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你的时候，你张开双臂，贴着地面，踉踉跄跄的，像要飞。爸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是你妈妈呀，还认得吗？”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转过头来，看见了我，突然就停止了“飞”。你用一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刺到我的面前，张开手想抱我，我往爸爸的身后一躲，你就愣了神。�
爸爸催促我：“快喊妈妈呀，前几天你不是一直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吗？爸爸告诉过你妈妈生病了，你向爸爸保证过不害怕的呀。”爸爸把我从他身后拉出来，你又想过来抱我，我用脚使劲地踢，防止你靠近。“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妈妈没有这么瘦，也没有这么难看。”我用力甩开爸爸的手，朝门外跑去。你追上来，拉住我的手，你的手瘦骨如柴，抓得我生痛，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一惊，放了手。�
我一口气跑出了那个到处是铁栏的地方。爸爸追上来，责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管不顾地喊：“爸爸，你告诉我，刚才那个人不是我妈妈，你快告诉我呀。”爸爸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飞飞，那个人是你的妈妈，她生病了，所以会变成这样。”我不吱声了，但我的心里，仍然不承认你是我妈妈。�
后来从爸爸和亲戚们的对话中，我听到了那个词语――间歇性精神病。你的病是去年得的。那一年，我的外婆去世了，接着，你工作了20多年的工厂突然宣布你下岗了。你接受不了双重的打击，开始恍恍惚惚，后来越来越严重，最后被送去了医院。8岁的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只隐约地感觉到“精神病”这三个字的可怕。�
有天放学，爸爸来接我，他说：“你妈妈回来了，她在家等你。”我说：“是那个在地上飞的笨蛋吗？”爸爸不高兴了：“现在妈妈已经好多了，她回家来休养，你要好好待她，不能刺激她。”�
你果然回来了，这次，你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头发也梳起来了。我终于看清楚你的样子，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脸。爸爸又往前推我：“快叫妈妈呀。”我张了张嘴，还没叫出口，你一把抱住我，太紧，我的骨头都痛了。我一下子从你的怀里挣脱出来：“你把我弄痛了，笨蛋！”爸爸火了，抬起手想打我，被你拦下了。你用眼睛瞪着爸爸，我看见了，你的眼睛里隐含的泪水。�
那段日子，我想尽办法躲着你，我害怕他们逼着我喊你妈妈。虽然你不再贴着地面去飞，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不正常。你经常趁别人不在的时候乞求我：“飞飞，叫妈妈，飞飞，叫妈妈。”好像我还是一个不会喊妈妈的婴儿。我觉得这个时候，你的眼神像个乞丐，你越是这样，我越叫不出口。�
有时候，我被你惹得烦了，就恶狠狠地教训你：“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会叫了。”你就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眼里的渴望战战兢兢地缩回去，再不吭声。��
二�
你经常倚在窗边，默默地看着我写作业。等我写完了，你就伸手过来拿，把我写的字一个个地看过去。你是在给我检查作业吗？我一把抢过作业本：“你又不懂。”你突然就被刺伤了，刚才还柔柔的眼神变得空荡荡的。其实我也渴望像别的同学那样，有妈妈陪着做功课，帮我检查作业，但那个人不是你，我想要一个正常的妈妈。�
有一天，奶奶偷偷跟我说：“给你找个新的妈妈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头就看到站在我们身后的你。你目露凶光，这种眼神，充满了恐惧，我被吓坏了，转身躲进了房间。�
事后爸爸责怪奶奶，奶奶不甘示弱：“你真的准备照顾她一辈子吗？要是她好不了呢？”爸爸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要照顾她一辈子，她是飞飞的妈妈啊。”我哀伤起来，为什么我有个不正常的妈妈？�
有时候，你一连几个小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时候又长时间地蹲在窗户底下，仰头看着天空，偶尔叹息一声。�
最近你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有时候，爸爸只是咳嗽了一下，你就开始冷笑：“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又要把我送走？”爸爸说，你的病又开始发作了，让我们注意不要刺激你。你一天到晚怀疑别人，怀疑有人在害你。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唉声叹气：“下岗了，下岗了。”弄得我不能安心做作业，我烦死你了。�
那天在学校，同学跟我吵架，她骂我――神经病的女儿。�
那一刻，我恨透你了。回家的时候，我狠狠地把书包甩在了地上，冲着你嚷：“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一个神经病的样儿。”�
你呆呆地看着我，瘪了瘪嘴，像要哭。突然你从桌子上拿起我做美工的纸刀，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划，你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鲜红的血一滴滴的淌下来，我惊恐地尖叫起来。�
爸爸闻声赶来，上前要夺走你手上的刀。但是你的力气好像比爸爸还要大，你披头散发，手上的刀到处乱划。爸爸的脸被你划伤了。我大叫起来：“妈妈，你要干吗？”听到我叫你妈妈，你突然就安静下来，眼里的凶光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你扔掉手里的刀，眼巴巴地看着我：“飞飞，再叫一声妈妈。”我逃也似地避开了你。�
