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位于北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山脉的山脚下的桑森威尔州立监狱讲过两天的写作课。那里的囚犯大多都是因为吸毒被判入狱的。他们住在一个大房间里，睡那种双层铺的床。在那里，没有隐私，没有秘密，没有独处的时间，也没有安静思考的地方。我一走进这座监狱，心里就感到非常忧虑。我在加利福尼亚的很多监狱里教过写作课，但是从没碰见过许多囚犯同住一个大厉间的情况。在那些监狱里，都有单身囚室，即使有一两个室友同住，也总能找到至少是一小会儿的写作时间。因此，我有理由相信桑森威尔的这些囚犯是不会对我所教的东西感兴趣的。
我决定在这里给他们上两天的写作课。我希望这些人能够有机会去写作，并且能站在摄影机前朗读。我希望两天后我离开监狱之前，他们能够看到自己在录像中的样子。虽然，狱中的生活也许已经把他们身上的个性磨光了，但是我认为写作和表演艺术或许能够重新唤回他们身上的独特本性。
出乎我的意料并让我特别高兴的是，居然有20个人来听我的课。这是我能够希望的最多人数了。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向他们介绍了有关写作方面的内容，告诉他们作者是干什么的，写作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告诉他们，在语言艺术里能够获得无限的快乐和完全的自由。尽管他们在监狱里被迫要做相同的事，穿相同的衣服，吃相同的食物，有相同的作息时间，但是他们写出来的文章却是各不相同的。这就像他们希望成为不同的人一样。我告诉他们，写作是所有艺术中最解放的一种。对于语言的运用完全是自由的，它不受任何条件的约束。我告诉他们每一次拿起笔或是在电脑或打字机前坐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语言艺术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没有人能够拿得走的。在我经历的所有岁月中，这个语言的艺术一直支持着我。
他们都听得非常认真，非常投入。当我要求他们开始写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埋头写起来。但是有一个年轻英俊的金发小伙子，却令我很担心。他似乎不太情愿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但最终还是勉强写起来。我看到，其他每个学生都写了读，读了改，然后再读再写。但是只有这个小伙子一直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写一段，又用橡皮擦掉，有时甚至把草稿都撕了，重新再写。只要我一走近他的课桌，他就默默地用胳膊压在纸上。
“我能看看吗?”我问。
“如果你不看，对我会更好。”他这样回答我，同时给我一个羞涩的微笑。
我只能在心里猜测他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虽然，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分享他的文章，但是他毕竟还是写了。他愿意花一天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又热又乏味的教室里写这种叫做文学的东西，已经非常难得了。这应该使我觉得高兴才对，但是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内心的需求。他不愿与人交流也许是因为他怕文章写得不够好。
我在监狱里工作了很多年，长期工作积累下的经验使我能够理解他的胆怯心理。我知道被关在那里的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观念，那就是自己做的事总是错的。这种观念阻碍他们正确地评判自己。他们因为在孩提时代就遭受虐待和折磨而严重缺乏自信。因此，不管我怎么赞扬其他囚犯，他就是不愿意参与进来。那天晚上，他回囚室的时候把他的文章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带走了。其他人把自己的文章留在课桌上，但是他没有。他没有给我机会，使我能在他被关在栅栏后面的时候看一看他的文章。当然，他是对的。我本来确是打算在他离开之后就冲到他的课桌前看他写下的东西的。他对我判断得非常正确。
第二天，昨天来听课的那些人全部返回课堂，那个年轻的金发小伙子也不例外。这今我感到格外高兴。今天我就要让他们把自己昨天写的文章朗读一遍并且录制下来。我心里非常想知道那个沉默寡言、文静羞涩的学生该如何面对这件事。不过说实在的，今天还能看到他坐在这儿已经令我非常吃惊了。他那一头长长的金发梳理得光滑整齐，身上的衬衫也熨烫得妥妥帖帖。他显然想到了录像，并且希望能够在镜头里显得漂亮一些。我终于要听到他所写的内容了。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多说话。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室友们站在台上的摄影机前大声朗读。一个人写了一篇关于上帝的文章，另一个写了亚伯拉罕・林肯，还有写了马丁・路德・金。在这些文章中，有些写得很有趣，有些则很严肃。虽然我来不及记下它们的全部内容，但是当他们开始朗读的时候，我完全被他们的作品感染了。
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上台朗读了。我问他，“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我想没有，”他声音轻柔地说。这时候，其他人开始鼓励他。
“嗨，伙计，如果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试试看，你会喜欢的。来，巴，伙计，不要怕羞。这里没有人会审判你。”
于是，他站起来，拿着他的于稿走到摄影机镜头前。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他手里的稿纸像小鸟振动翅膀一样抖动得非常厉害，但是他的眼睛却异常坚定地注视着摄影机的镜头，展开了手中的稿纸。
“我叫布鲁斯，21岁，快要死了。我说我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因吸毒被判入狱并且一点也不在乎。我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能够出去再次注射毒品。我会在下一次注射的时候死掉。我愿意在下一次注射的时候死掉。”
他继续向我们叙述着他的生活情况。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父母都是酒鬼，永无休止的残酷殴才丁、难以忍耐的饥饿严寒、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日子。后来，他又被交给收养孤儿的家庭收养，但时间都不长，他不断地从这一家转到另一家，毫无稳定可言。他边读边把自己身上的疤痕指给我们看，其中有酒醉的父亲在他胳膊上烙下的烟蒂印，有他试图反抗自己的命运而留在手腕上的刀伤。听着听着，我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开始涌入眼睛，灼热而刺痛。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求他把这样可怕的痛苦拿出来展示?接着，他读到了文章的最后一段。
“即使我死在了监狱里，我也要告诉你们这些。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们，以便你们引以为鉴。我觉得自己重新复活了，就像《圣经》中所说的那样，我又获得了新生。那天，一位女士走进来让我写作。虽然以前我从未写过什么，但我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我在椅子里坐了8个小时，仔细思考。我从来没有那样聚精会神过。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坐着了!我把我那丑陋的生活写出来之后，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一种遗憾的感觉，是为我自己遗憾。这种感觉别人也许体会不到。同时，我还感到一种喜悦。我居然能够写作，而且还写得很好。我是一个作者了!”读到这里，他举起了手中的稿纸。“对我来说，这比任何毒品都更重要。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今天，在这里，一个吸毒者已经死了，而一个作者从此诞生了。”
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摄影机仍然在转动。他局促地向大家鞠了个躬，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们”。说谢谢的时候，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突然，房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走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手。虽然监狱里不允许囚犯碰触他们的老师，但是我没有阻止他。“你给了我一样东西，”他说，“那是毒品所不能给予我的。这就是我的自尊。”
后来我还经常想起他。我希望他能坚持不懈地从写作中找回曾经失去的自尊。我知道，经过一段漫长而又可怕的旅程之后，一个迷失的灵魂终于回家，回到那妙不可言、无拘无束的语言艺术之中了。
(陆阳摘自《美国大观》2002年第3期)
