盘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母亲说,那天,她打开梳头匣子才发现,姥姥的头发早就不在了。
      姥爷和秀丽共生活了17年,据母亲说,他们恩爱了17年。老夫少妻,把感情经营得如此兴旺,还真是新奇。
      老伴儿老伴儿老了做伴儿。母亲说,姥爷55岁,正是需要老来伴儿的时候,秀丽却撒手走了。姥爷整整沉默了10年。10年,姥爷从未提及过再续,虽然有人给姥爷张罗过,都被姥爷推掉了。
      没想到,在他65岁时,竟然又动了荤腥(母亲的话)。他把俊梅接到了家里。
      那时候,姥爷家境已经衰落,小卖部改成了烟酒摊儿。说是烟酒摊儿,大半个货架是空的,上面落满了灰尘,另外半个货架,勉强放些烟酒,这些烟酒虽然是新进的,可放在落满灰尘的货架旁边,也显得旧了。那时候,村里年轻人赶时尚,办起了小超市,来姥爷的摊儿上买货的人更少了,姥爷只能靠便宜一两毛来挣点钱。
      地由我父亲和舅舅种,姥爷的口粮不成问题,零花钱只能靠烟酒摊儿挣得。姥爷每天要喝二两酒,母亲总认为姥爷的钱入不敷出,没想到,在他死的时候,竟然悄悄把钱给了俊梅,这不仅出乎母亲意料,而且连我父亲、大姨、二姨和舅舅也想不到。
      俊梅又是怎样的人呢?不用母亲讲,我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俊梅的闺女在我们村,俊梅嫁给姥爷时54岁,但已经独身了十多年。那次,她来闺女家住着,住了没几天,女婿就跟闺女打起了架,她说女婿嫌她了,背着东西等汽车,边等边掉泪。姥爷看着了,就劝到自己家里,跟俊梅说,一家人过日子,哪有碗儿不碰筷子的,俩孩子打架,正常。你一走,就不正常了,闺女下不了台不说,也显得咱做老人的多事儿。一顿劝说,把俊梅又劝了回去。母亲讲这个情节时,总忘不了添一句:依我看,不是你姥爷劝回去的,是你姥爷把她引逗哭了,人一哭,肚里的气就放了,能不回去?不管怎么说,那次以后,姥爷和俊梅认识了,闲下来,俊梅常到姥爷家串门,一来二去,俊梅就跟姥爷聊到了一块儿,再以后,姥爷就把俊梅接到了自己家里。接时,姥爷和俊梅的闺女做了商量,但跟自个儿的孩子,他只字未提。这又让大姨、二姨和我母亲找到了借口,她们反对俊梅进家,理由就是姥爷没让孩子们知道。但是,姥爷的事,多会儿跟孩子们商量过。这一次,姥爷再正常不过了。
      俊梅进姥爷家门儿时,我已经8岁,他们的故事,我能讲出几个段落,甚至是,母亲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因为那时,我们在村东盖了新房,旧院儿里,只有姥爷和俊梅。有时候,我来村西玩,晚了就住在他家。母亲认为姥爷老了,不会再有什么浪漫举动了,所以,我留宿,她也不反对。
      俊梅和姥爷生活很平淡,是那种老夫老妻的平淡。先说他们的吃,很简单,一盘菜吃一天,晚上,用绿豆、小米、大米、小麦熬粥,一人喝一碗粥就能顶饭,我在,俊梅就给我热一个馒头。吃罢饭,他俩坐在炕上,拿一副扑克牌,玩拉火车。他俩一把一把,数豆子似的玩,搬牌慢,出牌慢,两人笑的也慢,往往是,姥爷笑了半天,俊梅才觉出好笑来。他俩玩的意义根本不在输赢,他们就那么,不急不火,不紧不慢地玩,一玩就一晚上。我很少掺和,因为跟他们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远没有跟小朋友们捉迷藏好。等我很晚回来,他们早躺在了被窝里。我拉着灯脱衣服,姥爷就撩开被子,背冲俊梅,说,唉唉,帮我挠几把。俊梅轻轻地打着鼾,睡着的样子。姥爷用脚捅捅她,说,唉,我说,帮我挠几把。俊梅不给姥爷挠,姥爷就要喊我。我很怕给姥爷挠背,一替他挠,我就怀疑他背上的老皮钻进了我指甲缝儿,感觉很不舒服。见俊梅不动,我就喊,姥姥,姥姥,帮姥爷挠背。我一喊,她准醒,好像专等我喊她姥姥似的。我知道,母亲姊妹们反对她进门,当然不赞成孩子们喊她姥姥。但是,当姥爷面不喊,姥爷就会不高兴,甚至会冲我发火,有一次,竟然教育我说,喊个姥姥就亏了你?别说进了我家门儿,就是在街上碰着,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该喊个姥姥?
