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保洁员因为制止业主的宠物犬在公共草坪上拉屎，被业主两次暴打并放狗追咬。事后，这名业主联合几名要好的邻居向物业公司施压，要求物业公司辞退女保洁员。物业公司为了确保能评上 “市物业管理示范小区”，刻意讨好业主，不仅不准女保洁员报警，而且要将女保洁员从小区里“驱逐出境”。女保洁员的去留牵动着小区众多业主的神经，不甘受辱的女保洁员决心为自己的尊严讨个说法，她要求把自己和打人业主的行为都拿到业主委员会“晒一晒”。 2008年7月16日，安徽省马鞍山市柏林雅居业主委员会破天荒为一名保洁员的去留召开全体会议，这起因宠物犬拉屎而引发的尊严之战开始朝着一个谁也意料不到的方向演变……
女业主放大话：
“你连我家的狗都不如！”
柏林雅居小区位于马鞍山市西区，小区内有两处天然池塘和一处面积不小的人工森林，是马鞍山市有名的“富人小区”。小区共有保洁员18名，清一色为女性，今年38岁的杨素梅就是18名保洁队员之一。
2008年5月24日，杨素梅打扫完6幢4单元的楼道后，到楼下洗拖把。这时，一位女业主牵着一条约半米高的白色宠物犬走到公共草坪中间，让宠物犬挨着一块小木牌拉屎。小木牌上写着“小草在睡觉，请不要吵醒它”。
这片绿化带是杨素梅的责任区，杨素梅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冲女业主喊道：“大姐，这是公共草坪，宠物不能在上面大小便。”狗主人名叫薛萍，住在小区7幢503室。薛萍看了看杨素梅，没有理她。杨素梅放下拖把走到薛萍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方便袋，对她说：“大姐，等狗拉好后，麻烦你用方便袋把狗屎包起来丢进垃圾桶。”薛萍有点恼了，杨素梅说这话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她沉着脸对杨素梅说：“在这大小便的狗多了，你怎么不管它们？”眼看对方要翻脸，杨素梅连忙赔着笑脸说：“这次就算了，待会我来弄，下次你可不能这样了！”薛萍脸色更难看了：“不能怎样？小狗要拉屎还能忍住不成？你忍给我看看！”见对方拿自己跟狗比，杨素梅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简直不讲理！”
这时，在小区散步的业主三三两两围拢过来。薛萍觉得自己的“队伍”壮大了，声音越来越高：“花钱请你们来不就是打扫卫生的吗？要是我们自己能搞好，还请你们干吗？”
上岗前，保洁队长曾再三叮嘱杨素梅：“切记不要和业主发生冲突，业主说什么，对不对你都要听着。”杨素梅每月工资只有700元，公司规定，业主投诉一次扣100元。杨素梅怕薛萍投诉她，不敢顶嘴，准备清理完狗屎就离开。
薛萍的态度突然变得“诚恳”起来：“捡狗屎我还真没做过，这次就麻烦你了！做这事你动作肯定娴熟，我也跟着学学，下次可不敢再麻烦你了。”薛萍的话句句带刺，杨素梅听着难受极了，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红得像火烧过一样。杨素梅的尴尬似乎刺激了薛萍的“口才”，她不依不饶地讽刺杨素梅：“明天我就为你写封表扬信，对你这么尽职尽责的员工，你们公司应该好好嘉奖嘉奖。”薛萍的话每一句都直戳杨素梅的心窝，她再也忍不住了：“看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说出的话……不像人话！”
“你……”薛萍重重地给了杨素梅一个大嘴巴，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连我家的狗都不如！”一边说一边朝杨素梅的身上踢了两脚。薛萍的宠物犬作势要往杨素梅身上扑，薛萍不仅不喝止宠物犬，反而唆使宠物犬去追杨素梅。“连我的狗都斗不过，还有脸跟我斗。”
小区物业公司副经理成文斌听到吵闹后赶了过来。见到经理，杨素梅似乎见到了亲人，哭着向经理告状：“经理，她放狗咬我，还打人……”见杨素梅称成文斌为经理，薛萍来劲了：“你就是经理？我正要找你！你们的员工骂我不说人话，这是什么态度？你来教教我，人话是怎么说的？”杨素梅刚要替自己申辩，经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话回公司再说。”
成文斌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他的原则是：不和业主争面子，不和业主争是非。柏林雅居物业办刚组建时，他曾给新招收的员工训过话。他告诉新员工，搞物业服务，一要肚量大，能装得下业主的牢骚怪话；二要表情丰富，见谁都要面带微笑；三要软中带硬，该收的物业费一分钱也不能少。千般理万般理，收回物业费是真理。
本着这个原则，成文斌代表物业公司向薛萍道歉，表示一定会处理杨素梅。至于薛萍的宠物犬该不该在草坪上拉屎，成文斌一个字也没提。
讨好业主，
物业公司要将保洁员“驱逐出境”
成文斌领着杨素梅回到办公室，脸色很不好看。他有自己的苦衷，柏林雅居作为马鞍山市高档小区，由于配套设施比较齐全，绿化多，物管费按每平米0.8元收取，大大高于马鞍山市平均物管费标准，很多业主有意见，如果再跟业主闹点矛盾，无异于火上浇油。在成文斌眼里，公司的利益高于员工个人利益。
