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林华，女，高山族，祖籍台湾省台东县信义里，现供职于中央民族大学教育学院。曾有多篇散文发表于《台声》和《两岸关系》等刊物。 我的父亲林登仙祖籍台湾省台东县信义里都历，是台湾原住民老兵，他的阿美族名字叫塔桑。由于历史的原因，1946年从台湾来到大陆，不久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九大三中队一小队的一名战士。1953年父亲被选送到中央民族学院学习并留校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高山语教研室从事台湾高山语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从此，我的父亲定居大陆，再没回到他爱恋的故乡，再见梦中的亲人。离开台湾的时候，我父亲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儿，当满载官兵的军舰从台湾西海岸向大陆进发的时候，这些只会说民族语和日语的高山族青年，还不清楚他们漂洋过海是为何而去，又何时能返。他们更无法预知前方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战争让他们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从此，他们只能隔海遥望那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台湾。
阳历2月4日是我父亲的祭日。每年的这一天，当清晨来临的时候，母亲就在父亲的遗像前摆放上米酒、元宵和水果，点上蜡烛，到了中午或晚上，我们全家会聚在一起，在家里吃上一顿简单的团圆饭，母亲会给父亲也摆上碗筷和食物，浓浓的温馨甜蜜的气氛就会萦绕在我们身边，就像父亲仍然和我们在一起。
2007年2月4日我是在台湾度过的，当时我正跟随北京市台籍少数民族文教参访团在台湾访问。我于2月3日到达故乡台东都历，在和大伯与众亲属小聚并完成祭扫亲人的任务后，我不得不于当日匆匆离开继续赶赴行程。短暂停留的几个小时，如此宝贵而匆匆，沉淀在我记忆的深处又是如此鲜活而凝重。当我看到父亲的墓地面向大海，被群山翠柏所环抱，我深深地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给了父亲一个如画的安息之所，让他可以宁静地长眠，享受着故乡温暖阳光的普照，吸纳着温润海风的吹拂。我知道，这里也会是我最终的安息之地，总有一天，我也会来到家族的墓地，和他们团聚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我也忘不了我的大伯，一位历经苦痛煎熬的86岁高龄的老人。我至今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他团聚时的情景。他身材消瘦高挑，头发花白，穿一件黑色薄棉外套，打着赤脚，神情凝重地端坐在木椅上，旁边放着不能离手的拐杖。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讲，但却一句没有说出来，想象中的不能自控的场面却是在近乎平静中完成的，激动、欣喜、无奈和忧伤就这样压抑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大伯虚弱的身躯终于经不住岁月的煎熬和团圆的激动与重负，在我离别他回到大陆仅两个多月后，就带着对亲人无限的依恋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最初听到大伯辞世的噩耗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想到当我还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时，我的又一个至爱亲人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正在上班，却意外地接到叔父的电话，他告诉了我大伯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放下电话，我恍惚来到校园的草坪，初春的玉兰花像洁白的云朵绽放在枝头，我抬头凝望那一片白色的世界，那白色渐渐地膨胀蔓延，将我包裹，我几乎不能呼吸……就在不久前，我刚刚将赴台团聚的照片和祝大伯健康长寿的信函寄往台湾，同时《难忘寻根之旅――我的台湾行》一文已刊载在《台声》2007年第4期上，其中就有我和姐姐与大伯的合影。我甚至幻想过大伯看到文章和照片时，禁不住露出欣慰笑容的样子。然而现在，浮现在眼前的却是21年前那一幕不堪回首的往事……