      为了讨姥爷开心,我只好喊了。
      俊梅转过身,在姥爷背上挠一阵儿,然后就自己转过背来,让姥爷给她挠。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最亲昵的动作就是挠背。
      姥爷和俊梅睡得早,起得也早。他俩大早晨起来,就到地里溜达,姥爷前面走,俊梅后面走,姥爷倒背着手,俊梅把手揣在袖筒里,一前一后,不远不近。跟母亲说起这些,母亲很不解,说,那么大岁数了,还往一块凑,跟猫狗似的,有啥意思。但是,在我看来,姥爷对这种状态特别满意,因为,俊梅去闺女家,姥爷就在炕上坐不住,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往大门口看,等不着俊梅回来,他就到树下的碾盘上坐着。星星出来了,月亮挂在树梢上了,俊梅才回来。见着俊梅,姥爷并不显得多激动,也没表现出亲热来,他跟在俊梅身后,慢腾腾地回家,坐在炕上,玩几把牌,就睡觉。我跟母亲说,母亲就骂姥爷,说那么大岁数了,还是贱骨头。冬天,棉裤棉袄稍微做的迟些,就嚷嚷着冻死了,坐在碾盘上等人家,也不嫌凉。我父亲听着,就说:那么大岁数了,还有几天活头,能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唠叨啥?父亲多嘴,母亲嫌,两人少不得斗一阵嘴。
      姥爷和俊梅的故事就这么点儿。在我看来,最动人处,是姥爷生病的时候。
      82岁时,姥爷摔了一跤瘫在了炕上。姥爷动 不了,脑子却出奇的好。他让俊梅回去,说他们本没领结婚证,就是相互做个伴儿,眼下他动不了了,不能连累她。
      俊梅犟着不走,说你躺着,我坐着,早晚说说话儿,日子过得快。
      有俊梅侍候姥爷,大姨、二姨和母亲就不伸手了,俊梅帮姥爷擦洗、翻身、喂药。饭大多是母亲在家做,做好了,让我送去。
      那天,我去送饭,见俊梅坐在炕上,姥爷靠在被垛上,两人都在流泪。姥爷的泪流下来,流到嘴角的皱纹里,就像小渠的水,通过沟沟坎坎,引到田里似的。
      姥爷说,人呀,到啥时说啥话吧。
      俊梅一只手抓着姥爷的被角,一只手抹泪,说,秀丽知道了,不知该咋喜欢呢。
      喜欢能咋地?我只是想想,孩子们肯定不乐意。
      她是孤坟,你不带到你家坟里,过几年,平了地,啥也没了,有孤男没孤女啊,要不,就让他们迁到南村去,跟男人合坟?
      谁往进迁啊,那得花钱,贵祥就是同意,能办了?
      唉,秀丽可怜呢,为你,做了不少了。你放心,只要我不闭眼,每年,我都会替你到她坟上看看。
      我呢?
      俊梅一下笑了,说,也去看你,跟她说说话儿,再跟你说说话儿。
      说到这儿,两人含着泪笑了。
      我听出来了,姥爷在跟俊梅安排他的后事。姥爷想跟秀丽合坟。秀丽死时,阴阳先生说,不能往南村埋,说方向不对。秀丽埋在东山坡上,孤零零的,跟她做伴的,只有几堆乱石。姥爷曾跟母亲说过,说他死后,把秀丽的坟也迁进来吧,母亲当下就翻了脸,说,咋,还把她带到坟里欺负我娘去?