杨素梅正在接受经理的“批评教育”，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三个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至少有一米八，他盯着杨素梅问：“你就是那个牛气冲天的保洁员？”原来薛萍回到家后，给当建筑包工头的丈夫向卫东打了个电话，哭诉自己被一个保洁员欺负的经过。向卫东立即从工地上叫了两个工人，气势汹汹地赶来给妻子讨公道。
杨素梅见来者不善，有点害怕，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向卫东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两个巴掌：“不给你点教训，怕你不长记性。”挣扎中，杨素梅的头皮被硬生生拽下来一大块，嘴角也被打出了血。另外两个人也不甘落后，一人用皮鞋踢杨素梅的腿，一人拿铁尺打杨素梅的手和胳膊。成文斌急忙拨打了小区内线电话，等保安赶来时，向卫东已经离开了。
同事立即将杨素梅送往小区内的社区诊所处理伤口。成文斌随后也赶来了。见到经理，杨素梅忙问报警了没有。成文斌吞吞吐吐地说：“杨大姐，我们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回家把伤养好后再来上班，这段时间工资照发。”杨素梅不解地问：“难道我就这样白挨了他们的打？不行！你们不报警，我报警。”杨素梅挣扎着坐了起来：“经理，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成文斌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回了口袋。“按说这事应该报警，可一旦报警，容易激化公司和业主的矛盾，公司正在参加附近两处写字楼的物管竞标……”杨素梅觉得，成经理说来说去，都是为公司利益考虑，从没有为她想一想。“他们打的是我，我是受害者，我有权利报警。”杨素梅说着下了床，她要找医生借电话。成文斌见杨素梅执意要报警，慌忙按住了她的肩头，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不听我的，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
成文斌的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杨素梅的软肋。杨素梅丈夫腿有残疾，儿子正读高三，这份工作挣钱虽不多，但对这个贫寒之家来说意义非凡。杨素梅颓然地坐回到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成文斌见杨素梅被自己吓住，说话的口气开始缓和下来：“杨大姐，你安心养病。医药费的事我去找薛萍说。”
成文斌很快找到薛萍。“薛小姐，根据相关规定，业主的行为对环境卫生有破坏时，物业工作人员有权加以劝导。现在人被你打了，出点医药费也在情理之中。”薛萍一点不买成文斌的账：“什么规定？你拿给我看看。还说争创物业管理示范单位，明天我就去投诉你们，这样的服务态度还能评先进？”薛萍的话一下子掐住了成文斌的喉咙。争创马鞍山市2008年物业管理示范小区，是公司年初确定的重要目标，如果这时有业主投诉，影响了评选结果，这个责任他担不起。成文斌怕激怒薛萍，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们员工态度上是有点过激，医药费我们公司承担一半，就当是给你赔不是。”薛萍这才稍微消了一点气，算是默认了。
[ 2 ] 成文斌要离开的时候，薛萍突然叫住他：“医药费我全出也没问题，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辞退那名保洁员。要不然，以后天天在小区里见到她，多来气。”成文斌觉得薛萍确实有点蛮不讲理，有心当面拒绝，但想一想又忍住了。薛萍仿佛洞悉了成文斌的内心世界，加重语气说：“不辞退那个姓杨的，就是我答应，我楼上楼下的邻居也不答应。”
一星期后，杨素梅伤好来上班。成经理将她叫进办公室：“杨大姐，公司决定将你调到另一小区，工资待遇不变。”杨素梅很纳闷，自己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调走？成文斌解释说这是业主的要求。“业主的要求？不就是薛萍的要求吗？成经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怕她……”杨素梅说着说着大哭起来。成文斌虽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为了公司的利益，他不得不硬下心肠：“在哪工作不都是一样，岗位不变，工资不少，你干吗认这个死理呢？”
“这回我决不让步！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要弄明白一个理儿：我和薛萍到底谁对谁错。我要让小区里其他业主评评理，我错在哪里？”