但是第二天，你就忘记了，你又开始哀求我：“飞飞，叫妈妈，快叫妈妈。”我只能厌恶地躲开你。�
有一次，你打碎了一个碗。奶奶开始数落你：“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啊，你要拖累这个家到什么时候啊？”你愣愣地看着我，说了一句：“飞飞是我的孩子啊。”这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脸上湿湿的，我睁开眼，看到你离去的背影。接着，我听到你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你彻夜不眠，是因为我吗？�
你的病，过几个月就发作一次，但是每次只要我一喊你妈妈，你就能安静下来。如果我喊你妈妈，你的病就能好，那样我倒是愿意多喊你几次。可是你每次发病之后，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三�
我上了高中，开始积极地改善和你的关系。你发病的次数少了，生活渐渐归于平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都没有在你清醒的时候叫过你一声妈妈。也许你已经感觉到我对你这个乞求的厌恶，你不再乞求我叫你妈妈。我也安心了，我安慰自己，你只是个病人，你不会在乎的。�
你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开始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那天清晨醒来，我翻身，看到枕边整整齐齐叠着的干净衣裳。你是什么时候进来拿走了我的脏衣服？�
你探头进来，见我醒了，笑笑。你指指手里拎着的满满的一桶衣服，又指指外面。我知道，又断水了，这个夏天，频繁地断水。我说：“衣服等水来了再洗不迟啊。”你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我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我经常跟着你去水井边洗衣服，宽阔的青石板，幽绿的水草，还有那个爱笑的儿童落在井水里的稚嫩的倒影。思念就这样灼热地烧起来，我是想念以前那个妈妈了，我急急地起床、穿衣，“我要跟你一起去。”小时候我经常这样缠着你。�
也许很久没有人走过的缘故，窄窄的路上都是草。你走在前面，用脚把草上的露珠齐刷刷地划掉，怕湿了我的鞋。�
你蹲在井边洗衣服，我坐在井沿看风景，嚼水草。甜丝丝的。�
时间久了，我觉得无聊，便关注起你洗衣服来。突然间就发现了，你清洗衣服的时候，要先把我的衣服放在清水里洗，拿出来，然后才把你和爸爸的衣服再放进去。这样反反复复，直到衣服完全没有泡沫。你的衣服连一次清水也没有享用过。我的眼角湿了，这个傻女人。�
那天回来，奶奶责怪你：“以后不要带飞飞出去，她有很多作业要做？”“我们只去了一会儿，作业我来得及做的。”这是第一次，我站在你的一边，替你辩解，你充满感激地看着我。�
那个夏天的蚊子特别嚣张。我很怕蚊子，做作业的时候，腿上被咬了很多个红疙瘩，你陪着我做作业，拿来花露水仔细地抹在我的腿上，自己却不抹。我说：“你怎么不抹点花露水？”你摇头，又摇摇手，说：“不怕，我不怕。”�
但是我做完作业的时候，看到你偷偷往满是红疙瘩的腿上抹花露水。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怕蚊子，你是想把蚊子都招到自己身上。哪有人会这么笨啊？我突然哭了，你这个笨女人！那时候，有种强烈的欲望冲击着我，我很想追上来叫你一声妈妈，但是这两个字在喉咙底下翻来覆去，怎么都叫不出口。��
四�
转眼上了大学，我把志愿填在离家最近的学校，这样每个礼拜都可以回家。我有了自己的男朋友。爱得难舍难分的时候，他问我：“听说你妈妈有病？”我点头承认，我不想欺骗他什么。他愤怒了：“如果不是我去打听，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病会遗传的……”�
我哭了整整一夜，难道因为你，我要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吗？那个礼拜回家，我把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抽了很多很多的烟，最后说：“你现在还是学生，谈恋爱的事以后再说。”我大喊起来：“凭什么我连恋爱的资格都没有。”爸爸用眼神示意，我才发现，你就站在身后。你的眼神很复杂，我不知道你听懂了多少。�
再下个礼拜回家的时候，发现你不在家。爸爸一脸沉重，说你去精神病院了。爸爸说，你还让我向别人隐瞒你的事情。开始爸爸不同意送你过去，你就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我听了很难受，控制不住地哭了，想不到你会为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为了我的幸福，宁肯呆在那个恐怖的地方，我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
我去找你，走进那个到处是铁栏的地方，看到了你，你张开双臂，贴着地面，踉踉跄跄的，像要飞。我惊讶，你的病又变严重了吗？医生微笑着摇摇头，说：“你走过去，听听。”我慢慢走近了你，终于听到你嘴里念叨的是什么――飞……飞，飞飞。你在喊我的小名！我的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很柔软的疼痛。原来，你不是想要飞，你是想我了。�
我想起你犯病的时候，只要我喊你一声妈妈，你就会清醒过来。我也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的时候，你也这样，张开着双臂，贴着地面……我以为是你病得很严重的缘故，却不知道你用这个动作表达你对女儿的思念。原来无论多么糊涂的时候，母爱都不曾糊涂过。�
“妈妈！”我颤抖着喊出了这个在你清醒的时候从来不曾叫出口的称呼。你缓缓地回过头，无比温柔地看着我。“飞飞，你来了。”我泪如雨下：“妈妈，你的飞飞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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