      姥爷明知道跟秀丽合坟不可能,还跟俊梅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事儿,俊梅竟然向着姥爷。俊梅说,唉,我插不进手来,要不,咋也了了你这心愿。
      姥爷说,跟你聊聊就舒服了,你善解人意咧。
      俊梅跟姥爷谈起秀丽,就像谈共同的老朋友似的,不仅没有敌意,而且还透着温暖。
      俊梅和姥爷,每天就那么,谈生前,谈死后,谈驴谈马谈收成,谈自家也谈别人。他们回忆往事,从不瞻望未来。两人在一块,话多得不得了,他们谈着谈着就哭一阵儿,谈着谈着又笑一阵儿。谈一阵儿,俊梅就给姥爷翻翻身,边翻边说,这人啊,活到头就明白事儿了,明白事儿了也晚了。再咋说,不能心气重,心气重伤人咧,像你这,一辈子,闭眼能想起好多美事儿,秀丽呢,死了,还有人挂念,这都是福咧,是缘分咧。也不能怪孩子们啊,不活到这个岁数,谁能懂?俊梅说着,拍小孩儿似的在姥爷身上拍拍。
      姥爷眼神软软的,水一样。
      谁也没想到,姥爷死时,竟把手里5000多元存款都给了俊梅。那时候,一个万元户是很了不起的。姥爷竟有那么多储蓄,出人意料,又把那么大一笔存款给了俊梅,更出人意料。
      姥爷死后,俊梅并没有走,她说打发了姥爷后再走。三天上烧纸,俊梅不能像孝子孝孙伏在棺材上大哭。她单腿跪在那儿,眼如枯泉,面如灰土,默默地,静静地烧着纸。母亲刚刚伏在棺材上哭罢,眼睛略红,眼神里却有块亮斑,如缸里的鱼,游一下,摆摆尾,游一下,再摆摆尾,很灵活。母亲双腿跪在俊梅旁边,看着她烧纸,眼睛亮亮的。母亲的眼神很让我生疑,我怀疑母亲想搞什么鬼。果不出所料,待俊梅烧罢纸,母亲就凑到她跟前,一字一顿地问:那5000块钱,你拿了?
      俊梅望一眼母亲,点了点头。
      真拿走?
      是。
      凭啥?
      不凭啥。
      这个家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住,你给这家做了啥了?
      没做啥。
      母亲变脸了,俊梅这个老太太,显然是惹她生气了。母亲抹了下脸,大声地说,没做啥就不能拿走。
      这句话,后面烧纸的人都听着了。父亲的一位远房亲戚,正跪着烧纸,听了这话,手一抖,那张燃烧着的冥币带着火星早飞走了。
      俊梅回头看看,急走两步追住,重新放在烧纸盆里。她回到母亲身边问:那秀丽有资格没?
      母亲一愣,想想,说,有,再咋她也把我们拉扯大了。
      这就行,那这钱我就该拿。说罢,俊梅起身进了屋,把事先准备好的行李包,肩上一扛,出来,对着姥爷的棺材鞠了三个躬,走出了姥爷家门。走出去很远,我看见她还用袖在脸上擦抹着。
      就这样,俊梅带着姥爷的积蓄,走了。对着姥爷的棺材,大姨、二姨和母亲好一顿数落。
      她们数落,我父亲默不作声。我知道,姥爷这么做,连我父亲也觉得不妥。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八年后,待俊梅病在闺女炕上,却把母亲和父亲叫了去,当着闺女的面,她把5000块钱存折递给了父亲。说,这是给你妈迁坟的,老杨(指姥爷)说我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剩下多少都给你,你娘不能孤坟啊。老杨的这点心病,得给他了了。俊梅又盯着自己的闺女,说,老杨临终时跟我说,手里有点钱,孩子们孝顺。闺女,你们不嫌我,孝顺我,待我好,我知足了。这钱不给你,你也别恨,这本不该给你。这样好,我手里有钱,你们孝顺我,我死后,你也不会因为没孝顺过我后悔了。
      这就是俊梅。俊梅死后,大姨、二姨、舅舅及我们全家都去烧纸了。
      这就是跟这三张照片有关的全部故事。
      前几天,谈起姥爷,母亲又拿出那三张照片看。母亲老了,手上满是老年斑,抓着三张照片,手微微地抖着。她轮番摸了三张照片,摸半天,又举起来端详半天。母亲眼睛花了,她把三张照片端在手里,像端着一副扑克牌似的,离得远远的,看半天,又放在手里摸。摸着摸着,吧嗒、吧嗒,泪雨点似的往下流,滴在母亲手上,摊开,比老年斑都大。我吃惊地盯着母亲,着急地喊,妈――,妈――。
      母亲抬起头,看我半天,抓住我的手,嘴唇哆嗦着说,闺女,差不多就把自己嫁了吧,这人呢,没好没坏,久了,有感情了,坏人也就变成好人了。从你身旁经过的人,你都得好好待他,这是缘分咧。
      母亲的话,让我很吃惊。母亲说罢这句话,父亲眼里也有了泪。老人的泪窝在眼里,像一滩浑浊的死水。
      这一年,父亲76岁,母亲72岁。
      
      责任编辑 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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