业委会表决：
是好人就该留下
晚上回到家，杨素梅给柏林雅居全体业主写了一封信：“……我请求召开业主委员会，让大家评评理：小狗在公共草坪上拉屎对不对？我该不该管？薛萍打我骂我，还放狗咬我，该不该向我道歉？如果大家都认为错在我，我立即走人；如果大家认为错在她，希望业主委员会允许我留下来继续为大家服务。”
杨素梅把这封信复印了100份，一份投进业委会主任刘大远家的信箱，其余99份她随机投进小区其他业主的信箱。可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杨素梅的丈夫劝杨素梅：“别较这个真了，业主委员会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正规的组织，平时为他们自己的事想开个会人还凑不齐，怎么会为你的事开会？”
但杨素梅偏不信这个邪。
2008年6月11日，杨素梅和儿子一起叩开了刘大远家的门。刘大远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说起召开业主委员会的事，刘大远却显得有些为难：“你们受了委屈，这我知道。可我和薛萍住在同一幢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由我来召集大家开会，确实有些不便，你们还是找物业协商吧！”
“能找物业协商好，我们就不来找您了。”杨素梅的儿子一直是妈妈的支持者，来刘大远家前，杨素梅有些抹不开面子，是儿子硬拽着她来的。“刘教授，去年我读过您写的一本书，您在书里教育我们年轻人要敢于想一些前人没有想过的问题，做一些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妈的事，物业不管，我们给很多业主写过信，也没人管，如果您再不管……”
刘大远退休前在大学任教，著述颇丰。他本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杨素梅的事他也听说过，薛萍的所作所为令他十分反感，但他不知道物业公司的态度竟如此首鼠两端。现在被杨素梅的儿子这么一说，心中那股子豪气顿时被激发出来。“年轻人，你说得好。你们的事，我先试着管一管。”
业主委员会从来都是替业主说话，这回要替物业的人说话，这在国内恐怕算得上是首例。但刘大远不认为召开这样的业主委员会会伤害其他业主的感情，少数业主破坏环境，损害的是大多数业主的利益，业主委员会有义务替大多数业主说话。为了确保会议能开成，刘大远拟定的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投票决定杨素梅的去留。会议不对杨素梅与薛萍的纠纷作任何评价。投票采用不记名方式。
刘大远原以为，联系其他委员开这样的会，肯定很困难。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15名委员除一人出差、一人不愿参加外，其他13名（包括他自己）全部到会。会议在柏林雅居会所召开。会前，业主委员会给杨素梅、薛萍及物业公司均发了书面邀请函，请他们到会陈述。薛萍放弃了陈述，并把邀请函撕得粉碎。
2008年6月16日晚上8时11分，柏林雅居业主委员会以11票赞成、1票反对、1票弃权同意杨素梅继续留在柏林雅居工作。得知这个结果，杨素梅喜极而泣。她觉得，这样的结果比让薛萍道歉、赔钱更珍贵。
薛萍被这个结果气疯了。她认为杨素梅这么做，肯定是物业公司教唆的，便联合两个要好的邻居以不交物业费表示抗议。
2008年7月26日，记者在柏林雅居采访时，成文斌向记者出具了柏林雅居小区的《业主公约》，这份协议是业主入住时，物业公司和业主签订的。《业主公约》第5条是这样写的：业主自觉维护公共场所的整洁、美观、畅通，不得践踏、占用绿化带，不得放任宠物在公共道路或公共绿地上大小便。
当记者和成文斌一起带着这份《业主公约》找到薛萍时，薛萍对《业主公约》十分不屑：“现在小区里养宠物的人多了，有几个人能做到不让宠物在外面大小便？又有几个会自觉用方便袋处理宠物粪便？既然大家都做不到，这样的公约就是废纸一张！”
记者在柏林雅居调查时发现，大多数业主都反对宠物在小区里大小便。业主委员会委员张女士说：“我们之所以支持杨素梅，是因为她维护的是大多数业主的利益。业主不能老是端着‘上帝’的架子，把物业人员当佣人看。”
在结束采访前，记者和成文斌进行了如下对话：
问：“如果薛萍一直不肯缴物管费，你们会辞退杨素梅吗？”
答：“不会。我们已经伤害了杨大姐，不会再伤害她了。”
问：“为什么要伤害她？制止宠物犬拉屎不对吗？”
答：“我们不敢得罪业主……”
问：“是不是说，业主得罪不起，但杨大姐能得罪得起？”
答：“我对形势的判断有误，实际上，大多数业主是支持我们的。”
问：“假如业委会不同意留下杨大姐，而杨大姐又不同意调离，你们怎么办？”
答：“这……不知道。”
（文中小区的名称作了处理，除杨素梅外，其他人均为化名。本文拒绝任何形式的转载、摘录、上网。）
编辑 ／ 先宏明 xhmtt＠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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