1986年上半年，在两岸关系突破坚冰的前夕，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台湾亲人的音讯，手捧着那仿佛夹带着亲人温暖气息的信笺，父亲禁不住老泪纵横。这漂洋过海血泪交织的信笺啊，伴随的是四十年无情岁月遥遥无期的期盼和等待，带来了阔别四十年日思夜想的故乡的信息，带来了刻骨铭心的亲人的面孔和身影，也带来了祖母不幸辞世的噩耗。我没有见过我的祖母，不知道她的声音是细微的还是低沉的，但我从照片上那饱经沧桑的脸上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温婉秀丽。祖母用艰辛的一生养育了三男四女七个儿女，但她始终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父亲。可在她93岁高龄满怀牵挂不得不撒手人间的时候，就在祖母入殓的第二天，我父亲的信笺才被送达台东老家。如果能够提前一天，仅仅一天，我的祖母就可以安息长眠了，然而，这封迟到了四十年的信笺却只能被摆放在祖母的墓前，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父亲对他母亲最深切的祭奠。我的父亲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心力交瘁的他，还不知道命运的毒箭就要射向他。1987年2月4日，农历正月初七，就在春节团圆的喜庆气氛里，就在他满怀希望憧憬着骨肉团圆美好时刻的幻梦里，残酷的命运却终结了他永远的期盼。这一天，我的父亲在没有任何征兆、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走了。他那受到强烈震撼的心灵永远安息了，终于能在天国和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团圆了。我记得，那年春节前夕父亲就病倒了，他不断地吐血，服了各种药都不见效。正值春节期间，大家都忙着过年，医院里多项检查要等到春节后才能进行。无奈父亲只能被暂时安置在校医院观察，第二天，有校医拿着化验单告诉我，让我们赶紧到大医院去检查，说我父亲可能是白血病，但要做骨髓鉴定才能确诊。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紧张而严肃的神情说明了什么，我和母亲赶快将父亲转到积水潭医院，医生看了带来的化验单后说病人需要马上住院。我办完手续又匆忙回家去取父亲住院需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在我离开不长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赶回到医院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和我阴阳两隔。在太平间，我见到了我的父亲，他面相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身体还是热的。我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似乎也流不出眼泪。我不能相信生命竟会如此脆弱，而生命的逝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无法预料。不久后，在遗体告别仪式之前，我再次来到太平间，那是我最后再见父亲，白布掀开的一瞬间，我看到父亲的一只眼睛竟是圆睁着的没能闭上!那一刻的记忆将永远挥抹不去……
十八年前，我的叔父和表哥来到大陆，将我父亲的骨灰带回到台湾安葬。骨灰迎回的当晚，在故乡小马，早已等候多时的亲属们聚集在一起，共同祈祷亡灵的归来。当灵桌上点燃蜡香之后，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我的二姑母、三姑母惊天动地的哭声，在数里外都听得到，也令所有在场的人齐声痛哭。隆重的葬礼上，我的叔父和表哥手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前面，长长的亲属们的队伍缓缓地跟随其后，人们默默地来到墓地，用民族语告慰亡灵，之后是砌砖、培土、擦拭，合影，共同完成安葬的全过程。我的二姑母、三姑母指着父亲身旁的空地说这里就是她们最后的归宿。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想不到她们的话很快应验，在我父亲迎回故乡安葬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的两位姑母也相继离开了人世。当我从台湾亲人的口中和来信中了解到这一切时，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哀怨和愤恨！是谁造成了海峡两岸半个多世纪骨肉分离的痛苦？！海峡两岸人为的阻隔和分离何时才能结束？！
我没有机会在台湾过清明节，亲手为我的亲人献上鲜花，表达我最深切的怀念，只能在心里为他们默默祈祷，祈祷他们在天国得到安息。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我的姑母、我的大伯，我所有逝去和健在的亲人啊，我终于懂得了幸福和珍惜的含义，我终于明白了人生最宝贵的不是财富和享受，而是亲人们永远的平安和相守。此时此刻，在台湾，在我美丽富饶的故乡，我的亲人们正在做些什么，正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怀着无限爱恋的心情，祈祷祝福着这片热土富庶和平，祈祷祝福着所有亲人们永远幸福平安！
责任编辑 安殿荣
推荐访问: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